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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lady fir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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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4-28 23:5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盛夏的北京。我和乔生的缘份始于此。

  那是四年前的一个夏日午后。其实与我生命中的任何一个夏日午后都没有什么不同。

  小淑搬了新家,在海淀区,离她的学院很近。我接到她的电话,邀我去她的小窝喝茶听音乐。当下我挂了电话就换好衬衫短裤,戴上墨镜,预备打车前往。天气热得出奇,走到大街上,晒了半天太阳也没招到一个空车。我无助地靠在街角一棵梧桐树边,伸手到包里找烟,摸了好一会儿也没摸到。该死,出门时太急,竟连烟都忘带了。

  脸上已经渗出油来。身边站着一个白恤衫卡其裤的男孩,一脸焦急,眉头因毒日暴烈已经拧成一团。

  我准备去对街便利店买一包烟,却突然驶来一辆空车。我已经热得顾不了风度,大跨步上前,挥手拦截。

  那个白恤衫男孩同我动作一样快。我们并肩站在车前。那司机倒乐了:“我该载谁呢?”

  “lady first.”我说。真是好笑,女人总高呼着“男女平等”的苍白口号,却在争不过男人时又把这句考验男士气度的话拿出来做挡箭牌。

  却也百试不爽。

  “我很急。”白恤衫皱眉恳求,“可以方便让给我吗?”

  我看他一眼,微笑,摇头。大热的天,谁要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白白地折回去再被烈日烤?抱歉,我还没被晒出毛病。

  “可我真的很急。”他掏出手帕,早已是汗出如浆。

  你急,我不急吗?我还是摇头。司机突然开口:“这样吧,你俩都上来,去什么地方我载就是。只别少给钱。”

  我愣住。这不合规矩吧?你开车多久了,有见过载两个不相识乘客的计程车?

  “放心。我看他也不像坏人。”司机下定心丸给我,“大热的天,谁也不愿耗在这儿多等吧。”

  坏人?我心里暗暗冷笑,上下打量那个白恤衫,清瘦的身形。呵,我是空手道棕带,我会怕?

  就这样我们都进了那部计程车。我去北商,他去北医。

  “哈!”司机笑道:“看看,多顺路。一点不麻烦吧。”

  我不说话。电话突然响了。是小淑。“锦文,我等你很久了,你现在在哪?”

  “在车上。地坛方向,再二十分钟我就到了。”

  挂了电话,那个白恤衫突然开口问:“你是北商的学生?”

  “不是。”我说:“我朋友住在那边。——你是北医的学生?”

  “哦,是。”他说,“研究院三年级。”干嘛交待得这么仔细?我暗自好笑。不过他说他是学医的,我对学医的人一向抱有好感。我家四代开诊所,到了我这一辈,虽然没学过临床或是中医,却也好歹在多伦多拿了心理学硕士学位回来。一样可以开心理医馆。

  “你看上去挺像学生的。”他说。大概是指我清汤挂面似的头发,白衬衫短裤,大挎包,素面朝天的形象。

  “我已经毕业了。”我笑。奇怪,我干嘛要对一个陌生人合盘托出我的事?“而且我和你还是同行。”我看我是真的被晒出毛病了,完全不由自主,又多嘴说了这一句。

  “哦,是吗?”他感兴趣地笑道:“我学临床医学,你呢?”

  “心理学。”

  “北医?”

  “多伦多大学。”

  “看样子不似普通本科生。”

  “我在多伦多念完心理学研究生课程。”

  他点点头,脸上浮起欣赏的微笑。看看,这就是为什么老爸不远千里地送我去异国他乡的最好解释——念国外高校,兼收集认识不认识之人羡慕的眼光。

  那司机掉过头来,笑:“哎哟喂,没想到我今儿还拉了俩硕士。”

  我笑。搞不懂为什么北京话在表示惊奇的时候会用“哎哟喂”几个字,像被打痛时的呻吟声。

  “喜欢弗洛依德吧?”白恤衫突然问。

  “必修课。”我笑,“不喜欢也没办法。”

  “和学心理学的人交朋友一定挺玄吧。”他说,“他们似有钻心术,猜得到你一颦一笑背后隐藏着的若干情绪。”

  我点头。其实是默认。看得太透,所以我才没有朋友。当然,除了小淑。她是我唯一的朋友。而如果她不是患有自闭症的话,我相信她也一样会对我敬而远之。

  关于这一点,我倒是想得豁达。水至清则无鱼,再说这个世界上像我这样的人也不算少。

  单亲家庭出来的孩子就是如此,要么特会放纵自己,要么特会安抚自己。我则是属于后一种。你要我因为没有父母的溺爱,没有成堆的朋友可玩乐,没有亲密的伴侣可撒娇便梗梗于怀吗?那我可能早活不到今天了。

  套用小淑的一句话便是:锦文你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没心没肺好啊,人前人后一个样儿,不矫情不造作。人生不如意事八九十,最好应付的办法就是没心没肺。遭遇不顺心时蒙头睡一觉,一起床便失忆,管他昨天明天怎样,只消今天做好就行。时日一长,天大的事也被冲淡,再坏的情绪也都平复。多理想。

  到了北商门口,我下车,步行五分钟,便可到小淑的新家。小淑已经做好我喜欢的皇家奶茶。我们坐在堆满电影杂志和画报的小客厅里看DVD.片名叫《遇见1967年女神》。小淑的新家是一套两居家的旧房子,在小淑精心的打点下,旧房也焕然一新。家具不多,倒是小淑钟爱的电影杂志、画报、DVD、唱片和书密密地挤了一屋,温暖中带点知性。地板上的奶茶散发着浓甜香气,窗外的阳光好像也不那么毒了,闲闲地自半掩的窗帘缝隙边钻进来。小淑是个不爱讲话的女孩,然而和她相处却有偷来浮生半日闲的悠静恬适感。

  我们是历时八年的好友,高中同窗。小淑与我成长经历近似,单亲,父母再婚后都避开她。她自小便学会自言自语,埋藏情绪,远离人群。十二岁时医生诊断为自闭症。高中时我们同宿舍,时日渐久,竟成了彼此交心的知己。毕业后老爸带着我移居多伦多,小淑进了北商。虽然隔得很远,书信电话却也从未断过。几年后我在多伦多读完研究院,准备投身社会付点绵薄之力;小淑的理想是可以一直念书,念完再念,本科,硕士,博士,再换专业继续本科,硕士,博士,永远不要踏入红尘半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更何况是小淑这样单纯宁静的知己?

  我一直珍惜和小淑的友情。我没有别的朋友。在多伦多时我也常和一群外国人开车旅游、露营、泡酒吧,大家都是年轻人,玩起来很疯,但都不是真正的朋友。我难过思乡的时候,连父亲都不高兴听我念叨,只有小淑鼓励我安慰我。时间长了,我的背后便只得她一人。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门铃突然响了,我去开门。门口站着的人居然就是刚才和我同车的那个白恤衫。我吃了一惊,问:“是你?”

  他把头伸进门里探头探脑,我推开他,戒备地说:“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小淑已经闻声过来,看见那人,欣喜道:“乔生!”

  我再吓了一跳,他和小淑居然认识?

  小淑伸手把他拉进来,他很熟练地在玄关换了鞋,我听见小淑说:“我做了皇家奶茶。”

  我红了脸,我还以为人家是来找我的。想什么乱七八糟的?现在搞清楚了,原来他竟然是小淑的男朋友。

  小淑的男朋友?我怎么不知道,我从没听她提起过,回国一个月了,她从没在我面前说过自己有了男朋友。

  她们坐在客厅里喝茶看画报,小淑的笑容很甜。爱情,爱情真让人振作,小淑现在哪像个有自闭症的人?

  “锦文,”乔生叫我名字:“原来你就是锦文,我常听小淑提到你。”

  我笑笑,过去坐在小淑身边,开玩笑道:“有男朋友也不早点介绍一下,怕我抢走他吗?”

  小淑羞涩地浅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怕你取笑我…”她把头枕在我肩上,“锦文,我现在好幸福,我原本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这么幸福的。”

  “喂喂,”乔生拉过小淑,把她的头放在自己肩上,笑:“你靠错地方了。”

  我也笑了。小淑真是幸福,我知道这种幸福,我完全能够感同身受。我们都是自小缺乏温暖的孩子,我们需要一双宽厚的手掌和肩膀,闭上眼,安全地依伴。我羡慕小淑,我也为她感到高兴。

  乔生倒了茶,递给小淑,再递给我,模仿我的语气,笑道:“lady first.”

  我喝着茶,抬起眼看他。他是个长相清秀的男孩。我喜欢他。能让小淑快乐的人,我都喜欢。

  但我还是有点隐隐的失落的。我得快一点找到一个工作,小淑有了男友,不能再没日没夜地陪我了。我不快点找事做,寂寞倒是小事,如果老爸断了我的经济来源强制我回多伦多,就是大事了。

  一星期后我在一家医院有了一份工作。不是我自己找的。是妈妈替我搞掂的。她和老爸离婚后嫁了一个挺能说话的名流,替自己的女儿找这样一份工作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那日我和她一起去那家医院,她一身高贵得体打扮,去院长室谈了十分钟时间,院长就告诉我,我可以下周一来医院上班。太简单了。难怪妈妈要放弃以前和老爸在一起的生活。我和老爸在多伦多时,如果不是在外吃饭,我们就轮流去唐人街买菜回家煮来吃。妈妈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生活。你要她一身莲娜丽姿站在蔬菜店内目光如炬地盯着小贩有否缺斤少两吗?

  事情有多凑巧,我才上班不到一周,就又遇见了乔生。他来我工作的医院实习。我在医院饭堂看见他,穿着白大褂站在窗口前买小炒。我很高兴地跑过去,在他肩膀上拍一下,他转过头来,这次轮到他吃惊了。我故意老气横秋地说:“实习生吧?”

  他大笑:“居然是你!”

  饭堂里有人转过脸来看我们,神色不耐烦而厌恶。奇怪,她们人人都聚成一圈你一句我一句风生水起地讲三姑长四姑短的,讲得大刀阔斧眉飞色舞,为什么就不允许别人高两个分贝地说话?

  我和乔生去了饭堂背后的花园散步。他笑道:“居然又这么巧。用我们中国人的话来说就是有缘份。”

  我也笑:“我不是外国人,这个词我懂。你不用说什么中国话不中国话的。”

  “我们坐会儿。”他指指旁边的石凳,“lady first.”

  我乐了,“你倒是真会举一反三——你和小淑怎么认识的?”

  他说:“有一次我去逛书店,她买了一大叠书,我不小心撞倒了她。嗯,就认识了。”

  多平常而浪漫的相遇。他又说:“我一直听她说有个学心理学的高材生好友。怎么就没料到是你。”

  “我哪里是什么高材生。”我谦虚,“你才真是人才。对了,你在哪个科?”

  “外科。”

  我笑:“我这份职业,其实就是公开挖人隐私的职业。而且我要不挖,还会被说是工作不力,病人也会不高兴,巴不得把自己所有事抬起来摆着让我解剖分析。呵。可笑。”

  “你和小淑几年朋友?”

  “八年。我们高一时认识,就一直很要好,后来我去了国外,也一直通信打电话。想不到吧?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纯粹的友谊。”

  “你和她真不一样。”乔生说,“你善谈,小淑可以一天不说一句话。”

  “是的,她比较静一点。”我说,“我比较浮躁,要我一天不说话,我很容易就被憋死了。”

  乔生大笑。他的牙齿很白,笑起来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我喜欢这类男孩,不笑时沉着,笑时单纯得像婴孩。夏天的阳光从树缝间斑驳地洒下来。我想,如果他不是小淑的男友。如果。如果。

  然而人一生中又会有几个如果?我不过是在瞎想罢了。

  乔生说:“好了,我要去工作了。一会儿下了班我们一起去吃饭?”

  我说:“好啊。——小淑也去吗?”

  “不。她不去。”他说。

  我不响,点点头。

  “我们吃日本菜?”他说。

  “你不怕破费我当然非常愿意。”我笑道。

  “那好。”他转身走了。我独自坐在石凳上,低下头,看自己的手心。我想起回国前,在多伦多,我那个加拿大籍男朋友摊开我的手心说:“程,你看,你的感情线多乱——我是这一根,多短,最短的一根。”

  我豁达地笑:“你说这些,是不是想和我分手?”

  “程,你回国后不会再回来了吧?”他问。

  “我不知道。”我耸耸肩,我的确是不知道,又要怎么回答他?

  “我仍爱你。”他说。我知道他没有说谎。这个爱在这里是指广义的爱。

  我笑,“就像爱加拿大,爱枫叶,爱山爱水,爱大自然一般吧?”

  他吻吻我,“程,我们依然是朋友。”我点点头,他说:“你若回来,我们仍可以见面?”

  我点点头。

  夏天的阳光在午后最是聚密。我坐在树荫下,阳光的影子就在我手心里跳动。我觉得自己的心很平静。

  下班时乔生来找我,我在喝茶翻杂志。他一进房就笑道:“你怎么这么闲?”

  我也笑:“国内的人好像还不流行看心理医生,他们大多有苦水都向朋友倒。这样下去我失去真是指日可待。”

  “那你就想办法和病人成为朋友吧。”他说得多容易。

  我笑,坦白地说:“我只有小淑一个好朋友。”

  我们去了市中区一家日本料理店。他替我开门,笑:“lady first.”侍者听见了也笑。我以前从没来过这家店,和大多数国内日式料理店一样,这里的玻璃橱窗内陈列的样本菜都华而不实。我不知道里面的菜的味道做得如何。日本菜里我只吃刺身和烤鳗鱼饭。

  “你不准备回多伦多吗?”乔生问。

  我说:“不知道。如果在这里工作做得好,我就会留下来。”

  “你现在的工作做得不好吗?”

  “才一周时间,谁知道。太清闲。”我说:“这个职业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在吃饭时说起这么严肃的话来,笑了。

  “你为什么不留在多伦多。”乔生说,“许多人削尖头想出去,你不知道签证署时常都会接待很多人。”

  “我喜欢这里。”我说,“我不想留在国外,当年是老爸想去才带我去的。”

  “你没跟着你妈妈?”他问。

  “没有。她改嫁后,我便跟了我老爸。”奇怪,我一点也不介意他问我的私事。

  “你和小淑经历近似,难怪友谊长存。”他笑,“我很少见你这样豁达明朗的女孩,且又是单亲家庭长大。”

  “你也是指我没心没肺吧?”我也笑,“小淑常这么说我。记性好,忘性更好,这是我的特点。”

  “那多好,记忆力太好,难免斤斤计较。人生苦短,太过计较只是和自己过不去而已。”他说得真有理。

  我笑,低下头吃东西,不说话。乔生自顾自说:“小淑是个单纯的女孩,她告诉我她因为患有自闭,没人愿意接近她,只有你事无巨细不计代价地关心她。”

  “现在的人奇怪得紧,难道她们都喜欢一天一萝筐废话的大嘴巴?”我问:“你喜欢小淑就是因为她的静吧?”

  “是的。”乔生说,“我从小就习惯了安静的生活。”

  “从小就习惯?”

  “是的。”他说,“我父母在我九岁那年就去世了。我自小便没有热闹的,喧哗的生活。”

  我张大嘴巴,嘴里的鱼片差点掉下来。原来,他比我和小淑还惨。我们虽然单亲,但不至于无亲,想见一样见得到,见到后相处好不好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原来乔生才有一个冰冷的童年。

  “对不起。”半晌后我笨拙地说。

  “没…关系。”他说,一杯一杯地喝清酒。他明显不是一个嗜酒的人,几小杯清酒下肚,脸也红了,舌头也大了。

  一顿饭吃完,他已经醉得不轻,强打起精神离座。走到门口时,他依然伸手为我开门,说:“lady first.”

  我笑。他真的是一个可爱的人。

  可小淑是我唯一的朋友。她那么单纯,她那么相信我,那么珍惜我们的友情。我觉得自己也有点醉了。我必须镇静。镇静。镇静。

  天已经黑了,微凉,有淡淡的风。乔生说送我回家,然而他整个人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我说:“干脆我送你吧。”

  他摆摆手:“那怎么行。自古便没有女送男回家的道理。”

  “别和我讲那些陈腐烂调的道理。”我扶住他,“你醉了。”

  我招过来一部计程车,把他塞进去。司机问:“去哪儿?”我摇摇乔生:“喂,喂,乔生,你住哪?”

  乔生倒在车座上,我怎么摇也没反应。我只好说了自己家的地址,叫司机开车。

  车开在路上时我突然想起,我完全可以打个电话给小淑,问问她乔生的地址的。我没有打,我想起了也没有打。我是个自私的人。是的。自私而寂寞。

  车到我住所楼下时乔生醒了。他的酒也好像醒了一大半,下了车,他问:“这是哪?”

  我解释:“你刚才醉了,我不知道你家住哪。这是我家。”

  乔生笑了,“结果还是我送你回来了。”

  我有点着急,忘了让刚才那部计程车等等。这里不好叫车。我说:“乔生,这里叫不到车。你怎么回去?”

  乔生笑笑,“太晚了——你不请我进去喝杯咖啡?”

  “可是我只有茶。”我说。

  他还是笑:“正好,我可以醒醒酒。”

  我推辞不过,便请他进屋。我一个人住一套大房子,这也是妈妈帮我找的。还是新房子,装修得也很清爽漂亮。我的家具不多,屋里子留余了很大空间,却越发有种简洁的艺术气质。乔生一进屋就啧啧赞叹。我知道他酒已经全醒了。他根本没必要上来喝茶醒酒的。然而我还是去煮了一壶茶来。

  我们坐在客厅里喝茶,都不说话。他突然把手机拿出来,关掉,放在茶几上。

  我捧着茶杯,微笑。回国一个多月,我第一次和异性如此接近。且是单独两人。空气里顿时暧昧了许多。乔生说:“锦文,你为什么和小淑认识?”

  我还是微笑,他必定看不见我的情绪波动。他又说:“而且是那么好的朋友。”

  我始终微笑。他还在说:“我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你这样的女孩。你的笑容像是灿烂的阳光。”

  这样的蜜语并不让我觉得陈词滥调。我只是说:“这么热的天气,你还嫌阳光不够?当心中暑。”

  他伸出手来,拉住我的手。我的手仍放在茶杯上,被捂得滚烫。下一句他又会说什么?你是火,小淑是水。是这样吗?

  “我从来就在一个安静得死寂的世界生活。”他说,“小淑比我还静。而你却颠覆了我的平静。”

  太快了。我心想。我还是不习惯这样的快节奏出现在中国人之间。可我为什么没有拒绝他的牵手?

  墙上的钟突然响了。击了十二下。他拉紧我的手,拥抱我。我把头放在他的肩上,笑:“嗨,十二时,厉鬼现身了。”

  他不说话。只是拉紧我的手,拥抱我。这种温暖的感觉像是抱着一个可爱的婴孩,把头埋进去,稳妥的,安全的,快乐的。
                 
  第二天我很早就走了。到医院时还不到九点。我坐在位置上看报纸喝茶。乔生突然打来电话,说:“锦文,你在医院?”

  “是的。”我说。

  “我以后你消失了。”他说,“一大早就看不到你。”

  我笑了,笑他的傻气。然后我撒了个谎,说:“今天我有点忙,就早点上班。”

  挂了电话后我又拨了个电话给小淑,小淑刚起床,在那边手忙脚乱地说:“锦文啊?我马上要去上课。你有事儿吗?对了锦文,乔生在你工作的那家医院实习,多巧,对不对?帮我照顾他,拜托了。我来不及了,你有什么事儿吗?要不晚上我们一起喝茶?”

  她说了一车的话。然而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中午休息时我去找了妈妈。她在她家里的客厅沙发上半躺着,看长篇台湾肥皂剧。见我来了,吩咐女佣倒茶,然后问我工作怎么样。

  我把头枕在她的腿上,刚闭上眼睛,就被她推开,“这孩子,干嘛呢?”她轻轻掸掸被我压皱的睡衣。我们在我十岁那年就分开,她另嫁他人,我跟随她那“不成器”的前夫生活。谁说亲情的血是不会冷不会淡的。我们彼此陌生,我记得她是我妈妈,她记得我是她女儿。可我们无法相爱。就像她帮我找工作找房子,我把头枕在她腿上企求温暖一样,我们因无法相爱而胡乱地寻找爱对方的方式,结果更加距离分明。

  保姆送来了茶。上好的阿萨姆茶。妈妈说:“喝吧。”她仍是个美丽高贵的妇人。但如果当年她没有醒悟倒戈的话,又去哪里换来这样的舒适与安逸?说穿了,我们的距离诀别便是她换取这种高贵优雅生活的代价。

  晚上我和小淑去喝茶,乔生也去了。他们坐在桌子一边,我一个人坐在另一边。小淑挽着乔生的手臂,巧笑倩兮,“锦文,你要帮我照顾乔生。你们在一个地方上班了。”

  我充满罪恶感地挤出一点笑,我说:“我要回多伦多了。”

  小淑吓一跳:“可你回来才一个多月!而且已经找到工作。为什么?”

  “老爸催我回去。”我撒谎,“他始终是个寂寞的老人。”

  小淑哭丧着脸,“我舍不得你。”

  我笑道:“没关系,我们可以打电话写电邮。我有假期就会回来看你。”

  小淑不说话,低下头。乔生一直就没说话,光影闪烁的灯下,他看着我,一直看着我,看得我忐忑不安。

  从酒吧出来时乔生拦了一部计程车,我说:“你们先走吧。”

  他摇摇头,很认真地说:“lady first.”

  这次换成小淑笑个不停,说:“快成乔生的口头禅了。”

  我没有笑,乔生也没有笑。这一次我和他都笑不出来。

  我回家打了个电话给老爸,说:“老爸,我想回来了,我想再念书。”

  “那就回来吧。”老爸说,“你有没有见到你妈?”

  “有。”

  “她对你好不好?”

  “好。她帮我找了工作和房子。”我顿了顿,笑:“但我还是决定回来,老爸,我比较喜欢在你身边。”

  “好,那你回来吧,回来选学校,想再念书就再念吧,你妈找了个什么工作给你?她能找什么工作,她别指望收买你,我一手把你拖大……”

  我疲倦地挂上了电话。

  大概是没有休息好,我耳边一直回想着乔生的话。而你却颠覆了我的平静而你却颠覆了我的平静而你却颠覆了我的平静。

  机票买好了。从航空公司回家时,我在楼下遇见乔生。他看见我,问:“为什么?”

  我礼节性地微笑,“乔生你好。下班了?”

  “为什么?”

  “一起去喝杯茶?”我镇静地说。

  乔生盯牢我的脸,他的表情有钝伤的痛楚。我说:“乔生,别问,请别问。”

  他苦笑,说:“是我错,我忘了,你是在国外长大的女孩。”

  他是在骂我吗?我已经不想去管。我只是说:“小淑是个单纯的女孩,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他还是苦笑,说:“lady first,连分手,都是lady first.多么讽刺的黑色幽默。”

  走的那天小淑来送我,只有她一个人,我还是忍不住问:“乔生呢?”

  “他有个重要手术要动。让我代他祝你一路顺风。”

  我说谢谢。刚实习的新大夫,哪会有手术任务?我心知肚明。其实这样就够了。
                 
  盛夏的北京。我和乔生的缘份止于此。

  从今往后的夏日,每一个夏日,都会与我生命中的任何一个夏日没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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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4-29 08:41 | 只看该作者
请段与段之间空一行,以方便读者阅读,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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