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逐鹿江南 于 2017-2-15 11:16 编辑
从南到北是三百米,从北到南也是三百米。是的,这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巷,我以童年和少年的脚步,不知丈量过多少遍。
在我不甚遥远的记忆中,小巷似乎总是下着雨,淅淅沥沥,让人产生无尽的遐思与期待。
每到星期六下午,我都会端坐家中,开始周而复始的等待与煎熬。
橐,橐,橐,高跟鞋的声音响了起来,仿若唐诗宋词里平平仄仄的古韵。脑袋探出门去,看见那把熟悉的粉红色的油纸伞缓缓飘了过来,有如雨后出土的鲜艳的蘑菇。
丁香姐!我情不自禁地喊道,雀跃般跳出家门。
丁香姐停下脚步,俯下身来抚摸我的头,一股熟悉的丁香般的馨香飘进我的鼻孔。我贪婪地吸着,忘记了她伞沿流下来的雨水淋湿了我的衣服。我仔细地端详她,如瀑的秀发披在肩上,笑容仍是那样的恬静与祥和;一对浅浅的小酒窝,让我深深地沉醉;玉石般光洁的牙齿闪着光芒,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看着我的窘态,丁香姐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轻轻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
姐,我要娶你!我低头嗫嚅地重复着不知何时开始,并且不知说过多少次的话。虽然年少尚不知情为何物,但她丁香花一般的美丽与雅致,足以让我这个少不更事的小男孩倾慕,并在朦胧的潜意识中产生难以言状的情结。
丁香姐莞尔一笑,纤细的指头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傻弟弟,你才小学六年级,姐都快高中毕业了,比你大五、六岁呢!
我抱住她的脖子,执拗地说,就要,我就要!
丁香姐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脸,柔声道,等你长大了,姐帮你找个比姐好看的。
我的泪水流了出来,不依不饶地撒泼,你骗人,世上怎么可能还有比你更好看的!
丁香姐一边掏出手巾替我擦眼泪,一边轻声地安慰我。
丁香姐站起身,向我挥挥手,轻盈地转身离去。看着她打着油纸伞优雅地彳亍前行,我的心也随了她的背影而去。
她家在小巷南端,我家在北端。每到周末,她从寄宿的学校回来,都会从我家门前经过。这个时候于我,是一个星期以来掰着指头数过来的幸福时刻!翘首期盼也好,傻傻等待也罢,总之,在我懵懂的心灵中,已然成了一种常态。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到了夏天。
正当丁香姐下月就要高考的时候,她家发生了重大变故,与她相依为命的母亲病逝了。对于一个单亲家庭来说,这不啻于晴天霹雳。
看着丁香姐在母亲的灵柩前哭得死去活来,我站在她身后,陪着她潸然泪下。
大学是上不成了,可是生活还得继续。丁香姐托人在乡政府找了一份临时的差事,每天上下班都从我家门前经过。
江南的雨水实在是太多了,仿佛永远也下不完。那把粉红色的油纸伞,故而总是经常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只是油纸伞的主人,已不像从前那样见人就笑,虽然依旧优雅,但脸上却多了一层淡淡的哀愁与惆怅。
我被她的愁容所感染,心里也充满了阴霾。
弟,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姐答应要为你找个好媳妇!丁香姐一次次抚摸我的头,眼里满是柔光。
我使劲点头。看着她精致的脸庞,我心里想,姐,待我考上大学,有了工作,一定娶你,给你美好的生活!我的丁香姐有足够的资格,过上与她的品貌相称的生活,即使将世上所有的幸福都叠加到她的身上,她也完全配享!
然而,上天似乎并不垂怜不幸之人,相反,却总是处处设置坎坷。就在我上初二的那个冬月的一天,一个消息传来,丁香姐投河自尽,所幸被人搭救,正在医院救治。
我震惊极了,飞也似地赶到乡医院。
丁香姐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鼻孔里插着输氧管。
见到这一幕,我的心碎了!是谁害了我可怜的丁香姐?!
从人们低声议论的片言只语中,我听出了一些端倪。乡长家的那个花花公子始乱终弃,跟县城里一个老板家的千金结婚了。
我愤怒至极,趁着夜色,捡了一块大石头,将乡长家的玻璃窗砸了个脸盆般大小的窟窿。
丁香姐辞了工作,将自己关在家里。小巷里再没有出现那把粉红色的油纸伞,以及那优雅的身姿和平平仄仄的韵律。
在丁香姐家的门前,任凭我声嘶力竭地哭喊,却始终得不到她的任何回应,仿佛她已从地球上消失了一般。
六月是丁香花盛开的时节。我家门前的那株丁香,缀满了一树繁花,散发出醉人的馨香。想起丁香姐,我抱着树干无声地痛哭起来。
又是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早早起床上学,刚跨出门槛,抬头就见丁香姐站在我家门前。只见她撑着粉红色的油纸伞,身着红色旗袍,盯着我家那棵丁香树发呆。她的身后,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瘦猴一般猥琐的中年男人。
丁香姐脸上写满了惆怅,虽然施了粉黛,但仍然难掩憔悴。
姐!看着消瘦的丁香姐,我不禁心里一酸,扑了过去,将她揽入怀中。
丁香姐仰头看着我,凄然一笑,你都成大小伙子了,比姐高出半个头。记住姐的话,好好读书……。
话未说完,两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淌了下来。
这是你姐夫,我今天就跟他走了。丁香姐擦干眼泪,回头指着瘦猴对我说。
姐,你不能走!我会考上大学,我会给你……
傻弟弟,你的心意姐明白。丁香姐决然挣脱我的怀抱,转身离去。
一把粉红色的油纸伞,遮着一个优雅的背影,踏着平平仄仄的韵律,渐渐消失在雨巷深处。
我呆呆地站在雨中,分不清脸上流淌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待我回过神来,疯也似地追赶,只见一辆小轿车喷着浓烟,朝太阳落山的方向飞驰而去……。
是夜,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那把粉红色的油纸伞,从小巷南飘到小巷北,一个丁香一般结着愁怨的姑娘,迈着优雅的脚步,踏着平平仄仄的节奏,向我缓缓走来……。
夜半醒来,发现我的枕头湿漉漉的,有如水里浸泡过一般。
披衣下床,借着朦胧的灯光看出去,窗外的雨正细密地下着,将我惆怅的情绪推到了极致。
我突然想起戴望舒那首名为《雨巷》的诗,噙着泪水在心里默念起来:
撑着油纸伞,
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
2017年2月5日,无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