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乡村批判会

马霁鸿

　　他其实离大哥不远——排行老三，八哥是乡亲们送给他的雅号，说他的那张嘴特别好使，像八哥鸟的那么灵巧。在笨嘴拙舌的山里人中，怎么会产生了如此出类拔萃的人物呢？老老小小都想不通，但人人都从心眼里佩服他那张巧嘴就是了。

　　刘八哥记性特别好，从哪里听来点什么，入耳不忘。刘八哥虽只读过一年书，但十分善于“作文”，根据不同需要，将那些故事呀，俚语呀，笑话呀，顺口溜呀，歇后语呀十分融洽地组合成一篇口头妙文，听者或者点头称是，或者呆作木鸡，或者笑疼了肚皮。

　　乡亲们很爱听他讲，他也当仁不让，在天地头为社员们说笑话，在村口桥边给娃儿子讲故事，在村中央的大榕树下陪老汉们冲嗑子，也为人家兄弟的口角解劝，也为隔壁邻舍的纠纷调停。纵然许多的时候他说得张飞战岳飞，牛头不对马嘴，但一篇妙言趣话说下来，乡亲们也得到了不小的乐子了呢。

　　这年，村里闹起了文化大革命，要揪走资派，牛鬼蛇神，要开大批判会，上头下了任务指标的。深山里能有多少走资派、牛鬼蛇神呢？新上任的大队头头们为这很是抓了几回脑壳：原来的大队领导早已揪了出来，并踩上了一只脚。可任务总得完成呀。于是，又从群众中推举出一小批牛鬼蛇神。大批判又怎么搞呢？乡亲们一个个三脚踢不出一个闷屁来！头头们又抓脑壳，终于将办法抓出来了，他们将刘八哥提拔为大批判能手，让他在会上带头放炮……

　　这晚，大队的院坝里，大批判会如期举行，两盏昏暗的马灯，照出歪歪字体的会标：彻底批判牛鬼蛇神郑会！郑会何许人也？时下叫作乡村业余乐手的那一种。他会拉二胡，闲来就拉赶马调，拉撵山曲，拉妹妹爬坡哥哥过河，还拉洞经音乐，腐蚀了不少人，真可恶！

　　语录歌唱过，《天上布满星》唱过，刘八哥背着手，腰弓腰弓地走拢郑会，歪着脑壳将他左瞧右瞧，猛然一跺脚，向他指出一个指头，然后一声大吼，说道：“郑会，你就是烧成了灰，我冲泡尿在灶灰头，也能再把你的样子捏出来！你这个牛鬼财神！”

　　郑会嘴角咧了一下，纠正道：“不敢当财神，是牛鬼蛇神！”

　　刘八哥手一叉腰，紧紧跟上道：“就算是蛇吧，你是条长了胡子的美女蛇！”听到人群里冒出咕咕咕的声音，刘八哥摆了摆手，然后一口气往下说：“郑会，今晚上我要使力批判你！我们是蛋蛋拖地玩出来的哥子又咋个样，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也是根汉子，肚量要大些，不要蚊子放屁，小里小气。也莫认为你有几滴墨水，就乱插嘴。你听着！那天晚上，你同铁砣、吴用、尿沙沙从三家村出来，去猫猫山一步一跳坎那里开黑会，带了两个衙役站岗，把从猎人杜老倌那里偷来的老火弯拿给他们拄着，里头还满满压了三发子……”

　　郑会的背一阵一阵往上耸，喉咙里吭吭闷响，实在憋不住了，又吐出来一句：“老火弯是火药枪，用的是铁砂，压不成子弹的。”

　　刘八哥狠跺了一脚，“你半懂不懂，还要敲个烂洋桶！我压上的是……我说你们压上的是三发铁砂弹！你莫狡辩，乖乖受审！那天晚上是大年三十，大明月亮明晃晃照在头上，你们贼头贼脑正在走着，被我们警惕着雪亮眼睛的王瞎子同志看准掉了，他推推李哑巴的肩膀，李哑巴就边大声喊着边来大队报了信，大队里马上冲出去严阵以待的四个半排基干民兵，追你们，连二瘫子也脚跟打着后脑包追了上去。你们一个赶个被撵成了慌马鹿，跟着跟着栽进烂板田头，黄灰子冒得比天高……”

　　郑会又实在忍不住了，瘪瘪地压出来一句：“烂板田头只有烂泥，冒不起来黄灰。”

　　刘八哥借机喘了一口气，又接着批判：“莫打岔呀！烂板田边上是黄灰路，咋个没得黄灰！你们跌进田头时，踢起了路上的灰。不幸，那些黄灰迷住了我们基干民兵的千里眼，你们才跑脱掉了。”刘八哥撩起衣襟揉揉眼，又说：“郑会你老实交待，你们四根汉子的那场黑会，定出了什么蚂蜂阴谋！”

　　……刘八哥起劲地搜肠刮肚，将攒得的言语巧妙搅和，一股一股放出来。大队革命领导小组组长看看天上的三排星，觉得时辰差不多了，就上前总结道：“大批判能手刘八哥同志，今晚火力扎实价猛，轰得郑会同……噢，郑会牛鬼蛇神，体无完肤，臭烘烘的。今晚就暂停一下吧，下次希望刘能手继续猛力开炮，将革命大批判进行到底！”

　　大批判会严严肃肃地开了许多夜晚。乡亲们严严肃肃地偷着乐了许多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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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

　荒唐的年代虽然早已远去，回忆却深深印在这个民族的脊梁上。

　如今回报给荒唐的是欢笑，一种恍若隔世的苦涩的笑。

　问好。

马霁鸿

最初由 马克 发表
　荒唐的年代虽然早已远去，回忆却深深印在这个民族的脊梁上。

　如今回报给荒唐的是欢笑，一种恍若隔世的苦涩的笑。

　问好。

　　衷心感谢马克的点评暨赞赏。也再次感谢您对近期中财论坛作品的综合评论（得牺牲多少自己的宝贵时间啊）。
　　　　　　　　　　　谨祝
冬安！

后村别调

的确 荒唐中折射出多少的苦涩啊！

马霁鸿

[QUOTE]最初由 后村别调 发表
的确 荒唐中折射出多少的苦涩啊！ [/QUOTE
　　感谢后村别调的点评。
　　　　　　　　　谨祝
冬安！

野猪皮

乐～～～～～～～

汪少潭

大批判会严严肃肃地开了许多夜晚。乡亲们严严肃肃地偷着乐了许多夜晚。

叶一帆

荒唐的年代，真实的故事，想起来还是可笑。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