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姑妈

康康

　　正月初六，陪母亲去姑妈家，进山村前，母亲连说，大变样了，完全不同了。以前走的是田间机耕路，七弯八绕的，如今是大公路是水泥路，近多了。

　　姑妈家，小时候来过两三次。由于这儿离县城较之我村要近一些，中考时我也是在此住宿的，早晨，自行车沿着坎坷不平的机耕路，叮铃当啷的响，往考点赶，晚上，姑父腾出一间房让我温习功课。房内墙角处有一小缸蜂蜜，真正天然的蜂蜜。姑父聪慧勤快，养了三五箱蜜蜂，考试结束的那天还给我装了两瓶蜂蜜，路上被我不小心摔碎了一瓶，心痛与自责自然是有些沉的。

　　虽然来姑妈家的次数并不多，但这里的山、这里的田间路、这里的村口人家，却无数次地出现在梦里。只是，在梦里，不是从村口弯进去的，而是从村后的山头一端翻过，经过几户人家再达姑妈家，有时她在家，有时她不在家。再者，明明玩耍的或行走的是别处的景物，甚至与别人一道游玩，走着玩着，后面连着的却是姑妈家的前村后庄，形似翻转的电影镜头。梦把现实剪切粘贴、重新组合，作了一番加工。

　　姑妈每年来见母亲一次，但母亲最后一次去姑妈家还是姑父去世时，一晃已有二十三载。这期间母亲一直念叨着去，今日遂愿。姑父去世时，我正走出校门在南方打工，谋着肚皮。

　　途中，母亲说，虽然她直通的性子、嗓门较大，不会讨巧卖乖，但与你们的几个姑姑（包括二爷小爷家的女儿）一生都未红过脸，与你姑妈尤其的好。母亲说这话时有自豪的神情浮现，毕竟现实中姑嫂不睦的事例随处可见，不下千万。姑妈同样是个实诚人，善良与宽容，勤劳与坚忍，没有多少计较的心思。

　　爷就生了两个人，一个是我父亲，一个就是这个姑妈。父亲早早去了天国，那年我才六岁，大雪冰封的日子。就这一个姑妈了，我们不能不珍惜。

　　可爷及爷的父亲在世时，似乎并不珍爱我这个姑妈。奶奶在姑妈二三岁时就驾鹤仙去，姑妈已经缺乏母爱。

　　一九五四年发大水，圩区里的人们四散奔走，纷纷往山里钻，邻村的一个人就跑到姑父家所在的山村，水退了，他却留了下来，就地安了家。太公（爷的父亲）正是通过这个人的介绍把姑妈嫁了过去。离家几十里，也不通车，早先都是用脚步子量着去的，去相亲时，对方扯了两件衣的布料，太公便一口应允了。

　　姑妈嫁过去后至少有两三年不能适应。圩区里一眼百里，而这儿前山后山，处处遮遮掩掩，人夹其中，目光一下子短至五十米之内，姑妈感觉胸闷气短，像是浑身被束了绳子，可于当时她这样素朴的农家女子，只有以泪洗面及女人就是菜籽命的叹息。

　　姑妈回娘家省亲，哭着不肯走，太公便骂，爷爷也说，父亲与母亲便陪送姑妈回山里。告别时，姑妈却跟在她嫂子（我母亲）后面亦步亦趋，说你走我也走，我不要留在这儿。

　　后来，有人去姑妈家附近的水塘里采藕，姑妈听说有娘家邻村的人在内，便风一般卷过去，哭着问，有谁认得她娘家人？请捎个信，要娘家去人接她回去。邻村的人回村后，寻着爷说，你好狠心呐，就一个女儿，还嫁那么远的偏僻的地方，她好可怜哟。爷说这是太公的主意。爷对子女一向不大操心，是全村人的看法。

　　多年后，姑妈还会提到这些记忆，当然此时，她已是云淡风清。

　　所幸，姑妈遇到一个好男人，姑父为人忠厚，处处顺着她，把她当成家中宝，本就土生土长的传统的乡下女子，日子一久，心也就安顿了下来。

　　我想，太公并不是把他的孙女（我的姑妈）当作菜籽随手一扔，而是有他自己的主意。他的主意应该是由发大水引起的，在他看来，这是为家族作长远打算。正如某长辈所说，山里有家亲戚，遇着发大水之年，有个依靠。爷也一定这么认同的。水火无情啊。只是他们一厢情愿，没有顾及姑妈的感受。

　　姑妈早在接到电话时就与表哥表嫂们立于表哥家的门阶上候着了，门阶很高可见着院外。瞥见我们，姑妈奔出来，欢欣异常，说：啊呀！我舅母（随子辈称呼）来啦！又对着我们说：啊，我侄儿来啦！真长脸！笑靥如花。

　　二老抱在一起，喜悦溢于言表。

　　姑妈说“长脸”时，我不由得脸上一热，心里很是羞涩了一下。我知道我的羞涩是来自于世俗的“光环”。我确实没有什么“光环”能给姑妈“长脸”的荣耀，掂量掂量、比划比划，不谦虚地说，我完全不够格不达标，几近寒酸，尽管此时的我在姑妈面前春风满面。

　　我明晓姑妈的“长脸”不是那样的“光环”，哪怕我穷困潦倒，是出于一种中国式的传统心理——娘家人的心理，一个远嫁他乡的女子，娘家来人了，表明娘家人还没有遗忘她，还在认同她接纳她惦记她欢迎她；小辈们并未由于隔代而疏远，亲情依旧（虽然很多的亲情，在这个物化的忙碌的年代无奈地渐行渐远），这在村人面前，是多么值得骄傲与自豪，周围的人们也会因此高看她一眼的。另一层面，故乡还在心头，出走的村庄尽管变了模样，换了时空，每每忆起与提及，午夜梦回之际，总有一缕温馨萦绕，一团温暖浸漫。

　　姑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似的，突然向着母亲说，山芋你还要啊？还有许多呢，都还好好的，没坏，很甜。母亲说不要了。我在一旁听见忙说，山芋啊，我要。我丈母喜欢吃，我也爱吃。姑妈立即说那太好了，我正愁呢，他们都不怎么吃。不是什么好东西，都不好意思提。

　　表哥家屋后是姑妈住的老房子——三间瓦房，后门一打开，山脚，三五步的距离。山上尽是密集的毛竹，姑妈说现今毛竹没人要了，长的到处都是。

　　地窖前挂着尼龙布，下面用砖压着，上头用木棍撑着，窖里面有山芋和好几个南瓜。南瓜是无污染果蔬，我也要的，丈母会做南瓜饼，孩子爱吃。掀开布幔，姑妈曲着身子爬进去。她不要我爬，说你个子太高，地窖小，转不开身。

　　母亲一旁说，当年他爷爷每次过来，带山芋回去，他们都欢喜的直蹦。

　　是呢。我说，有一年过年跟着爷爷来姑妈家，临走带了一腰篮熟山芋，在汽车站有人看见了要买，我说不卖！嘿嘿！那时农村还没有人种植山芋，以致我认为，山芋，只有山里才会有的。

　　姑妈在地窖内往篮子里不停地搁着山芋。我忙说，够了，足有一尼龙袋了。

　　姑妈笑，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土里土气的，你要，就多带点。

　　好东西哦好东西。我欢喜连声。

　　饭桌上，姑妈跟表哥说，下午去挖几根葛根吧，给舅母她们带回去，烀熟了吃，对胃好。喝着酒的表哥脸上堆满了笑，好！只要你们要，挖葛我在行。

　　我们要去的山与屋后的山相连，绵延数里，虽只有一百多米的高度，却是一道天然屏障横在村庄后面。对面也是山，再远处山峦相叠。出大门一条灰白色的水泥路，右行二三里路，便不见房屋，房屋本是有的，都拆迁搬离、散落各处了。放眼处，有一种静谧的美。

　　一处山脚前停下来。这一带的山没有毛竹，没有像模像样的树，全是藤蔓、荆棘、刺梅，几乎没一下脚处。丛生的如同杂草般矮细的竹子，大有抢尽地盘的态势。数十株不成材的野树从中突了出来，细小而零散，在寒风里枝权倔强地乱伸。

　　这样的植被下却生长着宝。

　　这里的葛根不算少，表哥表嫂各执细长的挖锄，专拣粗壮者挖，粗者直径可达十厘米，一小时之内就挖了数根，有的如人字形，有的似人参状，有的像一只大龙虾，张着两只大螯。

　　表哥说，以前这葛从来就没人瞧上一眼，后来，听说了它的营养价值，才有人来挖。现在村子都拆迁了，人都散了，这山也被水泥集团罩住了，只偶而有人来挖几根。人们都忙的忘记它们了。

　　是啊，大自然的物件，只有被人类忘记了，不被关注了，才会一代一代地安然地接续下去，在地球上在天底下，或荣或枯，热闹与安静，全是天理。

　　接姑妈一同回去，姑妈欣然应允。她带上好几样礼品，表嫂提着，被我坚决地一一拦下。这拎来提去的，多烦多累？老人家能去走走，就是最大的幸福。再说，也没有空手哦，山芋、葛根，多好的礼物，它们可都是宝啊！

　　不施化肥不打药水不掺假，汲取吸收的全是大自然的精华，如此土生土长的尤物，在我看来，没有不是宝的。














　　                                                                                          2017.02.02-03

康康

云馨 发表于 2017-2-9 21:43
图文并茂，充满浓厚的情感，喜欢这样的文字。学习了～｀

谢谢喜欢！元宵节快乐撒！

云馨

图文并茂，充满浓厚的情感，喜欢这样的文字。学习了～｀

康康

飞霞 发表于 2017-2-8 22:56
康康老师，先问好您，改日再细读您的文章。

谢 谢！劳烦您了。欢迎斧正哦！
提前祝元宵节快乐啦！

飞霞

康康老师，先问好您，改日再细读您的文章。

康康

夏冰 发表于 2017-2-7 21:27
精华理由：平常人，平常事，读来却十分入心。这归功于作者对细节的抓取与恰当运用。淳朴善良的乡情令人心襟 ...

感谢夏版老师的厚爱，加精留评鼓舞！
提前祝元宵节快乐，阖家幸福！

康康

一孔 发表于 2017-2-6 21:50
我们这儿五四年也发过大水，我爷爷那时候一说就说到五四年，还说水到了山脚下。现在我家所在地也被水泥厂灭 ...

现在就是钢筋混凝土的丛林社会。

康康

一孔 发表于 2017-2-6 21:50
我们这儿五四年也发过大水，我爷爷那时候一说就说到五四年，还说水到了山脚下。现在我家所在地也被水泥厂灭 ...

是啊，老辈们一提就提到五四年发大水。是不是暗合了五四青年，五四文化运动？胡扯一下。

康康

一孔 发表于 2017-2-6 21:48
这地方和这样的生活方式和我们家三十年前是一模一样的

啊，你们家大踏步跨入新时代啊。早了三十年。呵呵！
祝幸福哦。元宵节提前问好！

康康

微风轻拂 发表于 2017-2-6 13:47
世外桃源啊，文字配图，浓浓的淳朴乡情，祝你姑妈安好！

谢谢微版。也视您一切福顺。向您敬礼！提前祝元宵节快乐！

夏冰

精华理由：平常人，平常事，读来却十分入心。这归功于作者对细节的抓取与恰当运用。淳朴善良的乡情令人心襟摇荡。

一孔

我们这儿五四年也发过大水，我爷爷那时候一说就说到五四年，还说水到了山脚下。现在我家所在地也被水泥厂灭了。

一孔

这地方和这样的生活方式和我们家三十年前是一模一样的

微风轻拂

世外桃源啊，文字配图，浓浓的淳朴乡情，祝你姑妈安好！

康康

吴显萍 发表于 2017-2-5 18:48
姑妈一生不容易，从小就失去了母爱，好不容易嫁了个好男人，又早早地离去……祝福她老年安康幸福。文字朴实 ...

替姑妈谢谢您！也祝福您好人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