[原创] 拾者

李华丰

　　　
      　　 歌者，是会唱歌的人；舞者，是善跳舞的人；饮者，是能喝酒的人；我这里说的拾者，是靠拾东西谋生的人。——题记
     
　　人，免不了经常丢些东西。所丢之物，并非真的无用，只是暂时用不着的，如一张看腻了的报，一本无味的书；或是来源丰富的，如写错几个字的公用笺，沾了半滴墨水的牛皮纸信封；也有虽属私有财产但却不值当去跑废品收购站换几毛钱的破鞋、烂塑料筐……于是就用最简洁的方式处置：丢，并冠之以高雅的词儿——打扫卫生。你有时会看到不明飞行物在窗外如鸟儿扑闪而过或如飞碟旋转而去，就是“丢”正在进行了。当然，不少人是郑重其事地端着小铁簸箕、提着薄膜袋向专门建造的垃圾箱走去的，这是值得弘扬的文明之举。

　　有丢的，就有拾的。拾者，就晃进我们的视野来了。

　　这一带的拾者有男有女，大都是来自离这个城市百多里山区农村的中老年人。他们不像骑车子收酒瓶、旧物的本地人——边按铃铛边理直气壮地吆喝——他们一般背着能盛一百斤化肥的编织袋，一手攥着袋口，一手拿着钉着铁丝钩儿的小木棍，匆匆地穿行在居民区的楼群里，眼睛溜溜的往路边、墙角瞅。看见可拾之物，钩子一勾，袋里就进了一份财富。

　　这种游走性的拾，所获甚少，因为居民区的街巷，每天都有专职人员清扫一遍的。拾者的工作重点是垃圾箱。有些居民曲意地把垃圾箱当成了垃圾场，走到那儿扬手一倒，纷纷扬扬的一大片，环卫处的人每隔一两天拉板车来清理一次，这中间就是拾者的好日子了。他们先用钩子拾取纸张、破布之类轻浮之物，再用钩子普查一下，发现酒瓶、废铁、塑料鞋之类重物，就亲自下手了。遇到没见过或不知能不能卖钱的稀罕物，往往拿在手里斟酌一番。袋子渐渐丰满起来，他们的腰就弯的角度大一些，走了。

　　拾者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地点，但决不磨洋工。你上下班途中，轮休闲逛，或在家里泡病假，总能看见个把拾者在楼下经过。某日秋风甚紧，一拾者为捕捉一张被风刮飞的纸，穷追不舍，好像那是他负责递送的绝密文件。那纸顽强地混在飘飘的树叶群中总不肯落，红黄之中一页白，煞是好看。拾者举着钩儿，一跃一跃的，终于小费周折把它勾住，但他并没显露一丝胜利的微笑。

　　拾者走街串巷，目中无人。你穿了件新潮时装，感觉良好地走着，迎面来了人，你赶紧调节一下情绪，如是熟人，还得预备好要说的话，准备好笑容。拾者没有这些责任，他不打量时髦女郎，也不顾盼奶油小生，兀自走自己的路，很理智地让开自行车、蹦蹦跳跳的小学生、提菜篮的老太太。有什么热闹，如吹糖人的，炸米花的，娶媳妇的，从小车屁股盖子下掏出成串的乌龟老鳖的，他不凑上去看。他的日子很紧，时间就是金钱，效益就是生命。

　　拾者的心地很坦然。拾到好东西，没见他大喜。转了半天，袋子空瘪瘪的，也没见他们沮丧，似乎早就把老子庄子的什么书烂熟于心了。他们永远穿不显眼的旧衣服，同一个年龄段的同性拾者，几乎一个模式，很难从服饰仪容上辨锝清楚。他们不怕在群体中淹没了个性，不怕谁说他们活得不滋润。

　　拾者自然不怕脏。人们为了卫生，把不卫生的东西打扫出去、丢掉，这些东西携带了千家万户的细菌，拾者把他们背在身上，一点不发瘆。虽然他们不会活得油光满面，倒也看不出什么不健康，也许和不停地走来走去运动着呼吸着流动的空气有关吧。由此想到，那些没有事儿可干，整天沉湎在清爽处钻研什么气功太极拳退步走甩手疗法以求益寿延年的人，何不承包一片地面做个拾者呢？既卫生了环境，又锻炼了自身。要是人人都小里小气的讲卫生、怕细菌，倒也成了问题呢。但愿拾者是细菌的克星下凡。

　　拾者之间不嫉妒。有一次，两个五十多岁的女拾者结伴而行，发现路边有几片纸，他们便各自往自己的袋里勾，你勾一张，我勾一张，像小孩子做游戏，又如默契的酒友对饮，频率大体相同，收获大体相当。相互不嫉妒，也就少遭人嫉妒。他们像飘荡的树叶一样谁也不惹谁。

　　拾者能这样，我想是需要些勇气的。

　　拾者不和外人说话，也不打听那儿有垃圾堆。有人住的地方，就有他的路。看到人们花红柳绿的过来过去，听着楼群间飘荡的音乐，他就不想哼几声吗？那次下班，遇一拾者东瞅西瞄的寻找，一家窗口正传出日本电视剧《一休》的歌儿：“咯叽咯叽咯叽——叽……”我想，他心里怕也不会无动于衷，一定在和着曲调唱：“垃圾垃圾垃圾——叽……”

　　拾者来去无踪，总得有个栖身之所吧？鸟儿还要个巢呢。那天，我有幸寻着了他们的住处，拜访了一回。在本市新体育场工地的一侧，有个破败的院落，大门没有了，斑驳的土墙垂头丧气的竖着，几间茅屋如灰不溜秋的老牛无精打采。这是一家搬迁户留下的。院里一堆堆垃圾的精华如坟头大小，在夕阳的余辉里七彩纷呈，让任何王公贵族的墓冢黯然失色。五六个男的，三四个女的，每人守着一堆，一双双粗糙乌黑的手在仔细分类整理，报纸、书刊、绳头、棉絮……玻璃的、塑料的、金属的……简直是在开博览会。这些东西曾和人们的生活发生过十分密切的关系，终于被丢了。若不被拾者们弄到这里来，灿若桃花艳若云霞的聚在居民区里，一簇一簇的该多生动！

　　见我愣塄的打量，几个人就热情地招呼：“来了？”很有些小店铺的掌柜招呼客人的味道。

　　我既不是来检查、慰问，也不是来收购，不好回答，便故作轻松地说：“你们这儿怪热闹的。”

　　“可不是，什么都有，比那个百货公司都全；什么都不怕——大偷小偷都不来.”“就是怕老天爷刮大风下大雨。”风能让纸飞走，雨会让纸张泡汤。他们每拾回一袋，就及时分类整理，打捆、装包，天要变呢，就到外边租板车拉到收购站买掉。

　　我问那位须发斑白的年长拾者：“你还能拉车吗？”

　“哪里，不用我拉，他们帮忙。”说着，目光亲切的缓缓的检阅了一下“他们”。

　　另外几个人争先恐后地告诉我：这老人是它们的引路人，他在这个城市干了几十年了。那时是拾大字报，那时候的大字报真多呀，造反派、老保派争着贴，满墙壁都是，两派都撕对方的，捡唄。有时也在夜间撕人家刚贴上的，曾被人家逮住打了一顿，落个腰痛。他诙谐地说：“你打了我，就得养着我，挣你的垃圾钱。”干脆不回山里了，自己孤身一人，回去也不容易混的。前年，村里让他回去吃五保，他嫌闲得慌，仍恋在这儿。

　　这一片城区以前是草屋砖房混杂，现在全是四五层楼，他就一直在这儿转悠着，看着这个城市从脏不溜秋出落得有模有样。他拾的垃圾累积起来，怕有几层楼高了。可惜年年召开的环卫工作表彰会，全没有他的份儿。

　　这几年，山里人心眼活泛了，跑生意、办工厂、搞副业，五花八门，但哪一样都不易，他们经他一动员，就来这儿了。“除了农忙，一年在这里干多半年，落个油盐钱呗。”他们的目标很实在。吃食呢，是煎饼和老咸菜。或者十天半月的轮流回家去带，或者家里人捎来。乡里相邻的都互相体贴。有一家夫妇俩都来了，家里儿子大了，自成一家，不大孝顺，不想受他们两口子的气。“当个捡垃圾的专业户也不赖，反正你们城里人光丢不拾，只管自己屋里干净．”听着那女的这么说，我觉得自己的脸肯定红了一下。

　　这一排草房共六间，木板门都歪歪斜斜。中间的两间，一间是那对夫妇的“鸳鸯房”，一间是另外几个女的住。左首的这间，敞着门，是男集体宿舍，几团棉被如垃圾样萎琐不堪。右首那间是厨房——其实只是烧烧开水，燃料也是拾来的木片、树枝。见我瞅门口墙上挂着的几条干鱼，一位就说了：也是捡来的，谁要来认领，就叫他拿去。还说，有人曾从一包发霉的月饼里发现了一只手表，至今没人领，就先带着过过瘾。他们的觉悟倒挺高的？压根儿知道不会有人来认领，才这么故作姿态，闹点儿乐子吧？

　　正扯着，那个丈夫扬手举着一小迭花纸片，大声说：“来来，发布票了！”布票早已作废了，他从拾来的一个信封里发现这玩意，寻着开心。他的夫人却严肃地把一个小塑料袋凑到他的鼻子前：“是碱还是什么？”他闻一闻那白色的粉末，又用手指蘸一点舔一下，啐地吐一口：“化肥化肥，包好，带回家上地。”女的赶紧用小绳子缠紧了。另一汉子乐了：“你两口子行啊，又有布票又有化肥，吃穿不愁了。”一阵笑声在垃圾大院弥漫。想不到他们竟这么快活，和在外边捡垃圾的时候比，真是判若两面人了。如有雕塑家给他们造像，该取哪一样呢？

　　多少现代人看着电视翻着书报品者清茶或者咖啡慨叹活得累活得孤独，可能是为在幸福中追求更大更美的幸福吧。而幸福却是个繁复驳杂的概念，并非一块凝固的糖果。这就注定一些人永远活得累活得孤独。拾者呢，心之所系，好像只有垃圾，大约算得上幸福圈子之外的人了，他们只祈求一点满足，只愿转悠一圈，背上的袋子沉一些。当然他们也有失落感，那是上级又来检查卫生验收文明城市时，全民大动员，一天扫几遍，地上连只蚂蚁也不见，无物可拾，就有些失落了。

　　哎，拾者，在人生舞台上，你是个何等角色？

　　告别拾者，我的步子有些沉。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七彩燕

最初由 李华丰 发表
　　　
      　　 歌者，是会唱歌的人；舞者，是善跳舞的人；饮者，是能喝酒的人；我这里说的拾者，是靠拾东西谋生的人。——题记
     
　　人，免不了经常丢些东西。所丢之物，并非真的无用，只是暂时用不着的...

先生目光中有“拾者”，钦佩！

房子

李老师关注下层人生活，很好的视角，学习了。

流星7749

有一位年轻的拾者，将能变钱的东西拾完后，将垃圾桶整理好，这一幕让一位老董看到了，把他找去，成就了一番事业。。。。。。就因为他是唯一能把没用的东西重新放好的拾者。

李华丰

最初由 七彩燕 发表
[QUOTE]最初由 李华丰 发表
　　　
      　　 歌者，是会唱歌的人；舞者，是善跳舞的人；饮者，是能喝酒的人；我这里说的拾者，是靠拾东西谋生的人。——题记
     
　　人，免不了经常丢些东西。所?..

谢谢燕弟阅读。我每天都会看见“拾者”，甚至想做几天拾者呢。

李华丰

最初由 房子 发表
李老师关注下层人生活，很好的视角，学习了。

房版主要比以前忙多了啊。我本身就是“下层人”呢，算是自己关注自己吧。

李华丰

最初由 vfly 发表
————————————————————————————————……………………………………………………………………………………………………——————
某日秋风甚紧，一拾者为捕捉一张被风刮飞的纸，穷...

vfly先生又写出“拾者”一些生活境况。人生的确是斑驳陆离、令人沉思呵。我们都好好生活吧。问好。

李华丰

最初由 流星7749 发表
有一位年轻的拾者，将能变钱的东西拾完后，将垃圾桶整理好，这一幕让一位老董看到了，把他找去，成就了一番事业。。。。。。就因为他是唯一能把没用的东西重新放好的拾者。

建议流星7749把此材料写成文章发出来，会比我这篇更有用的。

巴陵

　　匍匐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从先生笔下品味他们的勤劳和艰辛，让人汗颜～～～～。

李华丰

最初由 巴陵 发表
　　匍匐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从先生笔下品味他们的勤劳和艰辛，让人汗颜～～～～。

巴陵呵你不必汗颜，你为人民为文学为论坛做了那么多事哦。问候！

微雨

原来文学更大的天空
还可以用来关注社会问题、人民生活
真的是学习了

反思、反思、再反思
很受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