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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匿名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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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5-26 23:2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
  
   八岁那年的秋天,树叶又一次为季节的莫名其妙的轮回而憔悴。落到地面,引发了另一些骨骼的支离破碎。我傻站在那条两旁种满梧桐树的街道的中央,看着鲜血溅到自己的衣服上,两群人舞着刀子融和成一群人,让我莫名其妙无端地想到了秋收的景象。等到他们结束,我才恍然若悟,明白了自己接下来应该什么,然后自觉倚靠在围墙边,把刚吃下去的饭菜变本加厉地呕吐出来。
  
   八岁那年是个丰收年,国家的经济和农业收入都非常不错,在新闻播报里有着让大家感到骄傲的增长百分点。而那条不到五百米的宽敞但行人稀少的道路上,终日都有一些械斗发生。孩子们渐渐的已经不再如最初那样担惊受怕,并随着次数的增多,逐渐发展到每一次一听到外面有响动,各个小屋子里的孩子们都立即把窗户打开,探出头去,研究着这一次又将是谁的胜利,那是真正的搏杀,西瓜刀、东洋刀、砍刀以及钢条漫天飞舞。但作为观众,他们的素质低下,没有掌声,没有鲜花,没有整齐划一的口号。
  
   那年的秋天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独自住在一间从中间隔开的狭长的屋子里,戴着三叔叔从部队回来送给我的一顶军帽。每天穿过那条街道去外婆那里吃饭,然后又步行回来。我曾有几次走在一半的路上被两帮人夹在中间,看着各色刀棍在身边飞舞,吓得一动不动,脸色苍白,他们从未曾伤害过我,因此我就固执地认定他们都是好人。
  
   有时候是赢了的一方留在原地,清点着剩下的人数,以及为伤者包扎伤口,输了的一方拖着死伤的人跑掉了;有时候是输了的一方留在原地,清点着剩下的人数,以及为伤者包扎伤口。赢了的一方拖着死伤的人跑了。这些事情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八岁的秋天充满了一些突然的新鲜的兴奋,八岁那年我不懂得男女之事。只好戴着三叔叔从部队回来送给我的一顶军帽,在屋子里不安地走来走去。只要看到两帮人浩浩荡荡从街道的两端开始朝中间行走的时候,我就会趴在窗台上大声地唱着“我们都是神枪手,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等等我学到的GEMING歌曲。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看我充满敌意,后来有一天居然有个高瘦的年轻人对我笑了一下,还向了轻轻挥了挥没有拿刀的右手,那一刻我显得特别的高兴,凭我的社会经验,我知道一个成年人如果对一个孩子笑,要么就是想拐骗这个孩子,要么就是表示了对这个孩子的友好。我明白他们整天需要打架,肯定没有想过其实拐骗人口,所以那笑容应该是发自他们的内心的。我一边高兴,一边为此得意。
  
   [二]
  
   那个对我笑的高瘦的年轻人此刻就坐在我的对面,看上去很端庄,皮肤黝黑,身体瘦但却精实,他有一口整齐洁白得叫人嫉恨的牙齿。因此,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倘若他死了,埋在地底多年之后突然被人挖出来的时候,不知道是否会被人惊叹。也或许经过那么多年的地底生活,他的牙齿到那时候早枯黄枯黄的罢。
  
   “我将来要住上那栋房子。”他看着餐馆对面的那栋楼,用无名指和食指夹着香烟,边喝着豆浆边说。
   “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想着世界终究是要发生改变的,围墙的倒塌只会导致大量的风和大量的尘土相遇。”他边吃油条边说。
   “我有不少幼年的朋友都已经不在了,他们时常在梦里告诉我,一颗星星在它漫长而孤独的一生中陨落三次。”他说。
   “所有的童年在一夜之间死于变革。稚嫩的身躯从此撑起整个游戏规则。”他说。
   “我热爱械斗,没完没了的械斗像一个个抗阻器,能消除黑夜侵入我体内时产生的多余的噪音。”他说。
   “我第一次开始想未来生活的颜色时,黑夜一下子就灌满了我的瞳孔。”他说。
   “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冷?孤身女子的眼泪。她们是美的,因而她们也是寂寞和被伤害的。美和才华使得她们脸色苍白,纤弱如枝。她们像草间的蝴碟、夜晚的蟋蟀,远离尘俗的尘嚣和贪禁的视线……”他说。
  
   “不知道如何才能把一碗豆浆和一根油条吃出血腥的味道。”他说。
  
   [三]
  
   我想,那个时候到处都充满了敌人,他们隐蔽在我们生活空间的角落里。用恶毒和恐怖的眼神盯着我,我已想过多次,一定有人要来刺杀我。因为我在站在路口站在屋子里的时候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打冷颤。
  
   外婆曾告诉我,鬼上身的时候,人就会拼命发抖。
   外婆曾告诉我,鬼怕口水,只要他想欺负你,你什么都不管,只要闭上眼睛朝它不停地吐口水。
   外婆曾告诉我,跟鬼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
  
   我相信外婆对我所说的一切的话,她的脸上布满了一道道的深刻的皱纹,鞠着背,身体像一棵老柳树,她的手指夹里藏有六十多年她当童养媳的时候的污垢。那些已经和皮肉连在一起的东西,散发着时光渐渐腐烂后才有的味道。
  
   外婆说,六十年前的人们也经常打架,但是他们在砍杀一个人之前,会派个代biao送一封包装得非常讲究的信笺给那个被杀者,里面写着一句话:我们要杀你,希望你能接受。等这个人考虑一会儿之后,另外一帮人才举着刀子冲上去。而现在的人则不会这样,现在的人通常是几个人在路边的西瓜摊或馒头铺里吃东西的时候,看见走来一个人,就会冷冷地对周围的同伴说,去把他杀了。然后几个人就上去把那人砍死,再回来接着吃东西。
  
   我说我不相信你说的这些东西,曾有几次有两帮人在我身边厮杀,但是他们从来不伤害我。而且那伙人当中,还有一个人懂得笑。他有一口非常洁白的牙齿。说出来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明白。
  
   外婆说,你真傻孩子。如果把你们这样的小孩子都杀了,那将来还有谁来继续械斗呢。这是一项长久的事业。也或许你们将来又改变了搏杀的方式。你三叔叔很小的时候,也是住在这个屋子,街上的情形与今天仍然一样,但是他却能平安地长大,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我怕他也像你父亲和你伯父一样在打架中被砍死在街头,就把这几十年来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托关系把他送到军队里面去了。军队的人不用打架,他们的任务就是天天吃馒头、洗衣服、晒晒太阳。然后活下去,但不能娶妻生子,要不军队就也办不下去了。
  
   外婆说,孩子,你要多吃一点。要长力气,长个头。外婆老了,已经没有能力为你做什么,当你长到十六岁的时候,你就必须上街去和人砍杀了,这就是传统规则。
  
   [四]
  
  
   秋天的夜晚排布得长长的,容易让人失眠并进入回忆,我躺在八岁的床上,想来想去都是一些被外婆换尿片和往嘴里塞奶瓶的往事。没有一丝一毫的浪漫与珍贵可言。我翻来覆去地无法睡着,外面开始下起小雨,打在树叶上,沙沙声富有韵律。
  
   这一刻是美好的,于是我马上把灯泡用棍子打碎,点起了煤油灯,把三叔叔留下的军大衣披在身上,一直落到地面。反剪着双手,学起古代诗人们忧国忧民的模样,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步子。
  
   有人敲门,这么晚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迅速把小刀子放到口袋里,然后在门后颤巍巍地问,“谁?”
   “是我,快点开门。他们到处在找我!”门外的人不安地回答。
   “你是谁?我是个孩子,还不需要打架,再说现在是晚上!”我知道这不是鬼,鬼说话的时候声音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而现在我几乎能听到门外粗重的呼吸声。
   “我对你笑过,我对你笑过,我对你笑过!”门外的人简直是带着绝望般地一连说了三句重复的话!
   “你是牙齿很好的那个人吗?”我记起来了,是有人对我笑过。而我们这里的法律上规定,超过十六岁的人是不能随便笑的。
   “是的,就是我。你快点开门啊!”他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
  
   我轻轻地把门打开,只见到他满脸是血,我哎哟一声,立刻跑到窗户口,对着下面猛地呕吐了一阵。然后用凉水漱了漱口,方才惊魂未定地问他,“你到我这里来干什么?你忘记了除非直系亲属外成年人不准和未成年人在一起住的吗?”
   他听完我说的话就神经质地不停地摇着头。哭喊着说:“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这样的日子,我跟你不一样,我是个有妈妈的人,我不想这么早就要厮杀下去了。”
   “那又怎么了?难道她不是从小就叮嘱你要多吃一点多长力气么?大家都是这么过的,你又哭个什么,受不了个什么?”我对我八岁的时候能说出这番成熟的话颇感吃惊。
   “大家都是这样的,除非你妈妈能像我三叔叔的妈妈一样把他送到军队去。那样你就可以享受很多特权了。”我开导着他。
   “不要说话!把灯关了!”他的眼神中带着恐惧的对我说。
  
   我只好又用棍子把煤油灯给打破了。
  
   我悄悄地窗外的街道上人声雷动,很多人都举着火把,拿着刀子,大家都互相问,那个狗日的家伙跑哪儿去了?那个狗日的家伙跑哪儿去了?要是把他抓到了一定要折磨死他!
   他就躲在我的身后,吓得脸色惨白惨白的。浑身不停地颤抖。
  
   [五]
  
   他在我这个小屋子里躲了几天,终于还是被抓住了,因为他也有习惯。他每天早晨都要跑到城的最东边去看日出。然后又跑步回来,在路上的时候,终于碰上了那群人,他们在去吃早餐路上把这个成年人的叛逃者给抓住了。
  
   我们这条街所有的孩子都接到通知,要在下午的时候去街尽头的坟场旁边看他被处死。
  
   那天是秋天的最后一天,天阴沉沉的,像是打算把我们都盖起来的样子,凉气也重了许多。我戴着军帽的时候已经感觉不到热了,也因为那军帽,其他孩子们就都明白了我们家是有人在部队的,因此都对我投来羡慕并嫉妒的目光。因此我很轻易地就挤到了最前面。
  
   一些成年人在坟场边放了一些桌子,他们坐在桌子后面,威严地盯住我们。现场寂静得只真能听到风穿过的带着呜呜的声音,如果是一个人在,我肯定感到毛骨悚然,但是现在大伙都是站在一起的,只是不知道鬼有没有混进我们的队伍或者成年人的队伍。
  
   他被人五花大绑地架在一根木柱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身上一条条的血印,衣服都被鞭子抽得碎成一条条地,被风扬起。他看到我,张了张嘴,牙齿被脸和嘴唇衬得更加洁白。
  
   我看着他,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跑到那张最高的桌子面前,对着桌子后面的人说:“大人,我可以和他说几句话么?反正他一会儿就是死人了。”
   那个成年人用阴森森的目光看了我一下,压着嗓子,故意弄出低沉而庸懒的声音:“他就是那个在你那里住了好几天的人吧?好,我正式允许你可以和他说几句话,作为补偿,你可以选择一件他身上的东西拿去。”
  
   那个成年人一说完,我就立刻跑到他的跟前,他的眼睛里被打得充血,我说,“你告诉我,那天吃早餐的时候你一个人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想对我说的?”
   “不是,我那天早晨在和一个鬼交谈。它问了我几个问题,并且说鬼的世界比人的世界要美丽一些,它怂恿我逃脱。”他用微弱的声音回答。
   “哦,这样啊。那么,你死后,你的牙齿可以给我吗?它们真白。”我听到他的回答感到失望,我原以为他在那天清晨突然悟道,窥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而在那天早晨通过自言自语告诉我答案的。因此有些沮丧,于是就直接地说出了这个藏在心中已经一个秋天了的念头。
   “好的,我答应你。谢谢你那在那天晚上开门,让我通向童年。”他笑了一下,牙齿真白。
  
   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从街道上哭喊着跑向这里,大家都转过头去,冷冷地看着她。
   她跑到他面前,大声地嚷着:“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这个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呀!你们把他还给我好么?我带他去庙里为人们天天念经,好么?”
   两个成年人立刻过去把她架开。一个成年人拿着一把锋利的刺站到了他身边。
  
   坐在最高的桌子后面的那个人站起身来,威严地看着所有的人,一字一顿地说:“你们要明白,这,就是规则。”
   那个拿刺的人马上一下子把刺插进了他的喉咙,他张了张嘴,尽最大的力量喊了一声“妈妈!”
     他的喉咙汩汩地冒血,发出一种非常好听的声音,像极了很久以前的一种不知道名字的乐器。
     女人发出一声惨叫,晕了过去。
     周围还是没有一丝声响,大家冷冷都地看着血从他的喉咙里冒干。

   我心里一喜:他的牙齿归我了!

    [六]
  
   那年的冬天很冷。我每天都呆在房子里面,冷冷地看着街上的械斗,每天都有人死去,又每天都有人长大。

   外婆已经老得走不动了,她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成人们安排了另一个妇女每天给我做饭洗衣服。并勒令我从此不得再与外婆见面。

   我把他的牙齿放在桌子上,每天都给他刷一遍,是那么白。我经常对它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总期望它能再告诉我点什么。后来我终于确信了死去的牙齿是说不出语言的。

   三叔叔给我来信,说在军队里生活得很好,只是时候想女人。他问起我今年究竟多大了,并答应我等到我十六岁的时候,可以回来看我,并送给我一柄只有军队里才有的军刺,锋利无比。

   “你不要再读那些古诗词了,你会死得很快的。”信的最后他这样告诉我。
   那年的冬天很冷,我每天都呆在房子里面,军帽和大衣终于派上了很实在的用场。
  
   我给三叔叔回信,我说,我八岁。此后每年他来信问我多大的时候,我都回答说是八岁。

   我给三叔叔的最后一封信的最后一句是:我确信我一定会活到打斗不动为止。
  
  

           02年. 成都
  

 
2#
发表于 2003-5-27 00:05 | 只看该作者
喜欢你这个新签名:))~~~~
3#
发表于 2003-5-27 09:26 | 只看该作者
呵呵
另一类小说
欣赏了
4#
 楼主| 发表于 2003-5-28 23:09 | 只看该作者
不知道排版格式。:(

粗心了。谢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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