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财论坛

 找回密码
 注册
查看: 1835|回复: 4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原创] 开 荒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04-4-1 21:3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那些苍凉悠长的岁月,像一把朽钝汗腻的篦子,在蜿蜒如大蛇的千里彝山上反复梳刮,整座彝山瘦骨嶙峋,树木稀疏如百岁老人的牙齿,连跳蚤都为无处栖身而发愁,以致脑神经衰弱。

  那些顺着河谷远道而来的山风,在古朴的大山里找不到出路,凄厉地怒吼着横冲直撞,疯狂地摇晃着那些垛木房乌黑的门板,把衰朽的茅草房撕扯成零零落落的翻毛鸡。折腾得精疲力竭,终无出路,只好无奈而绝望地叹息成一些干瘪枯黄的故事,在日夜冒着浓烟的百年火塘边,被掉光了牙齿的彝家老人们涂上神秘的色彩,反复讲述。

  时间在孤寂中从古寨漂泊而过,发出单调而无聊的磨牙声。古寨的人们不约而同地集体蔑视时间,他们对那些昼夜从他们枕头边潺潺流淌而过的时间视若不见,他们对时间匆匆赶路的脚步声反应迟钝,置若罔闻。所以,常常太阳爬得很高,能把人眼睛照起片子花的时候,才会看到一些睡眼惺忪,神情颓废的男女,手提裤腰,懒散地在寨子里的青石板路上漫游。

  倘若在太阳十分憔悴的傍晚,就会看到一些锈迹斑驳的思想,经过岁月的反复揉搓,枯瘦如柴,面目全非,在暮色苍茫的大山里风雨飘摇,孤立无援。

  在垛木房里听风来雨去,在茅屋檐下看花开花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刀耕火种,毁林开荒。种一片坡,收一土锅。这是祖祖辈辈世代相传的一种生存方式。虽然地老天荒,却经久不衰。

  毁林开荒,既是古寨人的一种主要谋生手段,同时也是他们借以打发寂寞岁月的一种生命活动方式。为了生存,砍树;为了生存,开荒。砍树和开荒几乎成了古寨人全部的生活内容和整个生命过程的一种存在状态。

  哪怕在这七月流火的季节,他们也还在不断地砍树,开荒。

  双手把锄头高高举起,举起,上身一扭,腰向下一塌,屁股一蹶,锄头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形,“噗哧”的一声,深深扎进了蛮荒的红土地,再提肛收腹,腰一直,大胯向前一送,捏锄把的双手乘势往上一拗,一块大大的红土块便翻了过来。锄头又高高举起,举起……就这样一锄,二锄,三锄……不停地重复着。身后新开垦的土地像一块红地毯,缓慢地向前铺开,铺开。湛蓝的天空中悬一轮贼毒的日头,狠狠一口咬住头顶死活不放。没有人说话,只有锄头碰到石头碜牙的单调响声,还有人们沉重如牛的喘息声。古寨的男男女女都被抛在红楞楞的砖窑里寂寞地烧烤。汗水顺着脊背,流过屁股沟,集中到那不好说话的地方,整个裤裆里湿漉漉的闷热。酸涩的眼球勉强支撑起厚重的眼皮,两行泪水立刻夺眶而出,与汗水和在一起,顺着鼻沟,流过嘴角,混浊地挂在下巴尖上。粘重的舌头试探着往嘴角上一舔,又咸又苦,便又倏然缩了回去。嗓子眼里塞了一团火,烧得喉结枯疼,舌头在嘴里裹了半天,才凝聚了一小坨粘稠的唾沫,脖子伸长拽弯,狠命一噎,喉结咕咚一声往上一送,又迅速滑回到原位,那坨粘稠的唾沫便堵在嗓子眼里,再也下不去了。干硬的喉结烧得枯疼,又被粘稠的唾沫堵住了气管,呼吸不畅,憋闷得比先前更难受了几分。急忙用手在脖子上抹了几把,也不顶事,却抹得连打了几个干呕,回上一股酸水来。

  “杂种太阳,我日死你先人!”队长纳洛吉尼咕咚一声咽下那口回上来的酸水烦燥地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汗水,甩掉身上的麻布衣裳:“特夏呢色——!”(彝语:休息一会儿)。

  婆娘媳妇们一下子瘫在燥热的红土地上,敞开怀,大张着死鱼嘴巴直喘气。男人们粗糙笨拙的手在汗腻油亮的大摆裆裤子上擦了又擦,慢悠悠地掏出烟锅,抖抖地装上水冬瓜树叶子揉成的烟沫,再用火草包上马牙石,用火镰打着火,哆哆嗦嗦地点燃烟锅,吧哒吧哒地抽起来,随着吭哧吭哧的咳嗽声,一股股辛辣干燥又略带苦味的烟雾便渐次弥漫开来。队长纳洛吉尼边咳边说:“三娃,吼它两声解解闷。”三娃推说口渴,唱不出。大家便骂起来:你狗日的,别拿架子!三娃推托不过,只好小嘴歪歪地唱道:

            上坡下坎脚打跪,昨夜吃了妹的亏;

            半夜三更叫我去,五更早起要我回。

  声音沙哑,干干的。队长摇头:“怪声古气的,不好听!”三娃便红着脸说:真是渴了,唱不出。望望山脚下的小河,又想唱“郎在高山找水吃,水在山脚淌闲着”,但嘴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只好难看地咧了咧嘴,看不出是想哭还是想笑。

  山下的小河宁静而舒缓,河里浸泡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太阳,时圆时扁,闪闪发光。河滩上拥挤着一些大小不一,却一律是圆滚滚的石头。这些石头旅途遥远,是被如流的岁月一点点放牧到这里来的。一个石头就是一个令人荡气洄肠的故事。这些故事太精彩,它们反而都沉默了,只是疲惫地躺在沙滩上,静静回味。有一个人在羊群一样的鹅卵石上一跳一跳地走,虽然看不清楚,但从他走路的姿势,三娃一眼就看出,那是纳洛木乌。纳洛木乌一跳一跳地走路,并不是河滩上石头密集的缘故。即使在很平坦的大路上,他照样是一跳一跳地走。纳洛木乌早先走路并不跳,他用跟别人同样的姿势走路。三年前的一个多雨的秋季,也是开荒,有个男人惊诧诧地对他说:木乌你这个杂种怎么还在这里砍树,你母亲得急病快不行了。木乌信以为真,他是个大孝子,就兔子一样三蹦两窜往家里跑。到家一看,母亲好好的,他却仍旧一跳一跳的,停不下来。一直跳到现在。起先大家以为他闹着玩,后来才确信他已身不由己,疯了。现在,他顺着小河漫无目的地跳,河边不时有病死的猪鸡牛羊横尸河滩,蛆虫滚滚,恶臭异常,但他朦然不觉,没事人一样踩着那些腐烂的动物尸体一路跳过去,跳得激情满怀,忘乎所以。他正陶醉在自己的理想王国之中,悠游自在,幸福无比。

  一只乌鸦在不远处被太阳晒得死声怪气地嚎,叫声听得出有明显的夸张成分。一只干瘦的鹰在寂寥的天空中很有耐心地盘旋,一圈又一圈,它不头晕,看的人却早已头晕眼花。过足了烟瘾,队长向哑巴招了招手,男人们一下子兴奋地骚动起来。逗弄哑巴,向他套问夫妻床第之事,成了男人们的一大乐事。哑巴傻呼呼地嘿嘿直笑,队长比了个性交手势,问他昨晚进行了几次。哑巴伸出两个手指,得意地晃了晃。队长摇了摇头:不相信。哑巴连连指天发誓:他不吹牛,确实是两次,刚睡下搞了一次,天亮时,媳妇不让搞,他又强搞了一次。队长连连摇头,还伸了伸小手指,两手一搓:你没那本事,你怕媳妇,她不让搞,你根本不敢。哑巴翻了翻眼睛,“反驳”道:我不怕媳妇,她怪,我敢打她。队长比给他:我没见过,不算!你如果现在就过去摸一下你媳妇的奶,我就信了。哑巴高兴地跑过去在他媳妇的奶子上捏了一把,别的男人急忙打手势:不算不算!摸奶算什么?要脱裤子我们才信。哑巴媳妇急忙比给他:不能脱,这么多人,害羞!哑巴站在那儿犹豫,男人们便起哄,连连搓手,伸小手指,吐口水:不是汉子人!哑巴一跺脚,扑了过去,跟媳妇撕打起来。哑巴终于胜利了……

  “噢——!”男人们兴奋地吼。

  “嗨依——!”女人们惊呼。

  哑巴神气活现地走过来,男人们连连给他伸大母指。


  哑巴媳妇却哭着跑了。

  “狗日的们,挖起喽”队长笑盈盈地吼。于是,人们重又被抛进寂寞的红砖窑里反复烧烤。

  不时传来锄头碰到石头后碜牙的磨擦声,听到这种尖利刺耳的声音,每个人都汗毛倒立,脊背发凉,情不自禁地咬紧牙关,嘴里溢满略带酸味的清口水,腰酥腿软,有一种想撒尿的感觉。谁也不想说话,只有锄头撞击大地的单调闷响声此起彼伏。那只长时间在天空中盘旋的鹰,不知是体力不支,落地休息,还是另找地方觅食去了。只有那只讨厌的乌鸦,还在不厌其烦地反复聒噪,只是声音沙哑,有气无力,早已没有了先前那种泼妇骂街的精神劲头。偶尔有一两只大惊小怪的麻雀,叽叽喳喳争吵着掠过头顶,眨眼之间,踪影不见。对面山坡上,一个苍老的牧羊人,正用破锣嗓子长声吆吆地呼唤走失的小羊,他喊得口干舌燥,声音嘶哑,却丝毫听不见小羊的回声。山脚下的寨子里,有一两家枯朽的茅草房顶上已经升起了淡淡的炊烟,隐隐约约还传来谁家饥饿的母猪拱圈门发脾气的叫声。

  通往山下的小路上上来了两个人,一个穿军装,一个穿便装,距离太远,看不真切。

  快来到面前,队长纳洛吉尼才看清楚,那个穿便衣的,不就是狗日的武装部长老田吗,我还以为是谁呢。纳洛吉尼跟老田很熟,而那个穿军装的,纳洛吉尼却不曾见过。

  老田站在地边上喊纳洛吉尼过去一下,有事商量。纳洛吉尼便丢下锄头,走过去问:啥事?

  老田指着穿军装的陌生人说:这是部队派给我们公社的教官,要求搞民兵训练,你们的民兵组织好没有?队长向男人们一指:忙开荒哩,哪有时间?哑巴看到队长似乎在指自己,那两个国家干部也在看自己,他急忙“询问”男人们:他们干啥?男人们恶作剧地比给他:他们要抓你,你那胯裆里的东西作怪,晚上媳妇不让搞你还强搞,白天太阳还在天上,你又去脱媳妇的裤子,他们要把你抓去双手铐起来,把你那胯裆里的东西割掉……

  哑巴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丢下锄头,急慌慌地往树林里钻。

  过了一会儿,一个婆娘边解裤腰上的钮子,边向那片林子走去。喝口水的功夫,那婆娘又提着裤子慌里慌张地跑出来:“不得了啦,哑巴在割自己的卵子哩。”

  人们都一怔。看那婆娘激动得脸红红的,不像说谎的样子,便一下子全都涌了过去。

  哑巴躺在树叶子上打滚,那两个蛋蛋,已经被他自己用砍柴刀,像劁猪骟马一样割下来了。

  大家忙把他送到公社卫生所。医生说,好险,哑巴的一只脚已经进了阎王殿,再晚送来一会儿,另一只脚也就跟着进去了。

  过了几天,哑巴又跟大家在一起开荒了。只是躬腰驼背,萎靡不振的样子。也还爱跟男人们在一起,却有些痴痴呆呆的。当男人们又逗弄他的时候,他却很迟钝,反应不过来似的,那眼珠直直地仰望着天空,呆滞无神,只是间或莫名其妙地痴痴一笑,离他最近的队长,看到哑巴那呆滞无神的眼睛里,映着一片湛蓝的天空……

  队长背脊一凉,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
发表于 2004-4-2 07:31 | 只看该作者
一地风情,一段岁月!
       上半部分写的好,最后有些牵强了,不该叫哑巴自惨的,破坏的小说的整体美,且不人道,骂武装部长也不应该,人家只是来搞民兵训练的!不知道说的对不对!
3#
发表于 2004-4-2 16:58 | 只看该作者
把这个固两天顶,请大家给作者提点修改意见!!
4#
发表于 2004-4-3 10:54 | 只看该作者
看了。
感觉这个题目挺好。
开荒,呵,一个怨天尤人,文明欠缺、经济落后的部落,什么时候把自己大脑内的“荒”开了啊。
5#
发表于 2004-4-3 23:30 | 只看该作者
非常熟悉的生活场景,非常熟悉的人物群像,非常熟悉的山水人文,好小说,有嚼头,顶!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联系管理员|小黑屋|Archiver|中财网站 ( 浙ICP备11029880号-1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GMT+8, 2024-4-25 02:45 , Processed in 0.053853 second(s), 19 queries , Gzip On.

Powered by Discuz! X3.2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