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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冬天,在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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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6-12 13:2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黄昏。我坐在四大发明广场的罗盘上,注视着对面逸夫科学馆的玻璃--光线暗,爬山虎趴着,有一种奇异的古堡似的感觉。有个人走近我。他说:“梧桐,你好。”我扭头诧异的盯着他:“我不认识你。而且我也不叫梧桐。”礼貌而冷漠的口吻。他顶住我的目光,不发慌,仍笑道:“你胖了,气色也好了。但我还是能认出你。你曾经是梧桐。”
  他的笑容里有种嘲笑的意味。
  排山倒海的记忆袭来。我扭过头去,继续关注玻璃。除了咬紧的嘴唇,我知道我显得镇定,沉着,而且疏远,逐客似的。
                 
  “三年前。你在一家酒吧唱歌。你十六岁。为了要显得成熟些,总是盘着长发。”他凑近我的脸,“你的脖子上有一颗鲜红的痣。”
  我捏住我的高领毛衣。天晚了,室外开始降温,很冷很冷。
  没有尖叫。我走下罗盘,向前走去。
                 
  三年前的那个冬天给我的第一个记忆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火盆。
  我和弟弟围着它烧着纸钱,一张张丢下去,一张张卷起来,化成灰,如果没有悲哀,是件有趣的事。我很奇怪在那样的悲伤之下我竟然还能够注意到悲伤之外的其他东西。我哭的嗓子哑了。没有人劝,没有人拉。落在背上的,是一些怜悯的眼神。我压得喘不过气来,使劲咳嗽着。姑姑抱着我的头啜泣着,流泪,流泪。父亲躺在火盆前的一张木板床上,换上了他平时最爱的灰色夹克,蓝色哔叽卡裤子。他没有穿毛衣,他一定很冷很冷,火烤不着他。他没有抱怨。
                 
         他永远不会有机会抱怨了。

  母亲躺在卧室里。她又晕倒了。这样于她还相宜些,至少能够得到片刻的休息。
  父亲是病死的。他是我们家族第十个死于白血病的人。
  难过,难过。再深再重的难过,终究无法改变任何事实。
                 
  昏暗的灯光。六个叔叔伯伯围坐在八仙桌上。母亲坐在椅子上纳鞋底,我和弟弟缩在角落里--他五岁,平素是最顽皮的,此时却只是吧哒吧哒眨着眼睛,眼神轮流在屋内人脸上打转。
  我一阵心酸。抱紧了他。
                 
  我记得他们的主题是建议我退学--仅此而已。母亲拒绝了。
  后来我记得她抱着我和弟弟哭道,靠别人是靠不住的。我睁大眼睛看着她。这是记忆中唯一与她有关的拥抱,悲哀而又亲切的,掺杂着牺牲的成分。没有气味,只有温暖。
  十六岁的那个冬天我恨透了所有的亲友。我想我当时一定是捏紧拳头作出复仇的姿势的,等到有一天,有一天……那时我拥有一切被宠坏的女孩子的特征。任性,暴躁,总以为自己生活在独门独户的天堂。
                 
  十六岁的时候我高三。我必须上学,我想要上学。母亲决定让我上学。她当然也只能让弟弟也上学。这意味着她要养活三个人。
  父亲的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这是悲伤过后我们意识到的第一个问题。
  她没有工作。我们家在郊区。附近有个农场。她在农场里面找到一份零工。从早到晚,每天能挣十五块钱。然而这样的工作也是做不长的,因为冬天到了。
  有段时间我不太敢碰她的手。比爸酱的多的手。生硬的疼。
  她的皮肤不再透明苍白,成了绛红色。
                 
  有次我去农场找她。微雨,地很潮湿。她跪在地上栽油菜--这样不用弯腰,稍微轻松些。然而裤子因此全湿透了。她是有风湿病的。然而我能说什么呢?
  我能说,妈,你好好歇歇罢,不要做了么?
  我们需要钱。
                 
  十六岁的冬天我对世界充满了怨恨;十六岁的冬天我厌恶每一个富足的人;十六岁的冬天我面黄肌瘦;十六岁的冬天我变得沉默寡言;十六岁的冬天我向往大量大量的钱--《神笔马良》中有一点是对的,彼岸只能是金山。
  天越来越冷。母亲找不着活做了。她做裁缝,不太会用缝纫机,只能做些小孩子棉衣棉裤,手工做,很慢,但是在做,总有些可怜的手工费。
  我们多么需要钱啊。
                 
  我就是在这时找到酒吧那份工作的。
                 
  我说过了。当时我高三。老师形同虚设。我们不用上晚自习--当然很多人还是会呆在家里自习的,甚至会通宵。谁都知道谨慎的努力。
  工作时间是每晚七点到十点。弹吉他,唱歌。三个小时。三十块钱。每天结算一次。我骗母亲我在学校自习--她当然不会怀疑,这个迅速消瘦的女儿,回到家里一言不发抢着做事,怎么会骗她?
  我那时的身高和现在差不多。但瘦许多。脸更稚气些,和盘着的头发不太协调。
  我喜欢唱歌。自由。就只是唱歌。什么都不用想。一直唱下去就好。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可以挣钱了。
                 
  十点之后我沿着二环走回家。穿越市里最繁华的区域。背着书包,目绊绊的走着,一直走下去。
下意识的竖起大衣领子,长长吐一口气的时候,我觉着了自己的沧桑。   
  不快乐。但是人迅速的成熟了。
                 
  唱歌的间隙我去吧台休息。酒水免费。但我什么都不敢喝。除了白开水--害怕坏嗓子。
  乐晓笑道:“你今天唱得很不错。”他是那儿的调酒师。希腊式的精致的五官。他是个好看的人。但我不喜欢他的长发。我讨厌男孩子留长发。
  我抬起眼皮笑道:“唱得好也没人听。”
  这是真的。三三两两的人,聊天的,想心思的,发呆的,不过是需要一点子音乐的背景。这背景,究竟是什么,是好是坏,却并不重要。
  “我在听啊--要是真没人听,你还可以省力些,胡乱对付过去。”
                 
  我也笑了。一个率真的人。
  他忙着调酒。不再搭理我。我一边喝水,一边看着周围的人。
  没有什么比研究人的表情更有趣了。一些不相干的人,然而因此更多了空间,可以猜测。
  每天唱十首歌,呆三个小时,我才可以离开。
                 
  乐晓第一次送我回家。南国的冬天,空气也是干燥的。风失了水汽的滋润,刀锋一般的坚硬。我笼着袖子,跳了几下,回头朝他笑道:“嗳,我家要是在附近就好了。”
  “附近的你未必肯做--你现在大概是瞒着爸妈的罢?”
  我们虽然熟,也仅仅是脸面上的,飘浮着的熟。骨子里是陌生的--至少我是拿他当陌生人--也正是因为这份陌生,他提出顺路能送我回家时我不会拒绝。我讨厌一个人走回去。
  空气变得沉重了。我们沉默着,并排向前走着。
  我有些内疚--他好歹是送我的!我笑道:“你真的住在我们家附近?我怎么对你一点印象都没呢?”
  他哈哈笑着,脸上现出一种好玩的神情:“这么晚回家你不觉的危险么?而且这么冷!”
  “危险么,”我沉吟道,“总要有人提醒才意识到的。至于冷,两个人回家空气未必见得宽容些。”
  他只是笑。
                 
  后来他每天都送我,也只是送而已。一路上说话,偶尔我也唱歌,回家不那么难熬。
  我手中的钱越来越多了。母亲现在给人织毛衣。总是熬夜。在我的印象中,她总是手不停挥的织着,给别人织着。
  “怎样把钱给我妈呢?”我苦恼的请教乐晓,“又不能让她知道是我这样挣的。”
  当时我们正经过市政府楼前。雪白的,高大的楼,里面应该都是幸福的人们罢?我想,他们一定会非常非常幸福。他们有工作,有存款;而且,他们不用撒谎。
  乐晓已经从我的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知道了我的现状。我觉得累,非常非常之累。高考还有七个多月,我还要过二百多天类似的生活?
  而谁知道,曾经,我以为这样的活法,我一天也不能坚持下去呢?
  多一个人知道,不管是否能帮你承受,至少不是一个人撑着的秘密。
                 
  “你还是高考结束后再告诉你妈罢。到时只要取得好成绩,以前的时间的浪费她想必她也不会太在意了。”
  只能如此。只能如此。
  然而我多想告诉母亲,我现在能挣钱了啊。
                 
  我曾经以为,那个冬天我是过不去了,永远过不去了。那样的冷和贫穷,死死围绕着我。有如深夜渡河一般,看不到岸。使劲揉着眼睛;真的看不到。
                 
  “我的模考成绩很好。”微微有些得意。
  “嗯。很不错。你将来要考哪儿?”
  “不知道。但是我想离家远些,越远越好。世界尽头才好。”
  我的语气变得恶狠狠起来。“我厌恶这个城市!”
  “我怎么都不相信你才十六岁……你想的太多了!小孩子要天真些才好。”
  哦,我记起来了。关于自己的那些事,我并不是断断续续告诉他的。我是在这次类似争吵的辩论中告诉他的。我的叙述有如火山爆发,迅猛的令他措手不及。我想最先一定是我的早熟和愤懑打动了他的同情,或者还有歌声,谁知道呢。然而失去了家的神秘光辉之后,他才开始对我有了踏实的感觉--比如爱。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嗳,你的理想怎样?”
  “这样过下去。每天都可以听到许多人讲不同的故事。”他加上一句,“还能每晚送你回家。”
  “理想好像是达不到的意思,”我歪着头想了想,咯咯笑道,“因此能拿过不算。嗳。我的理想是拥有很多很多的钱。”
  “多少才算多?”
  我也笑了。“多得溢出来。”
  他沉默了。只有风声。寒冷的冬夜啊。
                 
  舅舅有次来我们家。和母亲长吁短叹了一会,递给母亲五百块钱:“小笛能退学了帮你就好了。女孩子念太多书也没用。”母亲脸上带着屈辱的神情:“她爸爸以前在的时候就宠她,一直希望她能念出点名堂来。何况她现在又高三了……”我躲在房间里看到一切,听到一切。像个贼。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个瞎子是个聋子啊。
  我想母亲应该把钱扔到他脸上,我们应该理直气壮的活下去……
  但是,她没有。我的脸渐渐变冷。我想我也不会。钱是好东西,我们需要它。
                 
  班上后黑板上弄起了高考倒计时。我紧张的常常失眠。身体越来越糟糕,一不留神就感冒了,嗓音常常沙哑。
  “你应该请假休息一段时间的。”老板委婉的建议道。
  “我能行的……”我含着眼泪说道。他的意思我不会不明白,可是除了恳求我还能怎样?
  后来我终于无法支撑下去了。我无法完整的唱出一首歌来。我换了一个端盘子的工作,大部分时间闲着。在高脚凳上晃着腿,跟乐晓聊天。
  我们太熟了。熟透了。
                 
  我很奇怪母亲竟然一直都未发现我晚上在外面做事。“乐晓,你说是不是她对我太不关心的缘故?”我想起了她皴裂的手,酱紫的脸,她的尴尬,劳累,羞辱,让我上学的坚持。我觉得我太自私了,自私的像个混蛋。
  “她那么忙。而且你一直是乖乖女。而且你的成绩从未下降。”
  乐晓顿了顿,方笑道:“金钱才会让人拥有自由。哪怕仅仅是表达爱的自由呢?”
  他的眼睛很亮。我侧过头去。
  “你最好还是先辞了工作。你身体太糟糕了。”他顿了顿,方笑道:“我可以资助你的。”
  “不用……”我几乎是叫了起来,“反正现在钱也是搁着。”
                 
  我这辈子都没有那么疲惫过。我记得十六岁的冬天,我是常常沉浸在梦境中的,我故意让自己沉浸进去。我总是希望,突然的一眨眼,会发现父亲站在面前,健康的,微笑的站着,向往常一样的拥抱我,所有的泪水,和磨难,都仅仅是一个考验--或者是玩笑。
  然而,然而,成年的世界是没有童话的。那个冬天我突然长大了,成人似的挑剔着这个世界,也体验着这个世界。
                 
  不久我辞掉了那份工作。“乐晓,你以后就没必要晚上走那么远送我啦。”他当然是不住在我们家附近的。
  他请我吃了顿饭。他说,祝你幸福。我注意到他没有如同常理那样祝我考好。我吃的很少,腼腆的笑道:“我弟弟爱吃鱼。”他说,打包回去。
  你们看,我记忆中的这个叫做梧桐的女子是多么可耻啊。她的一些举止又是多么委琐啊。她在金钱面前的姿势一点都不美妙。现实的让人心痛。
                 
  再后来,我到一个遥远的城市上大学。有时给杂志写稿,有时给人画广告,这是我最持久的工作。我发过床单,做过家教,扮演过未婚少女到婚界所骗人。我一点一滴的寻找着养活自己的方式。
  我找了一个男朋友。我很喜欢他,他有钱,而且不吝啬。我想这样很好。
                 
  我还是见到过乐晓一次的。大一暑假回家时。
  他说,你现在对自己不太苛刻了罢?你胖了。我真高兴。
  我喝许多的酒。“我现在不用怕坏嗓子了。”我说,“我不唱歌了。”
  他笑道,“真可惜。你是我见过的唱歌最好的女孩子。”
  “那是因为你对我的偏爱吧?”我还是开心的。
  “家里人都好罢?”
  “嗯,一切都好。我贷款念书。姑姑资助弟弟。我母亲轻松了许多。至少没了精神压力。轮到我毕业就好了。这是白天就能想到的岸。”
  提到家。我想起了以前的自己:“乐晓你觉得以前的我是不是特别俗气自私?”
  “不,很率真。也很现实。”
  我不知道是否敷衍。
  他微微笑着,同时帮人调酒。他说,梧桐,你应该早些回家。
  我不能送你了。要做到很晚呢。
  我笑了。不会感觉不到他刻意拉开的距离。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我再也没去过那个酒吧,我甚至很少回到那个城市--我害怕重新面对往昔的记忆,我害怕自己对自己感觉尴尬……我也慢慢开始意识到钱并不意味着幸福。哪怕它能带给人自由,同时让人潇洒些。
  我也忘掉了曾有的那个名字。那个苍白着脸抱着吉他唱歌的女孩,十六岁有着三十岁人的神情。
                 
  那个人跟着我赶上去:“我说的没错罢?你就是梧桐。”
  我扭头拉下高领:“我这儿有痣么?”
  他连连后退,一迭声道歉。
  我真的可以抹掉那一切做个全新的人了么?我兴奋,然而笑声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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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6-12 14:34 | 只看该作者
欢迎新来的

写得不错
生活的味道很浓
握手共同进步
3#
发表于 2003-6-12 20:39 | 只看该作者
很现实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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