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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不老花(中篇灵异武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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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7-16 01:1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不老花

  文/百里烟


  一、不老千年

  1

  又是为绯红的不老花环抱一年的山峰,山上山下清香沁人,这仅属于它千层褶皱的裙裾由下至上,路人经过此处,很难寻觅那些隐忍与负重的烙印。而在许多年前或者若干年后,它像一张硬弓被塞北勇士拉满,发出世界上最嘹亮的弦音,诞生了一座无须用羽箭撞击就可发现的名姓——不老峰。

  山鹰无论飞在何方,在云层深处,或绕着峰峦、树梢盘旋而过,没有人去验证它们起飞的地点是否人烟稀疏,是否在闹市里酒幌的引诱下有过片刻驻留。它们不断地画着圆圈,如根生于不老峰的精灵之手,没有释放任何偏离航程的切线现于这循环的轨迹。它们更像一只只纸鸢,宽大的翅膀不断缩小或放大,如现今人类赖以记录自然界博大胸襟的广角摄相镜头,那些伸缩的视线很容易与阳光糅合在一处,与不老峰相互吐呐那些因珍贵的挽留而被打动的云雾,浓缩在沙丘与蓝天宽广的背上,看着驮着它的那只浑身疲惫而双眼依旧炯炯放光的如舟怪兽蹒跚跌步。

  很多时候,我独自盘踞在这个没有历史与未来之念的峰口,感受山风拂面,看四季阶梯般排列在山腰上,能够分清何时是山花烂漫的季节,何处有冰冻千年依旧鲜活如初的银色的鱼,还有那些透明的蝉翼般的藻类,如一棵我最想倚靠的老树。树的身体里镶嵌着一颗有关鱼的琥珀,鱼依靠一种突如其来的记忆留下完整的生命轨迹是多么荣幸,哪怕是一滴树的眼泪。而我只能像一阵烟花或从碧空划落的流星,在下落中我能洞察故乡的山光水色穿连成的巨大的织锦,能闻到栀子花开,听见杜鹃啼血的凄切,窥见女孩的眼泪在融合浩瀚海洋之前是天然不经雕饰的淡蓝色水晶。我从不老峰下来的时候,便看到秋月儿的眼睛四周散布着这些珍贵的晶体,那些轻盈得可以飞舞的碎沫。

  我的师妹秋月儿,从六百年前我被老师带上这化石一般的峰顶,就和她在一起。那时我只在人世间逗留了六个春秋,但不知是否六年零四个月或者更多,我必须简要暗示,这六年或六年多与往后千百个年份没有任何不同,我经历了只有喘息人世间才能进行自我审视的生活,这与灵魂无关,与生命是否存在与更迭交替的紧要尽头更无关联。那么,当我抱怨老师带我去的地方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引人兴奋的事,以便在我真正成了一股烟或不断下坠的灵魂躯壳的时候,不能有可以吸引同类的故事讲给他们听。可是,师妹那时才四岁,便是我遇到的唯一有过于我的悲伤情绪。何况,秋月儿自来到这个人世,便能品尝真正的风的味道,那些带有千年松脂味的淡咸的风也就在这里问世了。

  这六百年的时光好似瞬间就过去了,最愉快的日子便是我们纪念相识相契百年的那一天,一半在日月星辰下,在流动的树影与缤纷的旋律中;而另一半,多是我们在睡梦里约会的镜头,是我们永远在天地之间用生命支撑的一座巨大的罗盘,这罗盘与山海经中巨人国度里拉磨的农人不同,它更有灵气与活力,是我们赋予它的那一次次精确的计算,在我们利用它计算时空的时候,同时,它也精确地计算着我们不经意地抒写,大到一本长长的自传,小到一个轻微的脚印。


  2

  算来,也有五六个这样的日子了,在我们漫长的生命中,屈指可数的快乐日子就这么几天。我们总要破例登上被禁止的万兽冢,在那里用月光编织的秋千上飘荡一夜,这寥寥可数的夜晚延伸至今,今夜又是一个百年的纪念日。

  有必要介绍一下这些亿万年后可化为国际自然遗产的景点。万兽冢不是坟墓,而是采集够了不老峰的灵气之后过神仙日子的山中走兽,它们或坐或卧,在阳光下媾和,在午夜制造恐怖乐园。他们唯一的作用是给不老峰的蓝凤书院充当考古生物研究的佐证,蓝凤书院的边一行边老前辈是执掌文书的掌门,他为人和蔼,总喜欢在地上爬来爬去,以至我和秋月儿每次经过的时候他都没发现我们,有一次我们施展轻功从他头上飞跃过去,秋月儿低头一看,边一行正在研究白蚁的乳房。

  有关月光编织的秋千不是我杜撰出来的(当然,多年以后这本记录被您看到,您会认为我是个不符实际的浪漫主义者),您有没有想过把身上的毛孔当成一根锐利无比的针孔呢?是啊,那些月光就是从这些针孔里穿过来,穿过去,然后在我们手臂上撮撵成一根根纤细无比的绳索,就这样我们可以在空中飘荡,偶尔断了一根是不要紧的,还有无数根依旧很结实,还有的月光正往针孔里钻呢。


  秋月儿一直不说话,双唇与她手里那个精致的盒子般紧闭。我从未见过盒子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或是秘籍及元气吧。老师因一次饮酒过度,狂乱制造平生都不能攒够的言辞之后,便迎着爽朗的夜风告诉我,只要打开这个盒子,有关不老峰至上的剑诀便可一览无余。与其说盒子里装着至上的剑诀,莫不如说是珍藏着整座不老峰的精气,像远古的山顶洞人,用一件似曾相识的或只能存活在酣梦里的形体供奉在高高的木杆上,下面有若干湿漉漉的皮脂或鲜血凝成的希望。任何人也不会想到,老师能让关系不老峰千秋万代的镇元之宝躲避在盒子里面。

  秋月儿,我好心的师妹,始终没有打开这个很容易就能满足她好奇心的盒子。我只能安静地陪着她,掠过班驳的灌木枝桠,偶尔看到秋月儿起伏在山石上的身影,伴随不老池孕育出的山灵溪水。

  师兄,你说,我该不该打开它呢?秋月儿似在自言自语,她总要把一些摸棱两可的疑问抛掷我面前。
  师兄,王老三和赵老四已经来过了,他们没有想到剑诀在盒子里,是的,他们没有我们料想的那样聪明。
  师兄!你倒是说话啊!
  算了师兄,我不问了,我知道你根本不会回答我,但你不要走这样快,等等月儿好不好?!她一直在追赶我的脚步,几次,我要回过头来,丈量我们之间的树有多少棵,然后安静地等待她。

  我前方的山石一分为二,即刻是重叠的万道轮廓,它们装点了我唯一的参照,悄悄向我围来。我望向天上的月亮,那月亮早已模糊成一块稀薄的云霞了。这一路的秋凉,坡路洒满不老花的花瓣,它们安静地铺垫在草丛,石头缝隙里,像等候践踏的自然的织锦,有的逐渐退去了那层红艳的光华,有的已干枯成一页蝉翼,晃动透明的忧伤。



  3

  百年前不老峰一役,我打了败仗。打败仗的原因与我有关,却不能全部加于我头上。首先,十八派的门人缺乏起码的警戒心理;其次,等我赶来已经快结束了(不在不老峰上),这应该是我的错,按现在的话来说至少是渎职,如果在军队里,要拉出去枪毙的;再次,我走之前发出的若干暗号都被他们当成山里唯美的歌谣在夜晚下酒了。

  师父正闭关参悟第九重的不老神剑,我只好临时接替师父当上了不老峰十八门派的总掌门。总掌门的地位丝毫没有提升我的自信,相反它牢牢套住我的身板,不能下水捉鱼,不能攀树扮猴,更不能与秋月儿嬉闹……这一系列不能让我困惑。按不老峰三千年的规矩,掌门人是不应和敌人单独交战的,可他们掠走了秋月儿,我没有和任何人招呼便私自下山了。

  当时,山下开遍千年不遇的桃花,不少叫不出名字的树木都染满粉红的颜色,粉红色盖过了一贯红艳的不老花,巫师十八铃铛说这是凶兆,并称之为桃花劫。十八铃铛只是说说吧,从他的眉宇间透出的淡紫的颜色,那团紫色只要开了花便可分出五个花瓣。十八铃铛把花瓣按照五行的方位投放在八卦镜前,便能前知十八年,后知十八年。我记得他和我说,总掌门,你还是下山躲避这一劫数吧,桃花开的很艳,有血光。我淡然应答,要说血光,不老花为最,区区桃花何必惊慌呢!

  我究竟来不及询问十八铃铛,那些桃花预示着多么大的灾难,他就把眼睛闭上了。十八铃铛每一次布施五行八卦都要积攒十八年的元气,十八年后的十八铃铛才能睁开双眼,可见一个寻常的人只要懂得隐忍负重,懂得磨剑十年,就是树根子也能占卜天时地利了。师父犹在闭关,我不能把十八个门派弃置山头而独自逃生,这件事只有我和秋月儿知道,可秋月儿很快被赵老四他们掠去了。

  秋月儿究竟是被谁掠去了,赵老四是我最先想到的,可是赵老四这个三千年前不老峰的败类(说败类等于把赵老四的身价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卒提升到了一个高度)不能让我们想到别人。纨四娘当初是多么钟情于他,可他离开了四娘,四娘一哭,整个不老峰就下黑色的雨水,把不老花点染成了一簇簇花斑豹。单是纨四娘哭不算什么,女人哭就是发泄悲痛,然后这个女人一定浑身充满斗志,可是纨四娘哭完后不但没了斗志,连基本的精神也丧失了。一句话,纨四娘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她疯了。


  百年前那个傍晚,也就是我和月儿最后一次相见的夜晚,我们都没想过,这一别便是百年。



  4

  我当时开玩笑地说,月儿,晚上十八铃铛又要算命啦!我要去看看的,当然,也是铃铛邀请我去的。
  师兄,铃铛算命有什么可看的!她显然不高兴了,恐怕凶多吉少啊师兄!秋月儿站在从不老池流下来的溪水边,水波荡漾着她弯曲的身影,她的眼睛发出淡蓝色的火焰,周围的空气冰冷异常。
  月儿,那师兄今天什么也不做,只听月儿给师兄讲故事,我懒懒地说,要么,我们去逗逗边一行,看看他还在考究什么东西?
不去。师兄,今天是什么日子呢?
  今天是桃花开放的日子,也是不老峰可闻异香的日子。我想我的回答会让秋月儿满意的。
  她身体微微一振,哎,你还是忘记了!
  什么?诧异间,我脑子飞快地旋转,啊,是啊月儿,今天是我们又一个百年!
  是的师兄,你还是忘记了……
  不会的月儿,我怎么能够忘记呢?我极力弥补自己的健忘,你看,我给你备礼物了啊!
  哪呢?秋月儿睁大双眼问我。

  我拉住秋月儿的手,飘至万兽冢,在月光编织的秋千上荡到不老池边。不老池,我怎能把这个绝对可观赏的景点给忽略了呢?当初老师在不老池中沐浴,上岸后哇哇大哭,老师的哭声惊动了四方门派,最后还是边一行爬着过来,看到老师的模样哈哈大笑。当十八个门派的掌门人聚集在不老池边的时候,整座不老峰回荡着哄然的笑声。老师在边一行的手里,像一个正接受洗礼的崭新的婴孩,天啊,这不是我有意羞辱老师!不老池乃为先祖划定的禁区,之所以建在万兽冢正中,就是避免同门师兄弟无端惹事。此规矩被老师一再重复着,可那天他感觉一只跳蚤爬进了裤管,喜好干净的老师无论如何也不能止住对清洁的欲望,一甩袖子便投进了不老池中。这件事的经过在老师第二次积攒词汇的时候,借着酒风告诉我和秋月儿的。

  月儿你看!我把手里的宝剑在头顶画了个半圆,‘嗖’地一声投掷到不老池里。
  师兄,为何弃剑?!
  我面露得意,你看,安静地看看。

  不老池的水开始沸腾了,借着月光,从池水正中生出一朵莲花,那花像瑶池里的喷泉,不一会儿,一片片花瓣陆续伸展,像幽幽的月下娘子安静地卧在薄纱笼罩的屏风后面,那种半透明的遮掩,重叠着花瓣、池水、月光的颜色,风一点点吹过,颤动着一池的波纹……一只古怪的乌龟忽然被抛至莲花正中,我们不敢大笑,边一行正在详细地记录这一发现,他依旧扒在地上。

  太美了,师兄!秋月儿赞叹着,又一皱眉,可是,可是……
  什么可是?月儿?我疑惑地看着她。
  这些应景的东西已经被你用遍了,恐怕下个百年会在云彩里看到倒立着的雏鹰舞蹈,后个百年会在不老林里观赏树精们上演的戏剧吧,大后个……

  我知道了,我即兴的创作再如何美丽,都不是精心布置的,秋月儿要我精心准备的礼物,哪怕是一颗磨钝了两头的百年核桃,一条精心饲养的不老娃娃鱼。

  月儿,我红着脸抱歉地说,下个百年师兄会为你精心准备的。



  二、十八铃铛

  1

  不老峰雾气最重的地方是十八铃铛的洞府。不老峰最设防的地方也是十八铃铛的洞府。能进入十八铃铛的地界而不迷路的,这世上恐怕只有三人,师父和我,还有秋月儿。十八铃铛的洞府真应和了那句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不老峰顶的那十八朵祥云至今安然无恙,皆是十八铃铛的功劳。

  师兄,我们究竟有多少个百年可度过呢?老师说,千年一劫,万年同归,我们究竟有多少个劫数与同归呢?秋月儿边走边问。
我无语。

  师兄,我们不会老吗?我们永远这样风华永存吗?算算你我的年纪,如果没有不老元气,我们岂不如那些枯桩陈石一般?我们早已化为一粒尘埃了,难道说我们苦心持守的就是这半人不人,半鬼不鬼的肉身吗?我们经历无数个百年也罢,只过一个百年也好,难道就不能看到属于我们一瞬间真实的月光吗?为什么呢师兄,为什么这不老峰要让我们有这样多相同的日月,千年不变?

  月儿,我凛然,你没听老师说过么,没有这山中的元气,外人便来肆扰我等乃至离开,没有这山,便没有我们栖息之地,没有我们栖息的地方就没有至上的正义与修为,没有修为就不会有浩然天地的元气,这是循环,也是宇宙无法变更的轨迹,庄谐共居,善恶永存,这才是世界啊。

  究竟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呢?这囚禁一般的生活算不算恶,这不能发现的元气却暗中相随算不算恶?有人想方设法得到它,有人明明聚集体内充沛的元气仍面色不改,心不跳动,这算不算恶?纨四娘……她疯了,为一个男人让我们整天为她提心吊胆,惶恐地守护着她,这算不算恶?

  月儿,不要说了,你听过不老花的故事吗?我想是秋月儿责难我没有记住属于我们的纪念日,只好岔开话题。秋月儿不再言语,能看清十八铃铛的洞府了,她只有回避。

  ‘不老洞府雾重重,不老斯人念异同;秋波千里犹遮目,岁月平平水如钟;千秋不为帝王策,万劫点指化凌空;有日迎来一夜醉,只把空杯作穹隆。小掌门到来,小老儿就不迎啦!’
  好句啊,恭贺前辈又得佳句!
  看看,又嘲笑我了不是,你当我不知道啊,你背后和那月儿妮子没少笑我的。
  哈哈,有人说十八铃铛坐府中,窗外万言皆不闻……恐是讹传了。
  你真狡辩,我当真要听谁能拦阻,只不过猜也猜到了。
  好了前辈,晚生认罚,坏了您老的兴致。
  不说这个,你快入来,有你要看的!



  2

  十八盏红油灯‘噗’地亮起,又十八年没来这里了,却依旧如昨,石桌石椅不留一点灰尘。十八铃铛手指平地,顿时升起一个倒寇的巨大铃铛,悬空盘踞,坐!十八铃铛让过来。

  这山上除了老师,十八铃铛是我第二个敬重之人。以他的学识,前后三十六年的占卜太屈才了。按照他的话说,这叫知为不知,不知亦知。老师背后和我说过,十八铃铛当真有十八个铃铛,每个铃铛都有血有肉,他们整天争论不休,按照所知的年份排演座次。比如,第一个铃铛先知道了往后十八年的事,那么第二个铃铛要想排在第一个铃铛的前面,至少要知道以后三十六年还要多的事,第三第四依次类推,所以,十八铃铛预卜千百年后的事物毫不费力。只是这样一来,一个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即便知道了千百年的事却隐瞒着不去告诉别人,怎能忍心看着本有希望的人自戕身亡,而得意非常的人却无法避免即来的灾难呢?所以十八铃铛一狠心,身边只留了一个铃铛,那十七个被他逐一流放,有的去了天涯,有的沉入北海,有的在太空中按照行星的轨迹茫然地行走,也有终日郁闷着掩埋在不老峰最深的剑冢里的。

  铃铛前辈,和我说说纨四娘的事吧。我见那八卦镜还没有布施妥当,便找了机会探听别人的私事。

  ‘么说呢,当初我劝过纨四娘不要与赵老四在一起,可纨四娘不听啊,还说,‘你这个占卜的只会掐算些有规律的事,感情这事是顺其自然的。’你想,纨四娘的功夫远在你的老师之上(当时,我的老师只是一个派系的掌门人),赵老四当时不过一个厨房烧火的杂役,赵老四经常一边拉风箱一边给纨四娘唱歌,纨四娘被感动了便跟了赵老四。按照山里的规矩,一派掌门怎么能和一个仆役结合呢?总掌门禁不住纨四娘哭哭啼啼,便来问我,四娘跟了赵老四如何。

  ‘唉,当时也怪我事先提醒了纨四娘,也目睹了她的冷眼。如果我如实告诉总掌门,总掌门定然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千百年来,山上只有这么一个仙姑般的水灵人,不老峰不老的秘诀就是自持长生术而不娶亲生子。总掌门只在我这里得到一句话,顺其自然。这也是纨四娘点的我,我也想看看这感情的事果真不能占卜?或者到时候情急生变?也就没有说什么。

  ‘总掌门既然应了这门亲事,纨四娘也就不哭了,整天忙于筹备婚事,你想,这么多年他们是头一份,谁不想瞧个新鲜?不少年轻人跟着忙碌,包括你老师在内。想来你的老师当真心善,一心撮合他们,每夜午夜刚过偷偷传授赵老四剑术,目的是让赵老四有日能出人头地,不要总舞动那风箱。赵老四聪明好学,没过多久居然把你老师的不老神剑学去了两重。

  ‘不老神剑只能由未来的总掌门继承人学得,而你老师是总掌门最为疼爱的弟子,知道后只轻微惩罚了你的老师闭关数月。尔后,让赵老四做了另一个派系的掌门,也是给纨四娘增点颜面。这下好了,掌门对掌门平起平坐,再没有人等讪笑赵老四是伙夫了。

  ‘要说赵老四为人不算寡情薄义,只是不能忍受不老峰上平淡的日子,他既得你老师真传,元气在他体内与日俱增。本事大了的赵老四不甘平庸,正逢外界兵荒马乱,赵老四独自一人下山了。他倒不是逞能,只是好打抱不平,这样一来,总掌门便容不得他了。你想,山中的元气是跟着人走的,即便到了外界依旧属于不老峰人。总掌门责令赵老四回来,并一再警告不回来便连他的媳妇一并驱逐山外。赵老四只好回来了。

  ‘但是,如果没有此行,赵老四自然不会有任何想法,纨四娘为了博得丈夫的欢欣,把自己的轻功绝活教与了赵老四,如此一来,赵老四更是来去无踪了。一个人你想留住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无能一世,纨四娘正好相反,总想尽办法留他,却时不时授予他一些功夫。赵老四学得多了,自己也悟出门道,他那功夫简直怪异,自己给取了个名——老朽神拳。’

  你看看镜子好了没有?十八铃铛喝茶的工夫提醒我。



  3

  还没有呢,前辈请继续说。
  过去的事了,说他干什么呢?十八铃铛叹口气。
  一个回忆旧事的人有时很怪异,你不让他说他已然收不住了,十八铃铛没等我表态便继续道:

  ‘眼见赵老四把自己的门人一个个带下山去,总掌门终于发怒了,几千年的戒律怎么你个赵老四说改便改了?于是乎遣你老师下山把赵老四拿来问罪。当时你老师年轻气盛,也是疼爱师妹,二话没说在一个战场上把赵老四给绑回不老峰。赵老四骂不绝口,说你老师助纣为虐,耽误了他拯救一家良民的性命,责罚后居然鼓动纨四娘与其一同下山。

  ‘纨四娘说,‘我生是不老峰的人,死是不老峰的鬼魂,夫君逞英雄当豪杰也罢了,自断三指便可永远离开不老峰。’赵老四当时不知道纨四娘有孕在身,说的只是些须气话,一跺脚自断三指,并扬言千年后洗劫不老峰以雪断指之耻。他忘记了不老峰的人是如何善待他的,也忘记了不老峰的元气足可让他再活个几千年。

  ‘赵老四离开后,纨四娘闷闷不乐。腹中胎儿怀了整整三百年,临产的时候经血不调(也是体内不老元气大乱的缘故),居然疯了。可惜啦!那么一个如花似月的纨四娘,现今破了元气,虽然不死,但风华顿失,成了一个寡居的老太婆。逢人便问,我家老四何日复活?也不照顾那可怜的婴孩,最后被总掌门把孩子抱走了。经过一段时间后你老师越想越气,私自下山找赵老四,结果没找到赵老四到把你给找来了 。你的老师一直想在外界寻找一个徒弟,你是在战火中被拾来的。’

  那纨四娘后来呢?我定有窥私癖。
  不说了不说了,你这孩子总要问这个问那个,我发誓不说还是与你说了。打住罢,还有重要的事呢!

  坐在十八铃铛唯一那只铃铛上,我眼前的五行八卦镜却是粉红色的底。


  4

  前辈,如今这镜子和往日不同啊……
  正是,粉气厚重,千年不遇,恐怕要请总掌门出来了。
  前辈不可,老师闭关正值关键,万万不能叨扰的。
  我知道,你这孩子,比我还着急?不是让你看吗?
  我仔细看了看那镜子,粉红的暗影正是摇曳枝头的桃花瓣,这是,这是什么呢?今天在山脚看到许多桃花……
  唉,所谓时机未到,这些桃花看似安静,实则来报信的。
  报信?我不解。
  你想过没,孩子,不老峰上什么最多?
  不老花啊。
  为何不老花最多?
  老师说过,不老花的地界不能有其他植物存在,宁可俱焚,不与共生。
  不错,但这桃花何以开得如此安然呢?
  这个,这正是奇异之处啊。
  哈哈,孩子啊,可怜了那桃花仙子,修炼一世不过荣耀一时,这是她冒死送信与我等,你再看,要仔细看……

  我想,既然十八铃铛把桃花参透,直接给我个结果岂不干脆?何必这样费事劳我猜测呢?

  再看,桃花已然淡去,西边日头点点下坠,一瞬间镜子中的景物陷入阴霾之中。星子点点升起,一个瘦小的老者在路上行走,或跳或蹲一刻也不安稳,背后插一旌幡,阵风掠过,竟能听出噗啦啦地摆动声,幡上土黄底色,上面竟有桃花瓣嵌成的十八个字:常言昔日老态龙钟事,单寻如今清平元气峰。

  看到了?十八铃铛问我。
  看到了,我点头。
  幸好我是十八铃铛,若是十六铃铛,十四铃铛,这些字未必悟的详尽了。
  可是,您现在只有一个铃铛了……这是说,不老四要回来了?
  不错!自老朽山来。
  好,我就去告之十八派门人。
  总掌门,你还是下山躲避这一劫数吧,桃花开的很艳,有血光。十八铃铛面色凝重,眉宇间那团紫气逐渐淡化,还留有一点痕迹。
  要说血光,不老花为最,区区桃花何必惊慌呢!我振振有辞,不过既然十八铃铛这般指引我,还要问个明白的。

  可是,当我想进一步了解老朽山的这些人如何近前的时候,十八铃铛的双眼已经闭上了。这真是养兵十八载,只用三分钟,他连一点余地也不给我留着。别说等他醒来要十八年,我听老师说千年前那次劫数,只短短一瞬,宇宙间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只能站起,铃铛一阵烟化掉了。唉,如何是好呢?本来老师闭关前说的好,你只要披着掌门的位置,这个千年该不会有大事发生的,可见天算不如人算,人算不如铃铛睁眼一看。我想我该去告诉众门人,不老峰这些日子该加紧盯防了。刚要转身,见十八铃铛身后的岩壁上现出绰绰字来,速去找回秋月儿!我刚看过,那些字便消失无踪了。




  三、不老琴音

  1

  我急忙从十八铃铛的府地出来的时候,峰顶悬挂的月亮照往常暗去三分,不须问,秋月儿定然出事了。

  六百年前,我还不明白老师要把我往哪里带,当时我哭哭啼啼在烽烟四起的沙场喊我娘的名字,只看到老师从对面走来。孩子,别找你娘了。老师的嘴唇纹丝不动,这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来,像对过山谷中回响的号角声。于是我不再喊也不再找了,乖乖地和老师上山。实际上,即便我想喊也喊不动了,我很饿,更虚弱,很想大睡一觉。老师把我扛在肩上,我耳边是一条条的旌旗迎风残舞的脚步声,还有噼啪烧柴的爆裂声,闻到尸体被烧焦的味道。

  当我醒来,第一个看到了秋月儿,她是飘着过来的,我大喊,鬼啊!有鬼!秋月儿被吓哭了。这时老师进来,傻孩子,这里可没有鬼,这里是不老峰,是元气最为纯净的地界,你得吃东西了。秋月儿不哭了,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啃着玉米、馒头,还有长长的山藻菜。这是我有生以来吃的最香的一顿饭,结果半夜醒来肚子很不受用,一个仆人模样的年轻人带我如厕,我居然蹲了三个时辰。最后回来的时候,睡了足足一十八天。当我醒来,老师笑着说,你体内的污浊之气已没有了,随后指着插在地上的一把宝剑说,这是你的剑,记得带上它去对面那座最高的山峰找我!


  2

  从此,我开始了拔这把剑,当把它拨离地面的时候,也拔出了我的喉结,拔出一头长发,此时的秋月儿已懂得害羞了。

  秋月儿躲在门后不愿看见我,我已然听到她的喘息声,玩笑似的大喊看剑!结果一点回音也没有,最后我冲出门外也没看见秋月儿,却听到一阵琵琶的启乐声,秋月儿抱着琵琶坐在屋子正中。

  君——可——明,百年拔剑,月去日来逝如风;若问连年多恨雨,怎消今朝对窗棱;若羡飘飞如萤絮,请君听我不——老——琴……我听得投入,脚下几尽悬空,朦胧间我听到老师当年的话,这是你的剑,记得带上它去对面那座最高的山峰找我!顿时明了,多谢月儿赐我轻功!秋月儿微微一笑,算啦,你要记住今天的日子,每百年的这天你都得谢我……

  她说的那样轻,几尽听不见了,可这个声音即使我飞奔在去对面山峰的路上,依旧能听见,很轻很轻。月儿啊,我怎能忘记呢,我会记住你的声音的,我们一同过这百年的纪念日,有你有我,还有这不老山峰的树林,洞府、祥云,不老池流淌不老的情思。


  3

  即日起,我白天在老师那里练剑,夜晚就坐在自己的茅屋中苦读兵书。有时候我恨这些兵书,战事让我没了家园。那时还是一个四岁的孩子啊,所愿所想是那样直白而无华,一如手捧纯净的天水,当知道这水终究要从我手掌流落,那种失落是无法引喻的。没有一种言论能够证明我当时的激烈情怀,一如没有一种言论能证实我此刻是多么牵挂秋月儿的安危。

  有时,秋月儿会偷偷从我身后把我双眼蒙住,你猜我给你带什么了?
  我笑,是一个大橘子,对吗?
  你怎么一猜就中了,真没意思。秋月儿靠在案沿上边噘嘴边用手抚摩她那根长长的辫子。
  咳,橘子的味道你一进屋我就闻到了啊!我傻咧咧地答道。
你!既然知道我进来,为何还装模作样读书!
  我,我哪里知道是给你自己的还是送我的啊……
  你真讨厌,这个橘子不给你了!说完她就跑,可没留意脚下,被我伸出的一条懒腿横着绊倒。

  当我接住即将落地的秋月儿,我们眼看着那只圆滚的橘子骨碌着飞出门口,快乐地一路飞下山坡。

  都是你,使坏,我的橘子跑了……秋月儿痛心地在我怀里说。
  我忙放下她,飞身去追橘子,顺着橘子滚落的方向一直追赶,直至不老溪边停住,也没有发现橘子。我沮丧地返回,见秋月儿一手握着橘子,一手向我打招呼,傻哥哥,去干什么?那么急?
我佯装生气,飞身去追她。我知道她的轻功比我强,但她手里多了橘子,这下她跑起来便施展不开。我边追边笑,有本事别把橘子丢了啊,看我不捉住你!
  你乘人之危,你讨厌!果然,秋月儿抱着橘子跑起来十分别扭。
  当我接过她远远抛来的橘子,耳边一热,月儿,大晚上的抛来绣球做甚?
  你!我找老师去!她一羞便跑掉了。


  4

  那是怎样的一个个日夜啊,如果我身边没有这个叫秋月儿的女孩,或许我的不老峰生涯会变得平淡无味,整天除了剑诀就是兵书。这样的日子十年二十年过得,若千百年地延伸下去,恐怕我早已行如武痴,不问世间情为何物了。

  山谷里有一种鸟,唱歌和秋月儿的琴声一样,每一次啼叫都如一粒珍珠在山坡上鸣唱,那声音好比天籁之音,像自然的手臂不断缩短一段无形的绸绫,绸绫的一边是我,一边是秋月儿,我们被不断拉近,毫无知觉,这种临近和日月一样在消耗每一天的时光,直到秋月儿离开我才感觉到这绸绫的真实存在。它拴住了我们,我无法挣脱,只有被牵引着下得山来,忘记了老师的训诫,忘记了十八铃铛这个巫师的占卜,忘记了不老峰上还有十八个派别,忘记了这一山的石头、树林,一山的生灵。

  此刻,如果没有秋月儿,我正如那一棵棵万年不倒的精灵之树,根须随风袅袅攀缘每一座预示超越的山峰,生命则如它们盘踞在山中的重心,摆渡遍体鳞伤的沙丘般的皱纹,数过憨厚的叹息。或像一场无法醒来的春秋大梦,醒是醉去,醉亦似醒,这样的生活才真真难过。此刻我也在想,如果没有秋月儿,我还在练着无法揭开的剑庐之秘密顶棚,留恋那一束无法生根却硕果累累的枝条,读孙子诵兵法,苦苦演绎行行大阵仗,睡梦中纸上谈兵。如没有秋月儿,我能完成老师最终也是最初的愿望,在老师闭关的时候统帅众多同道,铲除逆党,维我不老峰至上元气。

  这是怎样的开始与结束呢?回想适才秋月儿那一席话,我们当真无法超度这一道道轮回?不能做真正的死亡,不能有疼痛的肉身?难道真要苦守不老峰亿万年,而忘却山下历经哪一朝代,这漭漭宇宙是太平永驻抑或生死一瞬呢?无数疑问强加在我身体内部,我感受着一股沸腾的血流,奔涌每一段命脉,冲击每一块心底的堤坝。它们,终有决口的时候,不是今时,便是以后的以后,那些千篇一律的循规往复,平静如初的朝夕更迭,不老池的水,何日流完?何时由不老峰内部引发一声崩塌的前奏,只剩下我与秋月儿在边塞茅庐内焚琴煮酒,负载重生的序曲相对此生呢?

  我开始恨不老峰这个名字,它让我见到太多的重复,见到太多的轮回,让我看不到一种至极的恐怖,永远太平地生养困觉,释放体内这些不得见的元气。我恨山上的一切,它们让我永远分不清真与假,善与恶,日起而坐,日落而栖,像一道永远无法了结的生命主题,不断释放探寻与攀登。


  四、黑白双日


  1

  老师说,不老剑诀是一种沙状的形体,无孔不入又无法浸润万物。它像生养在一个巨大的沙漏里,数着雷同而又无法回头的时光,一点点积攒,一点点飘散。如果有人能够站在不老峰顶,把这些沙状的口诀演化成一个圆满的形体,那么,真正的剑诀已然存于此人的体内了。这是能量与元气的结合,最终爆发的形体,它或明或暗,或激烈或平静,随着人的意志,指向一个最为深层的境界,这境界不是九空高悬的地带,也不是深处的岩浆插入地心的通道,它在人的体内,在一个宇宙的出口或入口,那无止境的黑洞,与日月同晖,与人神共悟,可以参透剑的边缘,那就是没有剑。

  很难想象,我参悟这简单的几个字居然用了六百年的光阴,却只参悟了一点皮毛,倒不如像秋月儿一样抚琴而歌,享受一些此生少有的安逸,可此生能有几多安逸呢?十八铃铛闭目前的映照,老朽山这些亡去千年的不死之魂,如今一一更生,化为生命组合的任一形体,甚至毫无形体可言,它们能存活在呼吸里,或一句话中,或者在一只展翅高飞的苍鹰的视线尽头,而逐渐消失的是它们的脆弱与胆怯,逐渐膨胀的是它们的残忍与目空一切。

  此刻,我已然来到不老峰边缘地带,这是我有生以来离开不老峰最远的一次,第一次是没上不老峰之前。风转日月,白头的人最有此悟了,我的头发依旧漆黑如墨。可我能够感受到自己内心的老去,一点点蚕食我的胃,像一条从酸汤里浸泡百年的麻缕,将我层层捆绑。

  我看到黑白的两个太阳,一个在不老峰上,一个在老朽山正中。有关黑太阳的传说我听过一些,当年赵老四弃置纨四娘不顾,一个人开创了老朽山,并自立掌门,搜罗一些逃避情困的年轻人,当然也有花甲之年忍受不了老伴唠叨的老混蛋。即便是开创山门,一不抢掠,二不涂炭生灵,没有谁与赵老四过不去的。但是自从王老三带来这个漆黑的太阳,赵老四便与从前一般躁动不安了。不老峰不仅倚靠元气映照山中生灵,同时也靠那白太阳的温暖,实现日月的更迭,季节的变迁。可是老朽山的黑太阳生长迅猛,经常在白太阳与月亮交接的时候暗中下道,结果白太阳越来越冷,黑太阳越来越暖。


  2

  这里不能忽视那个可怜的蟠桃娘子,她以前是王老三的妻子。王老三樵民出身,那时蟠桃娘子早是神人共敬的仙子了。王老三憨厚与勤劳的性格,引起了蟠桃娘子的注意,王老三对桃花的怜爱更让蟠桃娘子为之倾情。最后,在地保罪恶的撮合下(地保砍了王老三家门前的桃树,王老三一怒,把地保家所有的良田洒上廉价购得的蝗虫,此说不甚真实,但足够说明王老三曾经报复过地保),王老三为蟠桃娘子以身相许。可是,蟠桃娘子没有考虑过一件事,王老三一不读书,二不具备浪漫情怀,只是喜欢看看桃树而已,长此以往,蟠桃娘子认为王老三真乃一个不可救药的愚民,逐渐对王老三冷却了。

  常言道,一日天地,终身随之,嫁鸡跟鸡,嫁鸭随鸭。蟠桃娘子毫不理会这人世间起码的规则,她又看上了我的老师。(这不是我再次拿老师弥补这记录的不足,自当绝笔后请罪于他)而我的老师那时还在钻研武学,练剑三重一个槛,断然不能为情迷惑的。蟠桃娘子更不理会一个武夫的打算,因为她不认为我的老师是地道的武夫,因为我的老师偶尔也读读后汉书。就此,蟠桃娘子离开了王老三。

  虽说我的老师没有和蟠桃娘子如何如何,可一向爱着蟠桃娘子的王老三因爱成妒,偏偏指认我的老师夺了他的媳妇,犯下俗人不耻之罪过。老师不好解释,遂远游蓬莱,这便无声地承认了这被夸张的事实。事实上,蟠桃娘子知道老师走了已然绝望,但她也不愿回到王老三身边。就此,王老三打听到赵老四在老朽山开建门派,愤然投奔。他与蟠桃娘子人仙结合,已然吸取了不少蟠桃娘子的精气,再加上终日愤愤然不可排除,走前便拔了那棵蟠桃娘子依附肉身的桃树。

  桃树仙根现世,愁云密集,下了半宿墨雨。雨过天晴,王老三的头顶居然升起一个黑色的太阳。他就是带着这个黑色的太阳来到老朽山的,也冲着这股子怨气很受赵老四的欣赏。但是,老朽山多半是逃情的半路修行者,而王老三是地道的野居山林的樵民,某种程度上,其对真爱的决绝要比半路退堂的老朽山人强多了,多半人不赞成接受王老三。王老三在背后苦学参天玄机,五行异术,竟然能够利用黑太阳吸取不老峰白太阳的精华了。为此,无人在对王老三的贡献提出异议。


  3

  眼见千年大限,赵老四开始着手收拾不老峰。为什么他对不老峰如此憎恶呢?纨四娘在他走前曾说,生是不老峰的人,死是不老峰的鬼魂。赵老四便明了纨四娘爱的是不老峰,至于他还不如那个爬来爬去的边一行,更比不上占卜古今的十八铃铛了。再加上王老三整天煽风点火,两山之战在所难免了。

  老师知道这是必然的劫数,可是,他忘不掉苦心修为的最高境界,不老神剑的第九重是当今无人能度过的,我也仅仅到第四重。或许老师怕我迟疑不接过代理总掌门之位,有意把这一事件淡化了。当我只身来到老朽山的时候,山上似乎没有人烟。人们蜷缩在家中,他们用上了一种能够替代蜡烛的光,遍山除了梯田就是牛羊,开满了红艳艳的映山红。这些映山红与不老峰的不老花嵌称双璧,但骨子里透过一种野性。不少妇女偶尔打开门窗,我看到她们穿着极少的衣裙。

  原来,老朽山的逃情者不止有男人还有女人。他们一个个只活七八十年的光景,因为我看到了林立在山腰的那座墓园。这时,我看到不少鸟兽安然从我身边越过,它们偶尔看看我这个稀客,也不问我从哪里来,更不留心我是不是个残忍的猎者。

  小兄弟,你要去哪里?一个大婶在身后叫我,她用扁担挑着两桶水。
  大婶,此处可是老朽山?
  正是啊,你是外来的?
  大婶,我是外来的,此处可有王老三和赵老四?
  嘘,小声!大婶显然惊慌失措,你怎么能够这样直接地说我们正副村长的名字呢?
  哦,这么说,这里也是老朽村?
  哎,说归这么说,可是这里年轻人也很多哦。

  我知道了,这里是远离不老峰的另一个桃源,山上山下炊烟袅袅,四处散发着真实的泥土气息。我能轻易地发现开败的野百合,开过头的紫丁香,还有一些野狗留下的可以当作肥料的粪便。我开始研究起这山来,把寻找秋月儿的事暂时放置一边,我从一片林子钻入另一片林子,一些大小不一的灌木于我还很陌生。


  4

  我问了老朽山村长居住的地点,施展轻功径直赶往。此刻,秋月儿在我心中的重要程度被真正提升了,我要知道他们有没有逼迫秋月儿说出不老山的本原,有没有强迫她嫁给一个山中的樵民。我已然看到一片碧绿的青果数下,有个四合院落,门楣上端庄地书写了四个大字‘不老山村’。这真是古往今来最好的结合方式了,此地有石头有树林便是山,有了七情六欲的人便有了村子。我看到两个村丁站在门前,显然已察觉我不宣自来了。

  站住,哪里的?
  哦,老朽村的。
  大胆,都什么年代了还叫老朽村?!
  这个,我真是老朽山村的啊。
  这还差不多,可你怎么两手空空?
  我一不置办田园,二无私产,哪里有礼物相送呢?
  什么?你没有田园和私产?两个村丁显然不能相信,报上名来!
  西地。
  什么古怪的名字,我们这里真没有啊,是笔名?
  你们去查查好了,真有个叫西地的在天涯开始混了,不信问你们村长。
  放肆,村长是你叫的吗?

  我真没想到王老三和赵老四当了村长竟然如此官僚。眼看他们不放我过去只好软了三分,二位兄台,有没有见过一个年轻女子从这里步入呢?
  呵呵,我们这每天都有年轻女子进来,怎的?
  哦,我是说一个穿白衣,系红绸,登绿色绣鞋的女孩子。
哈哈,我当你说的是谁,寒老六,他怎么提你的媳妇啊?其中一个村丁不解地问对方。
  你说什么?那个村丁眼睛一瞪,当啷一声把刀拔出来,你再说割了你舌头喂狗!

  我知道他们没有见过秋月儿,一想秋月是被捉来的,只能被蒙了面,或者换了衣服,他们当然无法辨认了。兄台,我有事见你们村,村长。
  回去吧,村长带着大伙去那边了。村丁指向远方的白太阳。
  我明白了,王老三已然行动了。


  五、不老花环

  1

  山花究竟为谁开放,这是一个亘古的秘密,只有仙子知道。仙子即是花中之魁,一双水目为根滋养。山花究竟为谁凋谢,这是一个今天的结局,只有秋月儿知道。秋月儿是不老峰的仙女,一双水目为不老峰滋养。

  不老峰山脚下,我看到一场时隔千年的混战。似乎不死人就不能解决重大的问题。我看见不老峰狼烟四起,十八门派的涨门各个怀揣令旗。他们在等待我这个总掌门发号施令,可我当时还在老朽山中寻找秋月儿,他们只得等待在山脚,左躲又闪敌人黑管子里喷发的火焰。老朽山的人已经掌握了主动权,他们不急于攻下不老峰,而是用一个硕大无比的飞鸟翱翔在天上,时儿遮蔽了孱弱行走的白色太阳。

  无数细小的白色树叶纷纷下落,它们飘舞着,根本不像不老峰的生客。许多白色树叶降落在门人身边,他们把叶子捧在手中,用阅读情报的速度浏览上面的文字,随即每个人形容木讷,呆立着看着还有一些精神的十八个掌门。

  总掌门来了!不知是谁大声疾呼。
  我颓然从树后走过。

  他是从老朽山来的,是的,我看到这个方向,一个门人大喊。
  不要胡乱猜疑,总掌门是老掌门最为得意的弟子,不会加害我们。

  我发现边一行爬着过来,总掌门,小可只有一事相问,你看这些叶子上面写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呢?
  我看去:‘老朽山前水长流,老朽不老本无仇;山上无数英雄汉,女儿更衣在屏头;遍地金黄秋来色,古烟波里化青舟;有约共聚老朽事,留给后辈万世求!’
  我点头,是真的。
  这么说,我们苦等这么多年,也得不来这些是吗?
  是的,我继续点头。
  这么说,老朽山真乃人间桃源是吗?又一个掌门来询问。
  不管他们问什么,我都一一点头,我发现自己的确是个叛逆了,扪心自问不配做一个总掌门。

  好啦!不老峰诸位道友,你们还是和我等去老朽山吧,那里才真正太平盛世呢!王老三在前大喊,他手中的令旗在空中飞旋,只要一落下,那些黑色管子就能喷出火焰,不老峰的人倒不怕死,但是不老峰的慧元之气毕竟要动摇了。

  好了,你们口口声声说守宇宙元气,试问你们首了多少年了,那元气在何处?你们甘心为那老小子卖命吗?他一闭关就是百年,你们就这样等了百年,你们不觉得时光白白耗尽而无所作为吗?兄弟们,我当初逃出来,自是有愧四娘,可是你们看我曾经惠外秀中的四娘吧,你们看不老峰把她折磨成什么样子了,你们看吧!赵老四大声喊。

  纨四娘站在不老峰的一个窝风口,正看着这帮人痴痴地笑。


  2

  不少人开始议论了,刀剑成了聊天的依靠。我知道这是不为允许的,大敌当前,怎么能这样动摇军心呢?可是,老朽山人说的是事实,不老峰这么多年等待的究竟是什么呢?修为修为,能腾云驾雾又能怎样?长生不老又当如何?我真无法用一声大喊改变眼前的事实,不老峰山顶的祥云已经开始离散,白色的太阳逐渐暗淡无光。我惊异于这种改变,惊异于为什么这不老峰开始陌生起来。

  要是此时十八铃铛在就好了,他至少能参悟眼前的事实,可他在关键的时候把眼睛闭上——对了,是眼不见心不烦。好一个昏睡的十八铃铛!可老师呢?第九重的剑诀练成了又如何呢?这些山中的生灵能用一把宝剑来保佑吗?秋月儿曾经的话在我脑子里出现了,她说的那样诚恳,可这会儿她在哪里呢?

  不老峰不能消失!我终于有勇气说出来。
  对!不老峰不能消失,不能消失!门人举起刀枪响应,整个不老峰震撼起来,敌人开火了。
  硝烟,又是硝烟。这是不老峰久违的沙场,只是味道与往昔不同。
  我真实地看到门人的鲜血在拼命地从胸口奔涌,我为自己的决断而自责。

  几个门人倒在血泊中,年轻人修为不够,在不老峰一世也没见过鲜血,他们微笑着死去,似乎这疼痛是畅快的,他们找到了自我的出口,不要浑噩地生,只求壮烈地死去。这种死亡不会让人萌生悲懔情绪,似乎他们找到了一个快乐的死亡,事实上何其悲哉!

  老师啊,你在哪里?我握住宝剑在空中乱舞,你的剑诀果真至上,你的元气果真浑厚,那么请来看看,看看这些被劫持在风中的生灵。他们在叫喊着,要抹去不老峰的痕迹,在一些装点视线的混沌天地背后,你的手不会颤抖吗?在那些叶子缤纷悬落的一瞬间,你无动于衷吗?我不能相信,你把这个千年的劫数给了我,可我不能信又如何呢?

  到处是烽烟,到处是撕杀,赵老四,你难道认为这就是一种相抵的化解吗?我诸多同门为你修养元气,我诸多灵魂为你持守净土,你去拼争,你去逞强,你去吧!这里不是血光可以解释的颜色,这里的不老花从未在乎这等面孔。狰狞的你,怎会明了这对安静的诉求,你去吧,不老峰不会染上任何腥臭的味道!如果以我的血能够避免灾难,我以掌门人的身份自缢与此罢了。

  赵老四看着我的手,看着我的手举起我的剑,也看着它安静地刺入我的前胸。
  你这是何必……何必……我只是来找剑诀罢了。赵老四呆呆地望着我,他那三处断指的地方微微抖动。

  那个镜中的老人出现了,怀里抱着一个年轻的女人。


  3

  老师!我忍住疼痛呼唤一声。老师全然失去了元气,那个在镜中行走的老人正是老师,难怪我与十八铃铛没有辨认出来。
总掌门!众人忙叩头施礼。
  你们起来吧,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不老峰的总掌门,这是千年的劫数,我已忍耐了千年。实不相瞒,十八铃铛隐藏的十七个铃铛早已被师祖一一找到,他当年没有在十八铃铛面前得到答案,一直惴惴难安,当纨四娘疯掉以后,师祖便知道了千年后的这个秘密。我说的闭关只不过掩人耳目罢了,这也是师祖的吩咐,可是这些年来,我无法安静度日,我想在事发前赶到,可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诸位同道,不老峰实际上是座用阴谋垒叠的山峰,不老花一直在流血,一直在心痛。这是千年来不得不偿还的债,为此,我把诸事说与众人,或聚或散听凭尊便。王老三,我抱的人你可认得?不错,这是你的蟠桃娘子,多年来,她一直没有肉身附体,你的粗暴与无知让她有了你的骨肉却不能抱在你面前相认。你的女儿就是去找寻你的秋月儿,我一直把她带在身边。

  ‘赵老四,恐怕你也不知道纨四娘怀有你的骨肉吧?你看看你旁边这个垂死的青年。不,他已经不是什么青年了,他体内的元气很快让他比你还要苍老。当年师祖为了惩罚你,在纨四娘疯掉的时候,把他抱到一个村落,让一个军官抚养他几年。然后暗中命我把他接上不老峰顶。试想,他如果不是你的骨肉,如果不是你与纨四娘的孩儿,我们怎能让不老峰的元气附着在他的身上?

  ‘几百年来,我抚养他成人,受其剑法,就是遵照师祖的吩咐,让你目睹自己亲生骨肉的死亡。这些是不老峰最大的耻辱,如今我说出来竟然无法面对曾经的师妹。你们看山窝中痴笑的纨四娘吧,这么多年,她的儿子就在她身边,甚至嘲笑她,歧视她,疯掉的岂止是纨四娘,整座不老峰也一并疯掉了。

  ‘记住吧赵老四,我用当年授你剑法的意志发誓,不老峰之所以能太平至今就是没有杀戮与阴谋,不老峰的人不问世事是一个法则,但不等于不去拯救外界。如果这个世界连一片净土也不能存留,想想吧,还能有什么可以传世的元气呢?双日的出现是必然,但这必然是偶然的躁动换得的,如此惨重的代价,我等愧对不老峰开创的祖宗,愧对这不老花几千年的血流。我更没有资格在这里说明这些,不是挽回什么,门人啊,结束了,不老峰依旧,只是人不同……’

  老师说完已然气绝,和他怀中的蟠桃娘子一样。


  4

  秋月儿不知道何时出现了。

  我慢慢抬头看着秋月儿,月儿,我记得我娘说过,生是不老峰的人,死是不老峰的鬼魂。我们在这山峰已经度过了漫长的等待,自然是为这一天把体内的元气还回。
  秋月儿?我的女儿?!王老三大喊,孩子,我的好女儿。
这是自然的事,我不会叫你一声爹的。秋月儿扶住奄奄一息的我,不老峰就是这般慷慨,哪怕是企图毁灭它的人也在为其提供生存的屏障,可你不要忘了,你不是不老峰的人,偷取不老峰的元气才能存活至今,我更不是不老峰的女儿,那么,我是谁呢?师兄,你说我是谁呢?你们看看那边的黑色太阳,它黑的多么恐怖,这样的阳光能生养纯净的空气吗?

  一瞬间,我发觉秋月儿有无数个身影。

  我喘息着,老师说过,万事自有根本,一切仇怨化解也罢,自然有再生的可能。所以,作为不老峰十八门的代总掌门,我用手中的宝剑,还给你一个千年的等待,只可惜,我们总是这几个人,老不老,少不少的,而老朽山的元气才是源源不断,安身立命于莽莽宇宙,愿你们的黑太阳有日得到宽恕,得到属于真诚的白色的光芒……老师啊老师,我终于参悟到剑诀的要领了,弟子先去也!

  我想是不老峰的劫数告诉我这个苦寻千年的弟子,我的尸骨注定要还给沙场。


  秋月儿还在跟着我,我在有不老花开的树林等待秋月儿。

  我以为,她能一直这样不管不顾地跟着我,能听见我沉重的呼吸,飘忽的脚步。而秋月儿似乎想起了什么,她一转身,我们前后调了位置,我开始跟着秋月儿了。

  秋月儿站在不老峰顶,那几块祥云安静如初。

  师兄,又一个百年,你忘记了么?秋月儿背对着我说话。
  我没有忘记月儿,上一个纪念日我们在不老池度过的,我临时给了你一朵水莲花,还有边一行一直没有弄清楚来历的乌龟。
  师兄,这回你能不能有所准备地给我一个真实的礼物呢?能不能呢?
  我能的月儿,这个礼物早已为你准备好了,在盒子里面。
  师兄,倘若我把盒子打开,不老剑诀能不能问世呢?
  我想能的,那怕是一阵烟雾,但它不能离开不老峰。

  秋月儿把盒子打开了,站在峰顶把盒子打开。里面有一些灰白色的粉末,随着风洒落下去。

  师兄,你给我的礼物是这个么?这些白色的灰能验证是你给我的礼物么?
  能的月儿,仔细看那些白色的灰,它们是真正存在的我的骨头里,可以触摸的,不会为风化去的我。

  那些灰还在风中涤荡着,转瞬形成一个圆圈,山风四起,不老花枝头纷纷摇曳。


  (全文完)


 03.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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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楼主| 发表于 2003-7-16 08:19 | 只看该作者
GG真暖和
3#
 楼主| 发表于 2003-7-16 17:37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舞双双 发表
我存下来好好看,然后再来发烟:)~
问好。


好挖,等双双砸来臭鸡蛋
4#
发表于 2003-7-16 21:57 | 只看该作者
看来,我也象双双一样存下来慢慢读才行。
5#
 楼主| 发表于 2003-7-16 22:39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哑猫阿凡 发表
看来,我也象双双一样存下来慢慢读才行。


天啊,云若磐石,头发如钢钎
早知道有观众,应弄得像那么一回事些哈
555
6#
 楼主| 发表于 2003-7-17 12:30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舞双双 发表
灵动的文字里有灵动的灵魂,诗般优美的言语。
拜读了:)问好。


不说别的了,感动啊
下回发好的给双双
7#
发表于 2003-7-17 12:37 | 只看该作者
嘿嘿。
行啊,厉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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