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方便面

孙香汗

　　扁扁平平的方便面躺在碗形的屋里，它是否想过爬出来，墙壁是足够粗糙的，如果它有脚——如果有吸盘就更完美了。方便面安静地躺在地板上，连翻身的意思也没有，它不想出来的吧。如果有一只手，撕破它房子的罩膜，掀掉屋顶，灼热的洪水从天而降，把它的身体泡得软软的，像浮在面盆上的头发。然后各中形状的嘴把它吸进去，在一个粘湿的仓库里，失去了自我的形态，还原成泥土的模样，通过一个紧缩、逼仄的出仓口，回落到自然中。一朵花、一株草都是它生命的化形，我们还在某个细微的海浪上，看到了它旧日宁静的姿态。我猜，是不是因为这样，方便面既没有逃跑，也没有自杀，它跟所有的一切一样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一

　　“吃方便面喽。”姑姑说，她笑着从包里拿出一包五颜六色的东西，她的神情表明这是一件稀奇的东西。

　　他跑过去问：“这是什么？”

　　“方便面，没吃过吧。”姑姑把他伸过去的手拨开，“我们厂里发的夜宵，很好吃的……要用开水泡一泡。”

　　姑姑把那包东西小心翼翼地撕开，拿出一块黄色的像肥皂一样的东西放在碗里，有一些碎末溅落在桌面上，姑姑撮了一根给他，其余的抹到碗里。

　　手里这根东西硬叽叽的，像扭曲的铁丝，像穿在鱼钩上的蚯蚓，他把它扔到嘴里，嚼了一下，很松脆，没味道，他又嚼了几下，疑疑惑惑地咽下去。

　　姑姑发现有一只白色的小袋子掉在碗底，袋子两边是锯齿形的封口，她捡起来闻了闻，似乎有股辛辣的味道，“干燥剂也跟面盛在一起，吃下去可怎么办。”她把它扔到垃圾桶里。

　　她往碗里冲了开水，又拿一只碗扣上。她说：“我们组长说了，冲了开水后要拿碗焖上，焖十分钟就可以吃了……”

　　他和她一起开始等待，他一会儿看墙上的挂钟，一会儿看她。有一根黑色的针在玻璃罩下不紧不慢地打着转儿。姑姑抿着嘴，双手按着碗，她也在看钟。

　　“到了！”她终于欢叫一声，揭开盖碗，热气蒸腾上来，面条浸得发白，浮在碗面。

　　“吃喽！”姑姑说，她分给他一小碗。他急急吞了一口。

　　“啊！”他被烫了一下，连忙吐出来。

　　“哈哈，”姑姑笑道，“慢慢吃呀。”她夹起面条，眯着眼睛“呼呼”地吹气，他也学着她“呼呼”地吹气，一直到举筷的手发酸，姑姑说：“可以了！”他们把面条吸入嘴里，津津有味地嚼起来。

　　他们吃了一会儿，她说：“怎么这么淡啊……”她问他：“淡吗？”

　　她又吃了几口，忍不住加了一点盐、加了一点油，忍不住又加了一点味精。她有些失落，草草把面吃完了。

　　后来她刷了牙，洗了脸，洗了脚，又高兴起来，嗡嗡地哼歌，像一只快乐的苍蝇。她洗了他的脸，他洗了他的脚，她拍着他的头说好臭啊，像个烂芋头，她说不送他回家了，她说他会把她枕头弄臭的，她装作很讨厌地把他推开。他知道她是怕路上的树影和野狗。

　　他躺到她身上去，他的头枕在她胸脯上。她把他推开，她笑着说好臭啊。他又扑回去，她想把他推开，但他去呵她痒，所以她理所当然地笑得没力气，她说：“下次要和姑姑睡，把头洗干净……哎呦、哎呦……明天我给你洗猪头……”

　　他转了个身，后脑勺上有奇异地感觉，姑姑的胸脯上有两条鱼……她慢慢地扭动身体，使他始终在捉到和滑走的过程中。他感到一种新鲜的乐趣和莫名其妙的兴奋，他很有耐心地玩起这个游戏。她好象睡着了，在梦中呢喃。他觉得有些孤独。


　　姑姑厂里常常发方便面。


　　姑姑厂里好久没发方便面了。


　　姑姑好多天不见了。在见到姑姑的时候，见到她的一条鱼不知偷偷地游到哪里去了。


　　“……割了啊！？”
　　“割了！”
　　“哎，年纪这么轻，就动这样的手术，像我们无所谓了，孩子也大了，用不上了……”
　　“怎么用不上！？还有用的。”
　　“……”
　　“孩子不用，你老公也要用的。”
几个妇女非常响亮地笑起来，她们笑得好开心啊。“哎哎，注意点，我儿子在房里做作业呢！”他妈妈说。他妈妈很惊慌地说。

　　他很恼怒，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二

　　他读大学的时候有吃方便面的习惯，他是诗人。他白天睡觉，晚上潜心创作，到十二点的时候，他习惯吃一碗方便面。

　　这个时候，宿舍楼快要熄灯了，宿舍楼小卖部的小姑娘收拾行装准备回家。

　　他冲到她面前，双手捧着方便面，双眼恳切地望着她：“请等等。”

　　她把面放进微波炉里，调了五分钟。在这几分钟里，他们往往沉默着，有时候也说一些话，譬如：
　“快好了吗。”
　“快了。”

　　有时候，面还没有烧熟，宿舍楼的总电闸拉下来了，她摸黑把面捧给他：“以后水少放一些。”

　　“噢。”他说。

　　以后水还是一样多，面常常来不及烧熟，脾气很好的她有一次生气了，她说：“跟你说水少放一点，少放一点……这样半生不熟吃下去不好的。”


　　他毕业后，在一家外贸公司跑业务，晚上站在阳台上，看着万千灯火，觉得自己像一颗萤火虫。

　　他的睡眠在十二点钟的时候常常自动中断，他想是方便面在叫我了呢。方便面在墙角堆积如山，这是他想跟超市某为售货员发生关系的结果。他知道这样一个故事，有个设计师天天去一家面包店买干面包，有一天售货员小姐就变成了他的大白面包。他的热水瓶里有隔夜的冷水，后来它变成了他的夜壶，因为它屡屡让诗人失望，惹恼了他。他想起过她的微波炉。

　　说句实话，比起拥抱诗歌来，他更想拥抱她的热乎乎的肉体，他曾想象过她如何像野百合一样简洁明了地绽放在他的床上。他甩了甩头，嘴角露出自我讥讽的笑容，现在口袋里厚厚一叠，不是诗集，是皮夹。皮夹从不幻想，只有诗集才不实事求是。


　　他认出了她的鼻子，然后认出他，他为她的鼻子写过这样一句诗：她的鼻子像家乡蔚蓝色的山岭。他觉得这句话委婉地表达了诗人对女人的永恒的乡愁。他曾经想提起他（们？）的微波炉和方便面。但他阻止自己这么做了，他满足于失落、伤感和安全感。他非常高兴她忘记她了，是啊，有多少人请她烧方便面啊，何必单记着他呢。是啊，现在是今天，曙光快要照射进来了，城市快要苏醒，何必再提昨天呢。

　　他与她划拳的时候，不仅喝酒，也恶狠狠地划她的鼻子，他的血液像她工作的酒吧的名字一样——“沸腾”。


　　她躺下来的时候，他剥下她的内裤盖在她的鼻子上，这使他多花了点钱。

　　他慌慌张张的找不到入口，后来顺着最湿润的地方进去了，他想，还是水多放一点好。在这几分钟里，他们沉默着，有时候也说一些话，譬如：
　　“快好了吗。”
　　“快了。”


　　　　　　　　　　　　　　　　　三

　　“要么别泡了，给东东吃好了。”她说。

　　“你以为什么好东西啊，”他笑道，“他妈妈不让他吃的，怕营养不良。”

　　他夹了一口面给她，她哆哆嗦嗦地把面吸到嘴里，耐心地嚼起来。他嚼啊嚼，嚼啊嚼，嚼啊嚼，他想钢丝也被你嚼烂了吧。她的嘴巴使劲往里憋，好象要把嘴唇陷到喉咙里。

　　他盯着她的脖子像青蛙脖子一样一鼓一瘪，他想，咽下去了吧，咽下去了吧……

　　她的脖子突然伸长，脸涨红，眼珠凸出来。

　　他连忙跪到她面前，去挖她的嘴。

　　她拼命把他的手挡开。她的嘴张成O形，全身绷紧，仿佛要吐出一个星球来。这架衰老的机器，运作到极限，终于把面吐出来，扭曲的面丝像蚯蚓一样纠缠在一起，一颗半根烟长的牙齿裹在里面，仿佛水草里一截白涨的断肢。

　　他把面团拨开，把它取出来。

　　他从身上摸出一个小铁盒，哒哒，有硬物磕动的声音，打开，一颗颗牙齿整齐地排列着。

　　他把那颗刚掉下来的牙齿放进去，然后一颗颗摸过去，好象母亲抚摩着孩子被人砍下的手指，也像老农摸着种子，他说：
　　“都二十三颗了。”


　　方便面静静地蹲在货架上，默默地看着人间疾苦。
2002.5.29~30
2003.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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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着沙

感觉不错，就是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