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事[转贴]

再清

过去的事
古再清

　　在一个很偶然的夜晚，谈起我的故事。我总说，我的童年是幽暗难言的，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明白。读《约翰• 克利斯朵夫》的时候，读虹影《饥饿的女儿》的时候，甚至读几米的绘本的时候，会找到似曾相识的感觉。似曾相识，心有戚戚,但说不清，道不明。

　　过去的多少年，一直没有一张照片，我已经忘掉曾经的模样。所谓的面如满月，面如桃花，已经再难想起。要去追索过去，记忆就像在黑夜中穿行。有一些片段闪亮着，可以记起，更多的却沉没在黑暗中了。也许有一天，关于童年的记忆，会漆黑一片。谈这些故事的时候，就想着，要把它们记下来，等地老天黄的时候，可以怀想。

　　母亲说，怀上我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她来到百花绽放的园子，年轻的时候她和我一样喜欢花，就采了一朵最漂亮的。醒来的时候，她就知道，她会生一个女孩子，漂亮的。多么美好的梦，它便是我生命的开始。

　　无论我如何追索，都找不到记忆的源头。但我有时会去想象，那个在箩兜里一躺就几个月的小小婴孩，那个啃着苹果就照了像的小小姑娘，会是什么样子呢。母亲告诉我这些，让我幸福地想象却永远想不明白。而父亲总笑话我，家里的小鸡死了，我坐在门槛上哭着说，我没有打它呢，我没有打它呢。二十多年过去了，有一回，母亲看着在她旁边跳跃的小猫说，多像小英小的时候啊。可惜，我看不到当时的情形，也记不起。

　　能记起的，难道就真的幽暗难言吗。纯真的童年，梦想的童年。想起来的时候，心里总是沉沉的。

　　小时候，跟着小姑读书，她读初三，我读幼儿园小班,我们读同一所学校，我总是跟着她，那时侯我多么喜欢她啊。而小姑也总是说，我小的时候很聪明很乖，她即使只有一颗糖，也要留给我，逗我开心。她教我唱很多歌，教我写字，教我一些奇怪的对联和歇后语，甚至教我说几句英语，这样我在同龄人中就显得聪明多了。晚上我和她睡，早晨天没亮她就起来做饭，在我迷迷糊糊中，她就端来稀饭让我吃。她做的饭总是很硬，和母亲做的不同，我觉得很香。后来才知道，为了赶着读书，她只好每天都吃硬米稀饭。我对她的学习情况一无所知，只看过她那么多写得密密麻麻的作业本。后来她不读书了，我也没有问过为什么，好像理所应当，因为我没有看到小姑为此伤心过。只是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了。下地劳动的时候，我也跟着她，她给我讲离奇的神话故事，什么灵芝草能起死回生，什么妖怪的手有无限长，弄得我整日都处在想象中。

　　夏天的晚上，她搬出家里的录音机，让我唱歌，还给我录上，那时侯我喜欢唱歌，能一口气唱一个晚上。这样，附近几个院子的人都来听我唱歌。小姑让我站在院子中央唱歌，唱完后还要提着裙摆敬礼。那时，我多么骄傲啊。她还给母亲说，要培养我唱歌将来当歌唱家，而母亲总是笑，说那不是卖唱吗。有一回，小姑问我，你的理想是什么。我不知道什么叫理想，她说就是长大了想做什么。我说我还是不知道。她说，你可以做翻译。我说，什么叫翻译。她说，反正，做翻译就是可以到处旅游，可以出国呢，但是你要把英语学好。从那以后，我就对任何人说，我的理想是做翻译。初中学英语的时候，我总能考班上第一，同时也明白了，我永远也不能做翻译出国了，因为我的个子那么小。

　　后来，我就去镇上读小学了，家里给我缝了两套新衣服，就把我送到外婆家去住，因为外婆家离学校近。离开了小姑和熟悉的村庄，我总显得怯怯的。镇上的小孩，他们读幼儿园就是同学，会唱同样的歌，做同样的游戏，而我不会。选班干部的时候，老师就选了那些镇上的孩子，没有人知道我会唱那么多歌，会说英语，会讲好多故事。令人奇怪的是，我写的拼音和数字，总是不及格。家里人都焦急了，说大老远送我来读书，怎么成绩这么差。但是我还不懂焦急和沮丧，该怎么写还怎么写，自己做自己的事，做不起的题也从不问人。有一次，数学老师布置从1写到10，每个数字写一篇，我竟然从回家写到晚上12点，都没写完，第二天早晨，外婆六点钟就叫我起来继续写。慢慢地我的成绩好起来了，字也写得好了。不久以后，班主任老师通知加入少先队的同学交红领巾钱三角八分，居然通知到我。回家的路上，我反复地想，是不是我听错了，如果听错了，我要了钱又没有入成少先队怎么办，反过来，如果我没有要钱，我又真的要入少先队了，老师是不是要把我取消了。回到家，我对外公说，老师叫我交钱，好像是要入少先队。我的声音很小。直到我站在旗台上宣誓的时候，我才明白了我加入了少先队这回事。

　　每天一个人走半小时路到学校，然后再走半小时路回家。常常走狭长的田埂，而不走大路。有一次被外婆碰见了，她说，你才怪，大路不走走小路。我答不上话。其实我是在路上想事情，害怕被路人打扰。那个年龄，会想什么呢，我都忘了。田埂上会有各种野草，开着细小的花。车前草可以治病，节节草一节一节的扯着有趣，奶浆草喂兔子最好，茅草的根挖了可以当甘蔗吃，打碗碗花采了真会摔破碗吗，看见这些草，会不由自主地想。有时候，我会坐在田埂上写作业。那时侯，我喜欢在路上的感觉，脱离了学校和家里这两端而不与人交流。想一些希奇古怪的事情。有时还会在路上磨蹭到天黑。借了同学的童话书，科幻书，是等不到回家看的，走在路上就看，常常看不清一个字了，才惊觉，天黑了。于是慌忙往家赶。但也有在路上走到无可奈何，希望遇见人的时候。星期二，课程安排得很坏，至少对我来说很坏。下午第二节课是体育课，第三节是劳动课，然后又轮到我大扫除。人真是被弄得筋疲力尽了，可气的是， 我还得拖着个劳动课自己带的工具回家。别人带畚箕，带洒水壶，多轻便，可我家没有这些，只好带笨重的锄头。拖着锄头在路上老牛拉破车地走，一直拖到天黑，真是绝望极了。多希望在路上碰上亲人，熟人也可以，最好骑自行车，可以带带我啊。可是从来没有遇见。

　　最盼望的是放假，可以回到我的家，可以得到更多的自由。首先是，我想换什么衣服就换什么衣服，母亲不会骂我。而外婆老了，孩子带多了也烦了，看着我三天两头换衣服就要骂人，说别人要穿一周才换衣服。 做作业的时候，父亲总是把铅笔给我削得尖尖的。还有，我可以和波斯猫去玩。我和她在夏天正午的时候，去稻田里网彩色的蜻蜓。竹林里的蜻蜓容易网些，但不好看，我们不喜欢。稻田里的蜻蜓可精了，好多回，竹竿还没有伸向它，它就飞开了。很多时候，我们在太阳里待几个小时都网不着一只，但第二天仍然要去。酸枣熟了的时候，我们去打酸枣。那些大孩子们能爬上好高的树，打一兜一兜的酸枣，但不给我们。我们站在树下，他们就扔一些青酸枣或者咬了一口的红酸枣下来。我们去捡，他们就笑。他们不给我们，因为我们两个和他们不是一个圈子里的。我和波斯猫两个只好自己去打。可是我不会爬树，波斯猫比我小两岁，她也不行。我们就搬了一块大石头砸树干。两个人换着砸。树梢上会稀稀拉拉地掉下几个。我们捡了平分。后来波斯猫也能爬树了，我们就能吃到更多更好的酸枣了。我天天和她玩，她叫我的时候，母亲就责备我不好好做作业，只知道跑，天气又那么热。我就和她约好，她在我门前吹竹叶口哨的时候，我就偷偷溜出来。竹叶口哨的声音是那么清脆悦耳，总是在午后如约响起。

　　夏天一过，我就要收拾行装去外婆家。离开了两个月，再来的时候居然陌生，开始的几天总要诧床。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把外公的书拿来看。《西游记》看着费神，《聊斋志异》是译成现代文的，读着还有趣。不知不觉，夜已深了，书里的故事也渐渐离奇而恐怖了。看看外婆已经在熟睡中，外公躺着马架在门口纳凉，听着收音机，也是在迷糊中了。只有我一个人清醒着，还在看《聊斋志异》。昏暗的灯光，发黄的蚊帐，我躺在小床上，内心紧张不安。所有的人都离我遥远，无法触及我的恐惧。我开始明白，很多的东西都是要自己去承受的，任何人无法分担。就像现在，我有什么理由让他们醒过来，和我说几句话呢。仿佛有一种无形的东西阻隔着我们，让我说不出话来。蜷缩着身子，盖好被单，不知什么时候我终于睡着了。也许那时侯，我开始长大了。开始思索很多的人与事。开始知道自己来镇上读书，背负了父母怎样的希望。开始有意识地要读好书，要占班上前几名，要背离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四年级的时候，我被评了学校的“三好学生”。我想，我不再是角落里默默无闻的孩子了，我会是老师和同学眼里的好学生。我还可以融进那些愉快光明的圈子，和他们一样耀眼。所以我犯了错误。那天，班主任宣布观看镇上儿童节文娱汇演的学生，班上只有五个同学可以去，我听到了我的名字。回到家，一次次试穿自己淡粉的公主裙。儿童节终于来到了，穿上公主裙，真的就像骄傲的公主了。我进了镇上的戏剧院，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见到了班主任，我像遇见了救星，她却诧异地说，你怎么来了，没通知你啊。我的舌头就打着结，说不出话来，脸红着，头低下去。我说不出口：你明明通知了我的，我是“三好生”，你怎么会不通知我呢。见我愣在那里，她就说，算了算了，来都来了，去找个位置坐下看吧。那天我一个节目都没有看进去，只是羞愧着，不住地自责。我就明白了，我在老师心里，是真的没有一点位置。可是我为什么就那么在意这一点呢。回到家，我也没有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小心维护自己的小小的自尊。多年以后，我在另一位小学同学那里看到班主任和他们出去游玩的留影，他们在一起开心地笑着，亲密极了。心里还是酸酸的。

　　简简单单的故事里，包罗着彼时彼刻难言的孤独和快乐。没有人天生就喜欢孤独，天生就喜欢在人群之外。只是无意中被隔离开了，越来越远，所以就习惯了。

　　那么漫长的童年时光，倏忽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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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献平

非常好！

再清

谢谢评点，
另外请斑竹把我标题处的转贴改成原创。谢谢。

小老鼠

过去～～总有许多回忆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