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着爹娘吃顿饭

木豫

　　陪着爹娘吃顿饭

　　文/木豫

　　父亲生病后，脾气顿然稀了很多。

　　“稀”，河南方言，就是弱的意思。

　　父亲脾气一向很坏，你没见他生气的样子，瞪着眼睛，眉毛倒竖成两把利剑，咆哮如雷，真真如一头发了疯的老牛，也因此，全家都怕他，哥哥怕他，姐姐怕他，妈妈也怕。在我家，父亲是一个霸王，谁也惹不得；甚或，碰到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连一只鸡一只鸭，都是倒了霉了——看着不顺，他一脚踢开，那正在悠然散着步觅着食的鸡们鸭们，都不知道为了什么，就被当了皮球踢，飞到了半空中，划一个弧线，滚落到地上。

　　这样的一个霸王，终究也有英雄迟暮的一天。

　　一个八十岁的人，肯定是日暮途穷，好景无多了。但父亲不这么以为，他争强斗勇，习惯了干活儿，手脚歇不得，一歇，就痒，就急，就烦，就手也不是手，脚也不是脚了。但是毕竟老了，年岁大了，不管他服不服，信不信，年岁不饶人这句话，任谁也躲逃不得。他扛麦袋子，扛不动，颓然坐在台阶上，鼻子呼哧呼哧，发火。只不过，这次他是朝自己发火。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在秋风里颤栗，像是朝岁月竖起的白旗，让人看了心惊。我们在旁边，也只能看着，不说话，是不知道如何劝说。看着一个人，尤其是你亲爱的人无奈无力无助地老去，确乎是一件难过的事情。

　　苍老之于一个人，是残忍的。

　　读龙应台的散文《目送》，有一个细节让我愀然动容——龙应台去养老院看望父亲。“推着他的轮椅散步，他的头低垂到胸口。有一次，发现排泄物淋满了他的裤腿，我蹲下来用自己的手帕帮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粪便，但是我必须就这样赶回台北上班。”看到这里，我掉了泪，既为文中女儿的孝心而感动，却更为文中的老父亲而感伤，岁月打败了他，疾病，老弱，孤寂，全找上了他。是的，他患了老年痴呆症。

　　谁不会老去呢？那时的我们，或病或弱，或呆或傻，有谁会陪在我们身边呢，也许是儿女，也许只能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父亲终于躲不过命运的围追堵截。他的脾气渐渐稀了。地是肯定不能再种了，包括他一锹一锹挖出来的荒地。闲下来的父亲无所适从，转来转去，常常埋怨闲得发慌。我们接父亲母亲来家住，他也是长时间坐在沙发上，就是呆坐着，不说话，只是听我们讲。其实他也听不清我们的说话，他耳朵聋，时清晰时模糊，听来也是断断续续的。给他买了助听器，嫌麻烦，终于撂到一边儿。听不清，就没法和我们说话交流，常常是答非所问，东扯葫芦西扯瓢，给你打茬儿，扯得稀奇古怪，惹来大家一阵笑声。他不知所以然，也跟着我们傻傻笑，这就让我们的笑声再响起来。

　　闷得发急了，就也去小区转转。东瞅瞅，西晃晃，好像要寻找什么。阳光下，那影子孤弱无力，薄瘦如纸片儿。

　　没过几天，他的世界便萧瑟荒芜一片，也没人说话，也没人沟通，急得狠了，他便要求回家，说我家这儿那儿的不好，要回去。他说这儿跟个笼子似的，关时间长了要把人关疯。要是回了家，一有空儿，他在田地里转悠转悠，在院子里拔拔菜园子里的草，日子就会好很多。我没劝他，我知道他嫌我家规矩多，还嫌我们做的饭不合他口味。一次，他无意间在客厅吐口痰，我告诉他不可以乱吐，然后用拖把拖半天，他记心里了。在我家，他嫌不自在，不自由。我是要读书写作的，妞妞是要写作业的，便少有人和他说话。他偶尔和母亲对话，高一声低一声的，也是稀少。于是，我便决定送他回家。

　　之前，父亲患了冠心病，一直吃着药，那晚突然严重起来。这病一严重，便气喘，胸闷，出不来气，不能走动，甚至坐在床上都不能，不然就出气不均匀，喘得像拉风箱，只能躺着。虽一直按医生开的药吃，却突然就严重起来。父亲一晚上没睡，坐在沙发上，一阵接一阵地喘，脸色苍黄，嘴唇发紫，一大早，我们赶紧把他送到医院里。检查，办住院手续，这下子，父亲回不了家了，被困到了医院里。

　　这一呆，就是半月有余。

　　病床上的父亲，暴躁，烦闷，眉头紧锁，脸色焦灼，像一头被关押起来的豹子，心急如焚，暴跳如雷。没人能替他痛苦，也劝不了什么，便是说话，也如吵架，可着嗓门儿吼，他听不大清，只好沉默以对。在他的世界，一切是安静的，这安静，却又如同残酷的刑罚，让他与世隔绝。

　　输水。抽血。他吃不下，睡不好，就这么熬煎着，日子过得滴液一般慢，一滴一滴的，终于熬出了头，出院了。医生开了一大堆药，他掂着，笑着说，我现在是头牛了，吃的药跟牛吃的草一样多。我们便也跟着笑。

　　他回了家，我们的生活便也迈入正规。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各忙各的事儿去。

　　节假日回老家，一家三口，开了车，带了大包小包去看他。牛奶，苹果，蔬菜，烤鸭，千层饼，还有他最爱吃的猪头肉。去了，做一顿饺子，或卤面条，烩面，鸡蛋番茄捞面。人一多，家里就要用柴火锅，火烧得熊熊的，旺，哔剥有声。一如既往的，烧锅的就是他了。他本就是一个挑食的人，母亲做的饭，嫌这没味儿，那不好吃，不合他胃口，经常挑肥捡瘦。我们去了，无论做什么，他都吃得津津有味。有一次，他告诉母亲说，我们一来，他十分的病就好了七分。这话我明白，他是想我们多看看他，多陪陪他，亲人在一块儿，吃什么都是香的。

　　你发现了没，咱爸现在慈祥多了。姐姐有一次告诉我说。

　　慈祥？确实，之于从前，父亲现在鲜少发脾气，他是慈祥多了。有时我们太忙，白天顾不上回老家，晚上带妞妞去看他，半小时左右的车程。母亲已烧好了稀饭等着，我们带了凉菜，馒头，有荤有素。电灯明晃晃的，铺开吃饭摊子，边吃边谈，乐融融的。吃完饭，没事了，我拿着手机对着他拍照，拍视频，咔嚓一下，咔嚓又一下。他躲闪着，说别拍了，老了难看。我说，爸，你年轻时是不是可帅了，要不我妈咋会相中你哩？和他说话，我都用吵架一样的声音，尽量用词语，短句子，发音重重的，努力让他听见。好在，他听明白了，笑，我年轻时当然好看——语气得意——现在不行了，老了就难看了。我说不，你一直好看，现在也好看。灯光下，他笑了。

　　果然，笑容慈祥。

　　吃完饭，又聊了会儿天，我们便告辞。他开了院子里的大灯，和母亲一起送我们。大门前，他和母亲，一左一右，向我们挥手。两人的脸浸在昏黄的灯光里，油画一样，温暖柔和。车子慢慢启动，离去。靠在后座上，我轻轻吁了一口气，没有别的，此刻只觉得快乐满足。妈妈，什么时候我们再来看姥爷姥姥呢？妞妞说。很快。我重复了一遍，很快。仰脸望去，天上捧出一颗明月，清凉，圆满，衷心祝福人间众生，各各花好月圆。

曹文生

慰问老乡，拜读老乡佳作

木豫

高骏森 发表于 2016-10-19 12:43
这篇文章还算是温暖温馨的，祝福您的老父亲，健康长寿，福如东海。
   九月上旬我接到外公电话，他说他病 ...

人间最残酷的事情，是看着你爱的人老去，而你却无能为力。
我曾经看过安然写的祖母老去的那篇散文，获了大奖，《你的老去如此寂然》，很感动，也很震撼，不仅仅因为获奖，最重要的，或者可以找到共鸣，你得空也看看。
问好骏森，深致祝福。

木豫

非斐 发表于 2016-10-19 12:27
蛮好，蛮好

小非。

高骏森

这篇文章还算是温暖温馨的，祝福您的老父亲，健康长寿，福如东海。
   九月上旬我接到外公电话，他说他病了，有些严重，把墓地找好了，碑也打好了，叫我在外好好工作，我听了喉咙就哽咽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想让我回去，见见我。我是他带大的，从11岁到17岁，连衣服都是他洗的，他没有儿子，三个女儿，我是长孙，也就我跟他一个姓。我9月22日回了趟老家，外公已经不能自己走远路了，胃病严重（医生怀疑是癌症），我在家跟他相处了半个月，请我的医生诗友给他配药，吃了，他的病重减轻了百分之八十，为了生活我实在没有办法，7号就又离开老家回了杭州，今天上午就接到母亲电话，说外公病危。
外公我叫他爷爷，今年82岁了，8月底还在地里劳动。想不到病来如山倒，一下子就成这样子了。明天一早，我就又要坐车回去了。

非斐

蛮好，蛮好

木豫

秦皇岛简枫 发表于 2016-10-8 08:04
珍惜有爹娘可疼惜的日子吧。待到父母想儿一阵清风，儿想父母山高水长的那一天，我们像孤儿一样左右手交叉环 ...

抱抱岛岛，呵呵，你的评论亦是很抒情很入心。

木豫

闫广慧 发表于 2016-10-7 23:03
深夜拜读美文，感动，享受。

谢谢您来读，喜欢就好。

木豫

一孔 发表于 2016-10-7 20:16
面对生命当中无可挽回的溃败，我们只能接受，别无选择。

是，唯有接受，并努力珍惜当下。

木豫

一孔 发表于 2016-10-7 20:15
木豫好高产啊！佩服佩服！

哪里哪里，一孔先生过奖过奖。

木豫

秋实 发表于 2016-10-7 19:40
这标题就让人觉得好是温暖。
有人说，人老了脾气会变，暴躁的人往往变得慈祥，原来真是如此。行文中，透着 ...

谢谢秋实，您的阅读，让人温暖，感动。

木豫

夏冰 发表于 2016-10-7 13:44
哎，情到深处，不能碰，碰不得。
一些细节十分出彩。

谢谢夏冰兄，久违了，祝福您。

木豫

时光安然 发表于 2016-10-7 13:38
陪着爹娘吃顿饭，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温暖画面。

就这样的事情，做儿女的，鲜有人做到，唉。

木豫

姬宇 发表于 2016-10-7 12:10
人老了，就如小孩一样了，哎……

人说老小孩嘛，呵呵。

木豫

文字闪耀生活 发表于 2016-10-7 09:34
满是温馨，父母在不远行，其时总在身边也不一定就能做好。心中有父母，常探望就好。

谢谢您。珍惜亲人，是必须的，也是应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