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成事在天

田瞳

　　我去开一个会，一个庆贺的会。我不想去开那个会可又不能不去。
   
　　凑热闹的人还真多，有各等各样的人熙熙攘攘走来走去。自然碰上不少熟人，都过来握手，握了这个握那个。都说，田作家也来啦？来采访吗？
   
　　不是，我是来参加会的。
   
　　有知道的，向我打趣说，田岚岚是你的儿子？全市第二名，到底是作家的儿子呀！
   
　　我摇头苦笑，实在无言以对。
   
　　今天是市教委召开的颁奖会，奖励高考成绩居全市前三名的学生。小儿岚岚，取得文科第二名。我作为获奖学生家长，也开会来了。然而，这对我来说却无有什么喜庆可言。
   
　　岚岚也来了。到底是长大了，十七岁，个头儿比我还高一点，他不再跟我一起走路，是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来的。小子一脸得意，那天从考场一下来，他极其自信，说这次要拿个文科状元。我告诫他谦虚一点，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没想到考分一出来果然亮眼，虽没夺得状元，却也拿了个第二名，这也很难得了。小子为一步之差很有些遗憾，不过也为这个实实在在的第二名自豪了好几天。
   
　　可是岚岚他还不知道，尽管他考分遥遥领先，这次却无缘跨入大学的校门……
   
　　家里有个考生，这个家就不一般了。从春到夏，几个月来气氛都格外紧张，家里的一切活动都围绕着高考这个中心转，自从过年以来妻子没敢开过一次电视。
   
　　进入六月，离高考还剩一个月时间。那天岚岚放学回来说，下星期要开始体检了，老师说谁有哪点不合格的，家长快到市医院去托熟人走门子，别因为体检不过关误了上大学。我听了也没怎么在意，儿子除了眼睛近视，别的没什么毛病，到时候去说一声就过去了。
   
　　转眼就到了那一天，我把别的事都丢开，专程去医院给儿子过眼睛关。
   
　　从没见医院里有这样热闹过，楼上楼下全是学生，其间还有好多学生家长，不用说都是对孩子的身体不放心。高考啊，真是了不得！
   
　　眼睛当然是小事，找了个熟悉的医生，在一片小纸条上写上儿子的名字，送到查视力的地方，一句话就办掉了。我对儿子说，没事了等着上大学吧。
   
　　哪知小事后边有想不到的大事。
   
　　两天后，岚岚的班主任李老师突然打来电话，说田作家怎么搞的，你儿子的肝功化验呈阳性啊！
   
　　什么？我大吃了一惊。
   
　　李老师说快想办法，今年高考有新规定，肝功不合格不录取。
   
　　中午回到家里，儿子情绪极其反常，说学校里都轰动了，明天复查肝功，全校二十多个复查的同学，只有他和黄朋交的钱多，肯定是最严重的。
   
　　我一听这话，心里又是一沉，看来问题大了。岚岚说爸爸你快去医院给我走门子，要是过不了关，我的大学就完了。

　　是的，得了病可以治疗，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首先保证升学，别的是第二步的事情。
   
　　第二天我再次赶到医院，寻求过关路径。不料连找几个熟人，都连连摇头，说别的好办，唯独这肝功化验，谁也插不上手。我问化验室的人是谁？说是一个叫李自成的年轻化验员，据说很不好说话，他老子是医院的副院长，因此更显得牛气。

　　李自成，听了这个名字！和历史上一个人物同名！我就想，怎么和这个李自成认识一下呢？我请熟人去引见引见，熟人颇有点为难，说这种事要避嫌，还是自己直接去找为好。这话也有道理，我就上了三楼，找到化验室去。
   
　　对我来说，此时的化验室就是个神圣的殿堂了。我谨慎地走过那个门，脚步都不敢放重了。室内果然有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个头不高，身子似乎伸不直，脑袋向前探着，过一会儿向左右甩一下，不知犯的什么毛病。

　　你有什么事？他用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声调问我。
   
　　看这样子，用一两句话还不大好说。我先递上一张名片，希望靠名字引个路。在我们这座城市里，知道我名字的人还是很多的。
   
　　文联？他往名片上瞅了一眼，跟着就是一个问号，文联是干什么的？
   
　　我大失所望。他连文联都不知道！但是这会儿还必须向他说好话。我掏出烟盒先给他敬烟。不抽不抽！他一个劲地甩头，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儿子的化验结果。他一甩头说，还没有出来。就转过身摆弄他的那些玻璃试管去了。我再也搭不上话，只得灰溜溜退出。
   
　　这时候我深感后悔，我真是太大意了！平时只觉得儿子是学校顶尖的学生，高考绝无问题，哪料到在体检上却出了岔子呢？这都怪我了，事先就没想到先查一下，就没这个意识。现在受到惩罚了，给了个措手不及！
   
　　我茫然地望着眼前这座医院大楼，如同望着一座威严的碉堡，不知该从何选择攻击点。
   
　　我在楼道里漫无目标地走来走去，走过每个房间门口，就向门里看一眼，希望能意外碰上一个救星。
   
　　还真的碰了一个。
   
　　在一个清静的房间里，有两个闲着没事干的女护士坐着聊天。我在门口一伸头，其中一位认出了我，就招呼我进屋，问，田作家，儿子的事怎么样了？我说麻烦了，复查肝功，正摸不着门呢。她说我们正议论这事呢，化验室里是李自成，这几天学生家长都给他进贡，得的好处大了。
   
　　我说我不会送礼。
   
　　女护士说你不送礼就办不成事。又问，你儿子的问题大不大？
   
　　我说复查交的钱比别人多。
   
　　噢，那是查的三系统，不在李自成那儿，是生化室艾主任亲自做的。
   
　　我暗暗吐了一口气，多玄，要是糊里糊涂去给李自成送礼，不是又送到岔路上了？
   
　　我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再次登上三楼。
   
　　艾主任待人甚为和气，不像那个甩脑袋的李自成。看了我的名片，他轻轻啊了一声，说原来是大作家呀，久闻大名！我就说了儿子的事。艾主任说你坐门口稍等一会儿，我正要做，很快就出来。
   
　　我就坐在楼道里的长凳上等待。时间缓慢地流过，一分钟又一分钟，我像一根木头立在那儿，一动不动挨过一个漫长的历程。我面前不时有人走来走去，每一个走过的人都神态自如，年轻漂亮的女护士走起路来脚步多么轻盈。只有我，为了等待一个结果，忍受着空寂的时光，呆呆坐在那个固定的凳子上。
   
　　整整一个钟头过去，那扇门终于打开一道缝，艾主任在门里向我招了一下手。
   
　　一张白纸上划满了一排排检验符号。在岚岚名字后边，划出的符号是：＋、—、—、—、＋　啊，两个加号！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涨大了几圈。
   
　　艾主任的手已拿起一个红色的木头戳子，在岚岚的化验单上捺出一个刺眼的“阳”。我的心口随之猛地一抖，仿佛被刺中了一刀。我两眼望着那个可怕的木头戳子，只要它再捺一下，就一刀斩断了我儿子的前程。
   
　　艾主任！紧急关头我难以自控，仿佛用自已的整个生命叫出一声。我说，艾主任，这关系着孩子一生的前程命运……
   
　　我看见艾主任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在这样的时刻，那是一只可以左右我儿子前程的手啊！这一刹那间，我身上已大汗淋漓。
   
　　艾主任看了我一眼，慢慢放下那个要命的红色戳子，换上了另一个蓝色的印章，一连捺下了四个象征平安的“阴”。
   
　　多谢手下留情！一霎时，我长出一口气，心中的石头怦然落地。没想到如此容易涉过了险关。世界太大了，有时候我们确实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而一个偶然的机遇却能在瞬间改变一切。
   
　　我离开医院，仿佛是经历了一场惊险之后安然回到了明丽人间，身子有一种飘起来的感觉，骑在车子上两腿格外有劲，竟控制不了自己，一直骑到了儿子学校里。那一时我不知自已激动到何种程度，当着那么多学生的面，抱住儿子的头说，没事了，孩子，好好考吧！说着，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到此时，总算是大放宽心了。
   
　　一转眼十几天飞快过去。
   
　　大考临头了，空气分外紧张起来。
   
　　临上考场前一天，忽然李老师又派学生来我家里，说李老师请你赶快去学校，有急事。
   
　　啊？我猛又为之一惊，不祥的预感立时袭上心头。这时候老师叫我，又出了什么事？
   
　　我疾速赶到学校。
   
　　李老师异乎寻常地严肃，第一句话就说，你在医院里怎么弄的？路子走通了吗？
   
　　我说没问题了都弄好了。

　　什么是没问题了？李老师话语十分沉重，他说，人家把你哄了！教委的通知来了，你儿子体检不合格。
   
　　一声惊雷，轰得我目瞪口呆。可我怎么也不能相信。我叫道，不可能！我亲眼看着盖上的章子。
   
　　李老师说你快去医院，看看问题出在哪里？
   
　　我的心里燃起了大火，飞车驰向医院。
   
　　不会吧？艾主任望着我，好像不相信的样子。他说我已经缩小到最轻程度，一个“阳”是健康带菌者，不可能不合格。
   
　　那是怎么回事呢？
   
　　艾主任让我去见吴院长，因为总检上是吴院长负责的。
   
　　我又见到了吴院长。吴院长说可能是转氨酶高了，如果转氨酶高于40，再加上一个阳，两条合起来就判为不合格。
   
　　明白了，亏就吃在这上面。唉！我这是怎么啦？真是太呆、太愚、太笨了！只以为有了那个化验单就安然无事了，怎么就两手一甩高枕无忧了呢？殊不知这是一条荆棘丛生的路，一路上处处险象暗伏，一个小小环节的闪失，路就堵死了。

　　我心凉如冰回到学校，实在是愧对李老师了。

　　李老师给我出主意，说现在还有最后一个补救方法，体检时有几个学生没有复查肝功，考试过后还要去补查。李老师叫我快去找招办商量，争取能随着那几个学生再去复查一次，想办法把结果纠正过来。就看招办答应不答应了。

　　我问招办主任是何人？说是名叫孙正。这个人倒是认识的，不久前在某个场合里还交谈过几句，他说在中学时就读过我写的小说。现在我去见他，应该给个面子的吧？
   
　　教委大楼高高耸立，一进楼门便是招生办公室。一张特大的办公桌前，坐着招办主任孙正。此人不过三十岁出头，却已早早发胖，脸盘大而长，两腮上的胖肉向下坠着，绝不是一个在教育部门担当要职的招办主任形象。

　　这位招办主任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摆出了十足的架子，因为这里是他的地盘。当他听了我的来意之后，就更是一副据高临下的架式了。
   
　　不行啊！他一开口就堵住了门，不留一丝缝隙。说话是地道的权威神态，语音沉闷，无神的眼睛望着桌子上的一个什么文件，头也没扭一下。当然他没有必要向我这边扭头，因为这时候他是大权在握的招办主任而我只是一个有求于他的学生家长。他说过不行啊那三个字便不再理睬我，完全忘了面前这个人是他在学生时代景仰过的作家。
   
　　我也只好起身离开了。
   
　　罢了，这就无路可走了，认命吧！
   
　　路上陆续碰上几个熟人，每个人都给我出了一串主意，其中共同的一点是“先礼后兵”，如今这世道，认的只有一个“钱”字了。

　　我脑海里风暴呼啸不止。叫我去巴结那个俗不可奈的招办主任？我心理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不是舍不得钱财，而是低不下这一颗头。
   
　　可是儿子的事怎么办呢？
   
　　走投无路时，有位朋友为我指点了迷津。朋友提醒我说，这事单靠自己跑不行，要借助学校的力量，因为学校肯定也希望他们的学生能多考上几个。

　　校方果然也在为这事着急，因为岚岗是文科班的尖子，学校还指望他争光呢。校长当即答应找教委领导商议解决办法。
   
　　我又在绝望中看到了一线微弱亮光。
   
　　当天下午事情就有了一点进展。市教委拿出一个意见，请医院表态，因为岚岚的情况属于边沿地带，只要医院说可以，就放过去。
   
　　现在的关键就看吴院长一句话了，因为他是总检负责人。到了这样的关口上，我再不能当一名不知世事的呆子了。我让妻子为我准备了一份礼物。我知道这很不光明，但我不过是为了能让儿子上大学，比起那些上天入地搞邪门歪道胡作非为的人来，我这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吧？
   
　　夜幕降临时，我提上礼物出了家门。从未做过这种事，脚下不觉有点软，心中似有一种作贼的感觉。
   
　　很不巧，院长不在家。我站在院长家的客厅里有点手足无措。幸好院长夫人贤良，对我深表同情，表示一定要对院长好好说说，还说了一句很实在的话：他也是有孩子的人嘛。我心里多少宽了一点，便告辞出门。当然，院长夫人为那份礼物又推让了一番，我出门下楼时已是一头大汗。
   
　　第二天上午我在院长办公室见到了吴院长。院长说像我儿子这种情况，确实是处在临界线上，如果事先打个招呼，很容易就处理掉了。可是现在已经写在纸上，就比较麻烦了。我赶快说了一串好话，我就这一个儿子，请院长千万关照一下。吴院长沉吟了一阵，说我们再征求一下招办的意见，尽量争取放过去。
   
　　从那以后的几天里，我就不停地穿梭于医院和教委大楼之间，找这个，求那个，医院和招办的每一句话都牵动着我的神经，但在哪里也得不到一个确定的答案。我像一名不知疲倦的马拉松选手，异常执着地奔跑在看不见尽头的漫漫跑道上。
   
　　就在我全力跑马拉松的同时，儿子满怀信心地上了考场。儿子只知我已经把他的事情办好，却一点也不知道我正为意外的变化而跑断双腿。每一场考下来，他都兴高采烈。他说卷子上的题特多，一拿到卷子就刷刷刷一路写下去，别人还没做完一题，他已翻过去一页，翻页的声音使好多考生忍不住发出惊叹……儿子叙述考场细节时神彩飞扬，像在介绍一场精彩的足球赛。我坐在一旁听着，简直不敢转过头去望他一眼……
   
　　紧张的三天大考过去，我的马拉松也跑到了终点。在最后一天，吴院长告诉我，医院总检室已做出决定，转氨酶75以下者都放过去。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岚岚的转氨酶是54，在合格范围以内。我多日的焦灼忧虑，我日复一日的东奔西跑上下求人，总算有了一个结果，这也算是苍天不负苦心人吧。
   
　　我提起精神最后一次来到教委大楼。在这短短三天里，我记不清往这儿跑过多少次，但每次都是空跑一趟，因为招办那位孙主任天天巡回在各个考点上视察考场，我怎么也追不上他。见不到孙主任的面，事情就无法进展。现在医院已开了绿灯，可体检表还在招办手里，必须把“不合格”改为“合格”才算数，所以最后的关键还是过招办主任这一关。
   
　　这一回还算没跑空趟，孙主任正安闲地坐在他的宝座上抽烟。他看了我一眼，没作任何表示，眼皮就耷拉下去，两腮的胖肉也向下坠着，就像我欠了他多少钱似的。我知道这会儿我是到了他的屋檐下，我要先向他开口，我就谨慎地叫了一声孙主任。
   
　　你怎么又来了？他一下就截断了我，现出很不耐烦的神情。他说我不是说过了吗？不合格，再跑也没有用。
   
　　我心里猛地一凉，他怎么还这样说呀？我就说，医院不是已经同意了吗？

　　谁说也不行。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声音虽低，说出的话却是摇撼不动的权威。他说，已经做过的结论，哪能随意说改就改了？

　　我望着这个冷漠无情的胖主任，已明白此时我再说什么也不会起半点作用了。原来这几天里我在医院所作的一切努力全是徒劳，自己原以为事情即将成功谁知却到此嘎然而止了。
   
　　我霎时从头顶凉到了脚根。现在回过头看看，这一个多月的马拉松，一路曲折坎坷，虽然我倾尽了全力，最终却是一名不合格的选手，临到终点时忽听一声哨响，就遭裁判无情的判罚，一下取消了资格，我白跑了。

　　我在跑道终点倒下来，仰天一声长叹，这真是应了那一句老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我是一个失败者。儿子在考场上获胜，父亲却在人场中败倒了。我无能力把一个如此优秀的儿子送进大学校门，而我还不得不在颁奖大会上扮演获奖家长的角色，好惭愧啊！
   
　　现在，只等着录取通知书从各大院校飞来了。过不了几天，报喜的鞭炮声就会在这座城市里响起，我的岚岚天天都在睁大双眼殷殷盼望着，他不知道今年的录取名单里不会有他的名字了，我家门口今年与鞭炮声无缘。在今后的一天天等待的日子里，我不敢想象那希望最终破灭的一天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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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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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夜

田版高产高质量。

叶柄

揭露了社会的丑恶现象。情节真实而曲折。

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