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陶渊明系列之四

潇湘渔父

　　　　　　　　　　　　　　　漫谈陶渊明系列之四
　　　　　　　　　　　　　　　牧哥式的田园生活
　　陶渊明不仅是“古今隐逸诗人之宗”，更是田园诗人之宗。在东晋后期诗坛“山水方兴”的风气下，陶渊明将田园风光、田园生活大量引入诗中，使田园诗蔚为诗歌一宗，也使诗坛风气蔚然一新。虽然还不足以改变山水诗统治诗坛的局面，但却给当时诗坛吹进了一股新鲜空气。

　　陶渊明其所以大量创作田园诗，倒不是有意要与盛行东晋诗坛的玄言诗、山水诗抗衡，而是源于他“质性自然”、热爱田园的天性。他在《归园田居》其一中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表明他生来就与一般文人士大夫的习性、志趣不同，他所喜欢的是自然山水。然而他所说的“丘山”与山水诗人眼中的山水并不全是一回事，在谢灵运等山水诗人的眼中，自然山水不过是审美客体，与自己的生活并无内在联系，他们的山水诗犹如一幅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往往见景不见人。陶渊明的田园诗当然也包括青山、绿水、森林、岩穴等自然景物，但这些自然景物却不是独立存在，而是与田园风光、田园生活紧紧联系在一起，他不仅是陶渊明的审美对象，还是他生命的依托，是他日常生活的必须；没有了这些与他息息相关的山水和田园，他的生命就失去了依托，他的生活就失去了光彩，所以他喜欢山水、喜欢田园，觉得与山水、田园为伴，与之朝夕相处，就是人生的最大乐趣。正如他在《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之二中所说“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意谓那生我养我的地方多好啊，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让我留恋不已，外面的世界实在乏味得很。《乙已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一诗则感叹说“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终怀在壑舟，谅哉宜霜柏。”意思是我日日夜夜都在想着家乡的田园，那里的一丘一壑都值得人怀念，我为什么要久久地呆在外面呢？

　　陶渊明的田园诗内容大致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对田园自然风光的描绘，二是描写自己躬耕陇亩的农事活动以及对农业生产的体验，三是叙述诗人闲居交游、读书饮酒的日常生活。在陶渊明的笔下，田园不仅风光秀美，多姿多彩，让人感到自然亲切，而且这里有着与城市、官场完全不同的环境、气氛，风俗古朴、人情纯净。虽然在他的家乡也有天灾与人祸，也有贫穷与饥荒，但他生活在这里，觉得轻松、自由、坦然，用不着小心翼翼，颤颤惊惊。因此这是一个与外面的现实世界形成鲜明对比的地方，尽管它还不如桃花源那样理想，存在这样那样的缺陷，但比起城市、官场来自是美丽、朴素、纯净得多，完全可以成为人们的安身立命之所。

　　陶渊明笔下的田园自然风光多是家乡寻常所见的山水林泉，虽然没有名山大川的雄伟壮丽，但让人看了却觉得更为熟悉和亲切。譬如他笔下的斜川只是都昌县境内的一条小河，并无一点名气，可经诗人一写，却显得风光秀美，旖旎多姿，不免产生神往之情。序中写道：“临长流，望曾城。鲂鲤跃鳞于将夕，水鸥乘和以翻飞”，诗人站在长河边上，远望着高高的江南岭，只见夕阳余辉洒落于江面，鲂、鲤等江鱼竞相跳跃，鸥鸟在微微轻风中上下翻飞，看着这幅如诗如画的景致，诗人自是感到无比的惬意。诗中则进一步描绘斜川的优美景色，抒发心中的赞美之情 “气和天惟澄，班坐依远流。弱湍弛文纺，闲谷矫鸣鸥。遇泽散游目，缅然睬曾丘。虽微九重秀，顾瞻无匹侍。”

　　陶渊明写自然风光往往把山水景物与田园风光结合起来，同时还描写田园生活，象他的《和郭主簿》二首其一就是这样“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前四句写凉爽宜人的仲夏风景，中十句写自得其乐的家居生活，后四句抒发心中的乐趣。

　　相较山水诗人而言，陶渊明更多地是把眼光放在了田园风光和田园生活方面，很少单纯地描写郊游所见的山水景物，象他的《归园田居》五首、《移居》二首、《五月旦作和戴主簿》、《和胡西曹示顾贼曹》、《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等，大体都属于此类作品。如《归园田居》五首其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前六句叙述自己的个性、经历，抒发对为官的感受；中八句描写家居环境和村中景象；后四句抒发回乡闲居的心境与感想。

　　陶渊明不同于一般的隐士，他没有足够的资本过一种既能隐居林泉，又无需亲自劳作，成天看书、作画、弈棋、吟诗、清谈，悠闲自得的生活，他的家境并不宽裕，靠父亲留下来的老底子维持不了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他还必须亲自参加农业生产，下地干活，因此他所过的是一种亦耕亦读，半耕半读的生活，他的身份也至为特殊，是隐士兼农民。这就决定了他既不象隐士那样清闲，也不象农民那样辛苦，于是在陶诗中就出现了特殊的一幕：一方面他象一般的隐者那样喝酒、吟诗、作文、弹琴、闲聊、高眠，感受到“虚室有余闲”“此中有真意”，获得一种悠然自得的情趣。但另一方面，为了生计，他又必须象农民一样早出晚归，披星戴月，躬耕陇亩，亲自劳作，从而既体验到农事劳动的艰辛，又体会到农事劳动的重要与价值。在一百二十多首陶诗中，这类作品占有相当的比重。如《劝农》、《移居》二首、《归园田居》五首、《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撰田舍获》等等。

　　如《归园田居》其三：“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诗人一大早就背上锄头，踏着露水，到南山脚下的豆地上清除杂草，直到晚上月亮都出来了才回家，尽管露水把衣服都打湿了，但诗人并不觉得可惜，只希望豆子长得好一点。《移居》之二的最后两句“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则用诗歌语言揭示了衣食与力耕的关系，意思是说只要你努力耕作自然会给你带来衣食所需的东西。《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之二说：“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 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在陶渊明看来孔夫子忧道不忧贫的境界他有点高攀不上，他只能努力地耕作，亲自背着犁耙下田耕地，以免误了季节，同时他还满脸笑容地勉励农民不误农时加紧干活。他虽不知道自己这样辛勤劳作会有多少收获，可他干任何一件农活心里都是高兴的。

　　特别是《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一首写诗人对农事劳动的认识尤为深刻。诗云：“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灌息檐下，斗酒散襟颜。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诗中首先指出人生最大的道理就是衣食二字，接着又指出如果什么都不干，又怎能维持生计？中间十句既是写自己，也是写一般农民，描写农家开春伊始就要早出晚归下地干活，到了秋天，山中早早地就白霜满地，农家岂有不辛苦的，但如果舍不得下力的话，那就别想有收获。最后四句是表达自己的一种愿望，即自己的心是与长沮、桀溺相通的，只愿过一种平静的生活，那怕长期躬耕陇亩也不会有什么怨叹。一个封建时代的士人能对农事劳动的意义与价值有着如此深刻的认识，实在是不容易！

　　当然，在陶渊明的生活中也少不了喝酒、读书、弹琴、写诗、闲聊，这是他有别于一般农民的地方，也是他优雅生活情趣的体现。关于诗人这方面的生活，我们只要看看《和郭主簿》二首其一与《读山海经》其一就清楚了。前者云：“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春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后者云：“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前一首说诗人断绝了对外交往，一心过自己退隐闲居的日子，心情好时读读书、弹弹琴。园中的蔬菜长得很好，去年的稻谷还没吃完。我将高粱舂熟了酿成美酒，酒一旦熟了我就自斟自饮。最小的儿子在我的身边戏耍，正是呀呀学语尚不成句的时候。后一首说我既耕田又种地，有了闲暇时就读读书，我居住在偏僻的穷乡陋巷，一些故交的车子也进不来。春天里我一边喝酒一边谈笑，园中的蔬菜可随时采摘。闲暇时我翻翻《穆天子传》，看看《山海经》中的图画。人们可以想见，诗人隐居乡野，悠闲度日，一边耕种，一边读书，仓中有余粮，园中有蔬菜，自己酿酒自己喝，孩子在身边嘻戏玩乐，简直是一幅人间极乐图！
　
　　陶渊明的田园诗大约三十多首，占陶诗总量的三分之一弱，但却是陶诗的精华，并成就了陶渊明在诗坛的地位，确立了他对后世诗坛的影响。南朝期间陶诗虽未发生大的影响，但到李唐时，他的田园诗却与东晋南北朝时盛行的山水诗合流，形成名家辈出、声势浩大的山水田园诗派，到了南宋时，更出现了范成大具有强烈现实主义精神的田园诗。元、明、清三朝，田园诗虽有所沉寂，但仍代不乏人。因此，陶渊明作为田园诗的开山祖师，他所开创的田园诗极大地丰富了中国古典诗歌的百花园，使之更加争奇斗艳，绚丽多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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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潇湘渔父 于 2012-7-16 11:21 编辑 ]

柯英

粗看了一下，抽空细读。

潇湘渔父

谢谢关注，问好。

曹国魂

迟来欣赏老先生具有文献价值的美文！

潇湘渔父

　　谢谢曹版主的关注，顺致问候。

半山人

没办法的办法,真是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