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烟波钓徒zzc 于 2016-11-10 09:20 编辑
大能人儿
大能人儿老裴死了，我是偶然遇到老家来的人才知道的。
“肺癌！抽大烟，喝大酒，找上了！”“葬礼办得很冷清呢，只有几个亲戚和本村的乡亲……他手机里存了几百个号码，可是他老婆都不认识，也就没有通知……”语气冷峻的让我吃惊。虽然20多年没见到老裴了，我心里还是记得老裴的好，盘算着啥时候老裴进城了请他吃饭呢。想不到他竟然60岁刚过就去世了！
1989年我师范毕业，被分配到了镇里的初中教书。第一天报到，校长一番叮嘱之后，就叫来了语文组长老裴。让他帮我安排办公桌椅等必备用品。老裴40岁上下年纪，不足一米七的个头，黑红的脸膛，说起话来中气十足。最让我感动的是领来的椅子因为太旧了，有些松动，一坐下去就会吱吱响。老裴亲自搬到后勤给我换了一把新椅子，引得同事们很是羡慕。老裴临了撂下一句话：“来了就是哥的亲兄弟，别见外，有事跟哥说，没有摆不平的事。”让我的心里暖烘烘的。
日子长了，慢慢对老裴有了更多的了解。
老裴是民办教师，只有初中文化，因为二哥在村里当村长才当上了民办教师的。几位国办教师每每在背后说起，总有一点不屑和醋意。“教书？他？”然后是一丝浅笑和摇头，一阵停顿之后又补上一句“不过，老裴可真是个大能人儿！”那话语中是充满佩服的。
渐渐的我也就看到了老裴的能耐。
老裴很忙，除了教两个班的语文课当语文组长外，还常有人找到办公室来。“老裴，我家的烟囱坏了，能帮忙要几节旧烟囱不？”“老裴，我想要个猪头，肉联厂有人不？”“老裴，我想给孩子买辆自行车，能整个批发价不？”……面对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老裴都是一句话：“没问题，等我的回话儿。”我很惊讶于老裴的神通，同事们却是见怪不怪的平静，当然近水楼台先得月，谁有事了只消一句话，老裴准给办好了。
老裴最忙的时候是年前一个月。
在那个吃商品粮的时代，国家正式职工都要按月去粮库领口粮。过年时每个人只有买2斤72粉的资格，又因为发放时间集中，每个人还要耽误大半天工夫排队。尤其是人口多的人家，总想着能多领几斤面，除夕夜好够包顿饺子。也许现在的年轻人都没听说过72粉吧。其实就是现在的饺子粉，可是在1990年代，这种面粉被看作奢侈品，又叫富强粉，大概意思是只有富强了才能吃的稀罕物。平时吃的面粉都是85粉甚至全粉，有些灰黑，擀成饺子皮拉力小所以不能太薄了。可是包饺子最讲究个皮薄馅大，72粉包出的饺子皮薄如纸半透明，能看到里边绿生生的韭菜，在当年可是一家人过年的最高追求，年过得好不好就看三十儿晚上的饺子。这些在现在已经不算个事了，而且我们已经开始追求营养健康，精米精面已经不是最佳选择，糙米全麦都成了香饽饽。社会的进步真是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一进一月份，几乎全校20几个国办教师的粮本都陆续送到了老裴手里。口里说着：“老裴啊，帮个忙……”“老裴啊，给想个法子，用粗粮换5斤72粉。……”于是那一个月里，老裴的破永久自行车上几乎每天都粘着面粉。早晨一上班，总能听到老裴洪亮的声音：“某某，取面来啦！”平日里背后嚼舌头的几位国办教师也满脸堆着笑，一口一个“老裴”的叫着，甚至为老裴打抱不平，“老裴，这么忙赔大了！”每当这个时候老裴总是呵呵地笑：“谁叫我姓裴呢，赔了就当赚了。”引得一屋子的人大笑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粮库在老裴的村子里，总要和村长老裴的二哥打交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自然的老裴也就有面子，加上老裴是个好交往的人儿，一来二去粮库就成了老裴的娘家，不但不用排队，而且可以用粗粮换细粮，想换多少换多少。
本校老师的72粉早就领完了，可是老裴的破自行车上每天还是粘着面粉，让我大惑不解。就有知情人笑说：“他啊，揽着八泡屎，说不定整个镇上的吃公粮的都找他呢！你看着吧，老裴有好日子了。”
果然，老裴开始有好烟抽了，什么阿诗玛、黄果树、红河，什么红塔山、凤凰、大前门，什么红双喜、大熊猫……老裴就像变戏法一样时不时的来一句：“哥几个，尝尝这个。”于是抽惯了旱烟的瘾君子们个个惊喜，一看，二闻，三品，四评。安静的办公室充满了欢笑声。更有隔壁办公室的瘾君子们，闻声而来，“老裴，又有啥好烟了？来一颗。”老裴故意把烟藏到办公桌里，戏谑地说：“哪有你们这样抽烟的，整个一三无牌的，没烟、没纸、没火。”一番说笑之后，老裴将烟丢在办公桌上，一盒烟瓜分净尽。满屋的烟雾满屋的欢笑。我不吸烟，每到这时就咳个不止，万分痛苦，但有一种烟的烟雾却有淡淡的香味，很是好闻。
老裴第二个忙的时间是9月，孩子们的开学季。
那时候我们当地的孩子上初中，是国办中学先录取，称为“掐尖”，然后才是我们这样的乡镇中学全包。自然国办中学条件优越，教师水平高学生成绩好，上了国中才能考中专、师范直接换粮本，最次也能上高中考大学。所以有些头脑灵活的家长就钻窟窿盗洞地想办法，把孩子送到国中去享受高水平的教育。“老裴啊，孩子平时成绩挺好的，就这次没考好只差1分，能帮帮忙不？”“老裴啊，孩子在家哭了好几天了就想上国中，他的同学都上国中了，你看咋整？”老裴或爽快或沉吟半晌，最后总能留下一句活络话儿，“孩子的事是大事，我想想办法。”但凡等到老裴这句话，来人就放心地千恩万谢地走了。至于孩子考上了国中要挑选个班主任、要挑个好座位之类的小事，老裴都是满口答应：“没问题，放心吧。准保给你办了。”
于是老裴开始有酒喝。有一天中午老裴喝高了，话特别多，偏偏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兄弟，来一颗吧，大中华！不多见的，财政所长给的。”“天，财政所长都给您送烟了啊！”“他孩子才考了300多分要上国中，咱给办妥了。连镇长都办不了了，副县长都没好使，咱给办妥了！请我喝顿酒抽盒烟还不是小意思？”“您可真厉害！国中校长真给面子。”“给面子？那都是我挣出来的，他家5口人的粮本都常年在我这放着，按月我给领粮食，他都不知道粮库的门朝哪边开。我要忘了领粮食他家都没粮食吃，能不给我个面子？再说了，哪个家长都懂规矩，没有白了的。”“哦，您也赚了不少吧？”“这个真没有，咱办事就是为人排忧解难，分文不取。每次都是我带着家长去校长家，你爱给多少给多少。从不转交钱物。”“您真够意思！”“为人啊，就是要仗义，为哥们办事还从中抽一笔钱，那事咱不干。”“所以他们就请你喝酒抽烟了。”“烟酒不分家，愿意请我的绝不驳面子，不愿意请我的也不挑。去年一个哥们家里穷得丁当响，托我把孩子送到国中了，一盒烟我都没要。”“您都把咱的学生说到国中去了，咱校长该不高兴了。”“嘿嘿，连他儿子都是我给说国中去的呢，去年毕业了，想当兵，又是我给办成的。他还能说啥？”……
转眼就到了十月份，秋风一吹，办公室前的大杨树已经开始落叶了。很少来我们办公室的校长大人突然大驾光临。“老裴啊，你看天气说冷就冷了，我突然想到买煤的事。去年县煤站给送的煤也忒次了，都是煤矸石，也不起火，老师学生们都挨冻了。今年咋着咱也得想想办法不能让他们送那么次的煤了。煤站认识人吗？”“咱都是乡下人，那里认识县里的人儿啊。”“你认识的人多，给想想办法。”“那我可得好好打听打听，你得给我三天假，我还不敢打保票。”“别说三天了，能把这事干成，一个礼拜的假都成。能让老师学生们不挨冻，值！你的课我让老师们给代了，从明天起你就专门跑煤的事。我替全校的老师学生谢谢你了！”“校长这么看得起我，为了老师学生们不挨冻，我想神法儿也得把这事给办成了，你就等好吧。”
代课的事自然落到了我和另一个年轻老师的头上。每人一天三个班的课，嗓子都喊哑了。尤其是学生中本来就有许多调皮捣蛋的，一见代课老师，就知道把他没办法，更是极尽花样的捣乱。真是度日如年！一天，两天，三天。
天气冷的真快，早晨学生扫得干干净净的校园一天就落了一层树叶子。太阳刚一偏西，在办公室里穿着夹袄都有点瑟瑟的感觉。突然校门口传来了巨大的“突突突”的四轮车声，四辆满载的煤车停在了校长室旁边的大道上。一脸煤黑的老裴跳下车大喊：“校长，煤来了！”全校的老师都跑出了办公室。嗬！乌亮的小窑煤！这可是县煤矿最好的煤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笑，人人都伸出大拇哥，老裴，真是大能人儿！
那天晚上，校长请客，所有的领导班子参加，轮番敬酒。老裴来者不拒，直到舌头发硬。“原来的粮库主任是我哥们，他升到县里做了粮食局副局长，他手下有个女职工是煤站站长的小姨子。一个电话的事！……校长你可别说我拖延时间，人家一个电话我可是马不停蹄的跑了三天。……事情办完了，我想请人家吃顿饭，结果还是煤站站长签的单，咱一个子儿没花。……而且说了，只要我老裴去准给好煤。……他还托我转个话儿，照顾他小姨子呐，哈哈……”
第二天，老裴是裹着纱布上班来的。大家都围着问情况，连校长都来了。“老裴啊，昨天晚上喝高了摔的？你看让我这心里多不落忍啊。”“不怪你，校长。咱们散了我骑车回家就没事了。可是在镇子的十字路口，农机站的俩哥们非扯着我去喝酒，咋说都不放手。没办法又喝了一顿。直到夜里十一点才散的，天又黑还喝多了，结果骑到马路沟儿去了。小伤，没事的。”“这也太不够意思了，看把人摔得！”“都是哥们，难得人家看得起咱，还不都是想弄几车好煤？这帮兔崽子消息也太灵通了！”
于是老裴又为镇上各单位买煤的事忙了起来。又耽误了一周的课。我们两个代课的开始抱怨起来，就有消息灵通的劝说：“快别抱怨了，听说老裴给学校弄煤的时候，捎带给校长家也弄了两吨大块煤，好烧的很呢！”我俩赶紧闭了口。
老裴再回来时，带回个新宝贝——BP机！说是一哥们儿送的，大家一番看新鲜后，办公室里就时不时的传来了那悦耳的BB声。老裴就一路小跑的去仅有电话的校长室打电话，基本都是请老裴吃饭的。
后来我调到了县城，在那个电话还不普及更没有手机的年代，大家也就断了联系，只在遇到来县城办事的老同事时才打听到一些消息。
“老裴升官了，当了后勤主任。你走的第二年，县领导去检查危房，中午喝酒，一高兴就开了个给建房款的条件：喝一碗白酒给一万块，喝几碗就给几万。校长酒量小不敢接招，主任们都怕喝坏了身子往后躲。于是校长叫来了老裴。老裴一气干了5碗白酒！差点没喝死，不过县领导真给了5万块，而且表扬了老裴。老裴可是立了大功的！”
记得也有一次在大街上遇到了老裴，穿着油亮的皮茄克，衣袖盖住了大半个手背,一看就不是自己买的,手里提着个人造革的皮包，就是马季在相声《宇宙牌香烟》中拿的那种，走在城市的街道上,老裴真像是收电费的！头发已有些灰白，脸显得更加黑红。我说请他吃饭，他说：“有这句话就是好兄弟，不过花你自己的钱哥舍不得，现在请哥吃饭的都是能签单的主，吃他们去。等啥时候你能签单了,不请我都不饶你呢。”
“老裴最风光的是给儿子办婚事，在县城大酒店办的，娶亲的轿车就有20辆，全是从各单位找的。全县各大局都有领导参加，戴盖帽的，穿制服的，都开着小轿车，那叫一个气派！连镇长家办喜事都没有这么多领导！听说礼金收了十来万呢！”我是参加了老裴儿子的婚礼的，但是因为上课去得迟，吃完就走了，不知道竟然这么风光。
……
可是，不过一年半光景，听说老裴被撤职了。
“老裴就是交往的人太多了，又讲意气。当后勤主任正好管学校的采购，结果把业务给了经常一起喝酒的哥们，校长就不乐意了，一查账价格比别人的还高了些，两个人就生分了。后来来了审计的，说是账目不清，就给撤了。多亏老裴不贪不占，没往家里拿一分钱，要不真说不清楚了。……现在又搬回了咱语文组。不过老裴的业务更多了，因为有了手机……”
突然就想到郭冬临的小品《有事您说话》，如果郭子坚持给科长排队买票，那么提拔只是早晚的事吧？如果郭子利用和科长的关系帮铁路部门的人办成了事，那么买火车票就不用排队了吧？或者再转几个弯，为几个单位的人办成了事，是不是郭子就成了和老裴一样的大能人儿呢？当然这不是编剧想要的结果，可是老裴这样的大能人儿真的存在着。
“老裴真是牛气啊，人家去市二院看病都不用排队，一个电话就有人带着检查，一路绿灯。不像我们要排半天的队。”
“老裴说最讨厌排队了，排队的意思就是你没有本事。这次排了队下次你还得排。到了没有熟人的地方，他一定要逼着自己想办法发展一个熟人。第一次麻烦了第二次就方便了。据说他为了认识一个市二院的大夫第一次就给人家送了两大壶花生油呢！现在就是一个熟人社会，哪儿没有熟人都不好办事。”
老裴真是大能人儿啊，他是把社会这门功课学好了！
现在市二院等很多单位都添置了排号机，不知道如果老裴还活着能不能不排队呢？我知道我成不了老裴，我是宁可排队也不愿找人的人。看着那些大能人儿们畅通无阻，真希望这样的人越来越少。
正写着弟弟打来电话：“哥，我和人撞车了，人没事儿。保险公司有认识的人吗？”我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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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10 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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