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独老师之死

叶柄

　　　　　　　　　　　叶柄


　　独活：双子叶植物药，多年生草本，有疏风解毒、活血祛瘀、止痛之功效，微毒。
                           　　　　　　　——摘自《辞海》

　　　　　　　　　　　　　　　　
　　　　　　　　　　　　　　　　(一)
　　
　　独老师也不知道父亲为何给自己起‘独活’这个名，他没有想到比如自己的性格和说话，只是估计主要可能是父亲行医的缘故吧。

　　这天，独老师像往常一样，讲了22.5分钟的课（一节课45分钟）就端着教本和粉笔盒走出教室，在他下到第二个台阶（一共三个台阶），具体地说，只是脚尖落在第二个台阶上的时候，一辆小车开进学校。

　　其实独老师师范刚毕业刚拿到优秀毕业生证书的那一刻，决心要做一名优秀教师，全身心地投入到“传道、受业、解惑”之中，那肯定包括每堂课至少要上够45分钟。

　　但这个理想很快就被县教委的一纸分配文件撕碎了，因为独老师被分配到了一个偏僻的中心小学，而与他师范学校一班、学习和表现差得多的同学，却被分配到了城区附近的小学，甚至还有的被分进了中学，虽然按要求中等师范毕业生只有给小学当老师的资格，但县教委的人解释说，中学老师缺乏，所以选择了一些优秀的中师毕业生补充，云云。但他有优秀毕业生证书的人却没有分进去，一些差学生反倒却被分配进去了，他现在实在搞不清楚什么样的学生才是优秀毕业生，自己手里的优秀毕业证书又能证明什么？
之后的日子里，关于分配这件事，总是动不动就闪现在独老师的心头，尤其在远望那条细若羊肠、弯弯曲曲、走不到头的被当地人叫做“十二弯”山路的时候，在看到那些早已超过入学年龄、衣着褴褛、只顾调皮玩耍的孩子们的时候，在深夜宿舍油灯下独自饮尽孤独的时候……

　　但现在是他刚上完课的时候，他当下关心的不再是那个烦心事，而是要关心关心一下这个不打招呼就驶进这所偏僻小学的小车。学校再小也是一个单位，权当给自己孤寂的生活增添一些生机和乐趣吧。

　　“老师，你们的校长那儿去了？车上下来一个好像秘书（他看见年人在一个领导模样的人下车时开车门，而且把手搭在车门上方。这个镜头他只在电视电影里看到过）一样的年轻人问走到他跟前问。

　　“我是教员。”独老师懒洋洋地答。

　　“请问你们学校的校长哪儿去了？”年轻人又往独老师走近了些，声音大了些问。

　　“我是教员。”独老师又答。

　　“哎，哎，你这位老师，问一下你们的校长哪儿去了，我们找他有工作上的事？”司机停了擦车，也跑上前来问，手里还拿着油打子。

　　“刚才他问，我就给他说了‘我是教员’”。 独老师也有点不高兴了，脸色有点阴。

　　这时车上下来一位微胖的男人，好像在本县的新闻离见过。独老师看见，秘书模样的人和司机连忙转过身，躬着腰迎了上去。

　　“这位可能是领导。”独老师想，“领导怎么了，领导把我们不当人，整的就是领导。”

　　“这位老师同志，我们来学校调研，想找一下你们校长，你能告诉我们他在哪儿，帮我们找一下好吗。”微胖男人用普通问。独老师感觉这普通话比自己差远了。

　　“我给他们两个都说了，我是教员，一看你好像还是个领导，校长管教员还是教员管校长？校长走哪儿去了，我一个小小的教员哪儿知道，莫非还向我请假不成？有些领导确实当的差劲，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

　　独老师连珠炮似的说完，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心里感到打自到这山沟当娃娃头来，从来没有这样畅快过，他也没有忘记说完这些话最后还带了一个“哼”字。
然后脸带微笑，转身走了。

　　走了一段，独老师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三个人便嘟囔着向车走去，当他走进自己宿舍的时候听到了远来越小、渐渐消失的小车的声音。

　　独老师不由地又使劲笑了一下。

　　　　　　　　　　　　（二）

　　这件事发生不久，县教委又一纸调令把独老师调到一个更偏僻被老师们称为“南大门”的村学任教。

　　按常理，老师调动一般都在学年末，特殊情况也是一学期结束。而独老师调动的时候却是中期试刚考过，这就引起了大家对这件事的猜测。最后消息灵通人才说是独老师好像得罪了什么分管教育的副县长，县教委的头挨了批评才这样处罚他的……

　　独老师知道后什么也没有说，整理了自己简单的行装就去了新学校报到，只是走的时候脸色更加阴沉。

　　村学在一个大山环抱如锅底的凹地里，周围只有十几户人，大多数人都住在山顶上，学校背面有一条小河，水很大，他就每天枕着涛声入眠。平时学校除了二十几个学生和三个老师，没有人来，学生常也来不齐，不来从来也不没有人给老师请假，据说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家长们来了也说让孩子会写自己的名字，学几个洋码号会数钱不要被人骗了就行了。好些孩子十多岁了才上一年级。

　　那是一个阴天，独老师收到了家里的来信，说父亲病更重了，家里的麦子黄得没有人割，有些都零在地里了，他的脸色就更阴沉了。

　　第三节是他的课，他依旧讲了10分钟就让学生们自学。（到这个村学之前他就决定每节课只讲这么长时间，他认为一个优秀毕业生到这样的地方任教充其量也只能讲这样长时间）。有时候心情不好了他还要骂几句，一般是：“谁让你们上学来？害得我们这样远来给你们教书，你们不上学，我能还到你们这种鬼都不下蛋的地方？”

　　今天他心情也不好，正准备开骂的时候，一转眼，看见校园里进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个还背着枪。

　　“嗨，嗨嗨，你们干什么的，谁让进来的，来，你们几个出来看一下。”他气冲冲地一个健步冲出教室，不由分说把那三个人拉出了校门外。

　　“你们看，这墙上写的什么，嗯‘教育重地，闲人免进’，懂不懂，你们进来给谁报告了？谁允许你们进来的？进来还指指点点，干扰正常教学秩序！”

　　紧接着他又指着那个背枪的：“尤其是你，还背杆枪，想打谁？这里面都是祖国的花朵，祖国的未来，出了问题你承担得起吗？”

　　独老师越说声音越严厉、越高昂，仿佛现在才到了他应该说话的地方，也似乎找到了自己所谓的自尊。

　　那三个人什么也没有说，转过头钻进汽车就走了，那个车好像比上次的还高档。

　　后来听说这是新上任的县长，很重视教育，刚上任就想来个微服私访——到最偏僻的学校调研，结果没想到第一站就遭遇了独老师不寻常的“接待”，那个背枪的人是他的司机，酷爱打猎。

　　后来教育局知道了这件事，准备处理独老师，但考虑他已经在最偏僻的、最基层的地方工作，再没有地方“发配”去了，扣奖金嘛学校就从没有发过，就只有给学区安排学期末不要评先进，学区校长说他们从来就没有考虑过……

　　　　　　　　　　　　（三）
　　
　　日子过得真快，记得刚过了中秋，结果腊八就在跟前了，过了腊八马上就是年了。
　
　　腊八一过，独老师也放寒假回老家了。

　　腊月冬闲村子里就忙着给孩子们办婚事，盖房子，给老人做寿木。办这些大事，照例要请村里福大命大的、由头有面的人陪先生、陪木匠，图个后辈们的前程，图个吉利。

　　独老师在村里作为不多的几个吃公家饭的人，自然也就被请为座上宾。

　　“年事办好了吗？”这天，独老师在参加一个订婚仪式的路上有人问。

　　“办啥哩，不办莫非还能永远把我放到年那边不成不让过去?”

　　问话人一楞，噎得好半天也没有反映过来，只急急地答：“那就是，那就是，咋也把你撂不到年那边。”便说便急急地走掉了。
独老师望了望那人的背影，怀着又打了一个胜仗的心情去参加订婚仪式了。

　　酒喝到都有了感觉的时候，有人说：“好事多磨啊，你们两个的事说了几年了，现在总算定下来了！”

　　大家伙都点头说：“那是，那是！”

　　“来，碰一杯！”

　　在座的所有人，包括订婚的青年男女也端起杯子碰了一杯。

　　“啊，不过……”独老师刚咽下酒，感叹地说：“多磨的不一定是好事啊！”

　　看着大伙面面相觑的神色接着说：“我们有个同学，两个人在师范上学就谈对象，毕业后又分在一个学校，又谈了八年，八年啊，大伙想啊，整个一个抗日战争都打完了，婚后来也定了，结果最后还是分手了……”

　　“所以啊，多磨的不一定是好事！”独老师放下酒杯，又下结论似的说了一句。

　　“独老师，你说啥，你再说一遍？”订婚的男青年红着眼。

　　“独老师，人家两个可好着哩，今天人家的喜事，咋能说这不吉利的话吗？”大伙都望着他，“快给人家倒个谦。”

　　“实话实说嘛，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要‘实事求是’  嘛！”

　　“啥？你再说一遍？”订婚的男青年眼更红了。

　　“我就说了个多磨的不一定是好事嘛，本来就这样的嘛！”独老师耷拉着头，舌头打拌的说。

　　“我们都谈了这么长时间了，你还说这样损人的话哩，你还叫名字当老师哩，我看你亏人哩，求！”

　　边说边哭，定婚的男青年一只酒壶砸到了独老师的头上……

　　那只壶砸得真巧，不偏不斜地砸在独老师太阳穴上，经县医院、市医院抢救无效。

　　就这样，独老师死了。

　　有人说，独老师自己仗着学的文化多，显能，‘发配了两次了还不长记性，心里想的一句话吃再大的亏都要说出来，最后终究吃了嘴的亏，连命都搭配上了……

　　也有人说，独老师不顺，家里穷，工作了分配的地方也不好，看事就有些暗，说话就说不到阳面上来……等等

　　但不管怎么说，独老师在那个春节前，死了，真的就给永远地留在了年那边没有翻过来。

　　这是一个谁也无法辩驳的事实。



　　　　（全文３５１７字，写于７月５日夜，首发于中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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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友泉

再来欣赏颇具独特人格力量的独老师！问叶版好！

零落如雨

人物形象饱满，个性鲜明，也给我们深刻的启示。
怎样在这个社会群体中生活呢？明白了！

快乐阳光

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ycggxg

叶兄的小说很富寓言性，有很深的寓意，值得细细体味！其中有一句话“其实独老师师范刚毕业刚拿到毕业证书～～～”内中有两个“刚”字，显得有点重复，如把后一个“刚”字改成“并”字，阅读的感觉是否要好一些？我这有点咬文嚼字了，见笑见笑！

杨友泉

瘦骨遴殉，让人起敬！问好叶版！

风中的芦苇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写出了鲜明的人物性格，真是一个“独老师”，这样的人物，注定是吃不开的，他只有死了。精华小说！

不是说,性格决定人的命运的吗?那么"独老师"结局就是注定的啊!

顽主

老触霉头，可怜的小人物形象

杨友泉

这样的人容不下，可见环境的可悲！

石眉

独老师的个性充满时代气息，很深刻。

梧桐夜

人物形象丰满。

学习

苏冰

文笔洗炼，人物鲜明，寓意机巧，精华。

问候叶版主，学习了。

叶柄

最初由 杜文辉 发表
独到的文字！

谢谢

程相崧

耐人寻味。

雪落梅花

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