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小花瓶”和马干事

蓝色的小木屋

　　那时候，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破四旧，立四新，揪斗走资派，搞得轰轰烈烈。有一天，后勤部的王协理员风风火火来找吴昌阿姨，叫她把随军家属集合起来，要开个成立“军人家属委员会”的大会。
　　
　　这次大会，吴昌阿姨被大家选为军人家属委员会主任，还分别选出了组织委员、宣传委员、劳动委员和生活委员。我妈人缘好，被大伙选为生活委员。

　　生活委员的事很多，要管家属们的吃喝拉撒睡，孩子入托，上学，调解民事纠纷等。特别是家属打架，夫妻不合，离婚的事情，我妈都要管。我妈没有文化，说不出大道理，不过她对工作非常认真，总觉得大家信任她，就一定要把事情做好，对得住大家。

　　我妈刚当生活委员没几天，就遇到一件麻烦事。

　　这一天，我们院里有个阿姨来找我妈，要和她的丈夫离婚。这个阿姨姓苗，上海人，有二十六七岁，人长得可漂亮，大眼睛，樱桃小嘴，皮肤雪白，就像一个小面人儿。大家背后都叫她“小花瓶”。她的丈夫是师政治部干事，大伙都叫他马干事。“小花瓶”和马干事是两年前结的婚，有一个一岁的女孩子，也长得很漂亮、很可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结婚不久，两个人就光打架，开始是小打，后来就大打。打到凶的时候，“小花瓶”把马干事的脸上挖得东一道西一道的，马干事也把小花瓶打得躺在床上爬不起来。

　　“小花瓶”来到我家后，就捂住半边红肿的脸，流着伤心的眼泪对我妈说：梁大嫂，你得给我做主啊！姓马的不是人呀，没结婚那阵子，像一只苍蝇一样死叮着我，可结了婚，就变脸了。你看看，他敢动手打人，我的脸都被他打肿了，他凭什么打人啊？

　　“小花瓶”把她的脸凑到我妈跟前，我妈看了一眼，就气愤地说：这还了得了！没有组织了吗？你别哭，我先找你男人，狠批评他一顿。我们家属委员会一定给你做主！如果他不听，我们还可以找他的领导，你放心，组织上有办法。

　　我妈安慰了“小花瓶”一番，把她打发走了，然后我妈又叫人去叫“小花瓶”的男人马干事。

　　马干事高个子，四方脸庞，大眼睛，人长得很潇洒。他上衣口袋上总是插着两根“英雄”牌钢笔，家属们都知道他是个大学生，文章写得很好。马干事对人也极谦虚，平时不管见了谁，总是笑笑，一笑脸就红了，使人觉得他很腼腆。部队那时大学生极少，所以他是部队的佼佼者，很受领导的赏识。

　　我妈叫来了马干事，刚批评了他几句，他的脸就红了，接下来，不管我妈怎么说他，他也不吭声。我妈发现这个政治工作没法做，便匆匆地把马干事打发走了，然后就去找军人家属委员会主任吴昌阿姨。

　　吴昌阿姨的男人是部队的副师长，她从前也是工作人，当过中学教师，那时候不搞计划生育，吴昌阿姨一口气生了七个孩子，雇保姆也看不过来，男人就叫她辞了工作，当起了家庭妇女。吴昌阿姨个子很矮小，是四川人，身体却很胖，性格很直爽，嗓门大大的，一张嘴先“哈哈”地笑了两声，然后就会格老子，啥子事嘛，郎个办不成啊？

　　我妈找到了吴昌阿姨，把马干事和“小花瓶”的事一说，吴昌阿姨就把眼珠一瞪说：格老子！这还了得吗？咱妇女是半边天，怎么能叫男人欺负啊？在家，我老头子还怕我呢！格老子，这个马干事，吃了豹子胆了？咱们家属委员会一定要好好治治他！

　　我妈说：马干事和“小花瓶”过去感情蛮不错的，现在老打架，不晓得为什么？

　　吴昌阿姨说：还能为什么，马干事觉得自己是大学生，将来有前途，看不起人家嘛。

　　我妈说：看他那个样子，不像这种人。

　　吴昌阿姨说：哼！谁敢保证呢？部队里有那么多女兵，一个比一个漂亮，也许他爱上哪个女兵了。像他这样标致的男人，肯定有人爱的。

　　我妈和吴昌阿姨正说着，马干事竟然来找我妈和吴昌阿姨了。

　　马干事一进屋，先向吴阿姨和我妈敬了一个军礼。

　　吴昌阿姨却瞟了他一眼说：呵，我们正准备去找你，你却来了，你坐吧。

　　马干事坐下后，把胸脯挺得笔直的。

　　吴昌阿姨坐在高椅子上，这样她的个子就显得很高了。她瞅了马干事几眼，接着就神色严肃地说：马干事，听说你和你爱人打架，还动手打她了？

　马干事抬头瞅了吴昌阿姨一眼，脸便红了。吞吞吐吐的，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吴昌阿姨又说：夫妻吵架是正常的，可是动手打人就不对了。

　　我妈也说：上午你爱人找过我们了，你也可以说说情况嘛。

　　马干事想了半天，还是不说话。

　　吴昌阿姨又说：你知道错了，我们也不多说了，认识错误，改了就好，如果你今后还动手打老婆，我们军人家属委员会就不让你了，你别以为我们管不了，我们可以把情况汇报到你首长那里，他们有办法处理你。

　　吴昌阿姨刚把话说完，马干事忽然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你们都是我的老大姐，有什么心里话，也不避你们。唉，我和爱人老吵架，弄得影响也不好。可是，我心里闷得慌啊，你们知道吗，我爱人的父亲是资本家，因为他的成份，我的组织问题一直不能解决。做为一名革命军人，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做一个党的人。我曾劝她和她父亲断绝关系，她也向我保证一定断绝关系，但是嘴上答应了，背着我又给她父亲写信。革命群众都把她的信转到部队来了，领导找我谈话，明确指出这是政治立场问题，如果我做不到大义灭亲，坚决与资本家断绝关系，我不但政治生崖到此为止，还会叫我转业回家。唉！……马干事突然双手抱着头，一脸痛苦不堪的样子。

　　吴昌阿姨和我妈都惊呆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妈才叹了一口气说：唉，也是啊，你爱人那都好，就是成份不好。

　　吴昌阿姨也觉得这个问题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想了想，对马干事说：是呀，饭可不吃，觉可不睡，但政治生命不能不要。这是一个特殊和复杂的问题，不能操之过急，我们会想办法解决。你也不要太悲观，更不能再动手打人了，打人也是资产阶级思想，你是一个军人思。

　　马干事也保证再不动手打人了。

　　送走了马干事，吴昌阿姨皱着眉头对我妈说：梁大嫂，问题挺复杂，我们召开一个家属委员会，讨论一下怎么办吧？

　　我妈说：好，我去召集委员们来开会。

　　会议开得很热烈，几个委员一致认为“小花瓶”应该大义灭亲，坚决跟资本家的父亲断绝关系。委员们还分了工，有做“小花瓶”工作的，也有做马干事工作的。自然，做“小花瓶”与她父亲断绝关系的工作，就落到我妈身上。

　　我妈有点烦愁了，叫人家骨肉分离，这话怎么能说出口？我妈思考了好几天，才想出一个办法，她上街去扯了几尺蓝布，去找“小花瓶”给剪一件褂子。“小花瓶”手很巧，平时大家有什么活儿，都来找她帮忙。

　　“小花瓶”从我妈手里接过布料，拿起剪刀，也不吭声，就剪了起来。

　　我妈瞅了“小花瓶”好几眼，才鼓起勇气说：我们狠批了马干事，他也承认错误了，保证以后不动手打人了。可是，他也很苦恼，老是解决不了组织问题，他心里也急啊！你想想啊，马干事还年轻，能因为家庭成份问题断送了前程吗？唉，你就狠下心，跟那个资本家父亲断绝关系吧。

　　“小花瓶”不说话，低头裁衣服，泪水却不由自主地从眼睛里滚出来。

　　我妈一看她流泪，心又软了。但怕完不成家属委员会交给的任务，又把心一狠说：唉，这可是一个严肃的问题，我今天是代表军人家属委员会来找你谈话的，你不能再犹豫了。

　　“小花瓶”抬起头说：梁大嫂，我懂，是我连累了小马，我对不起他啊。可是，血缘骨肉，能说分，就分开了吗？

　　我妈说：这是阶级立场问题，必须分开！

　　“小花瓶”说：我也想过了。

　　我妈说：这不就成了，他是咱们的敌人，咱不打倒他，他就打倒咱。

　　“小花瓶”又流着泪说：我坚决跟他断绝关系。

　　我妈终于把“小花瓶”的思想工作做通了，她高兴地把这件事汇报给吴昌阿姨，大家都很高兴，觉得军人家属委员会真是了不起，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竟然这么容易的解决了。

　　可是，一年之后，马干事还是和“小花瓶”离婚了。离婚的原因也还是那个问题，“小花瓶”虽然与父亲断绝关系，但马干事还是无法解决组织问题，马干事为了政治前途，决然和“小花瓶”离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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