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种

老粉

　　据说杂种的母亲当年曾在一小树林里与一光棍有染。到杂种出生后，有心的人们掐指一推算，恰好便推进了那个事发的小树林，于是杂种即光棍所生的说法随成定论，杂种的名号也就人前背后地叫开。又有人旁证，杂种久病的父亲就是受不了这份屈辱，才偷偷喝下农药，索性两腿一蹬眼不见心不烦。

　　杂种上有两兄一姐，还有年迈的祖父母，一大家子七张嘴都落在杂种的母亲的双肩上，日子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不过光棍还算是一个负责的男人，尽管被人戳着脊梁，只要一有空就硬着头皮主动上杂种家帮忙。挑水挑粪劈柴种菜，只要是力气活，光棍不但抢着做，而且还做得一丝不苟尽心尽力。开始时杂种母亲还经常在人前做做样子地赶他骂他，可天长日久，大家都习以为常，毕竟在那个好汉难养三口的时代，一个寡妇是撑不起那样一个大家庭的，所以大家也都默认了光棍与这个家庭的不伦不类的关系。

　　杂种自小就反感别人对他这样的称谓，为此没少跟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们打得头破血流。杂种的母亲也因此没少揍他，可他天生泼皮，越揍反而越强悍，后来他母亲也懒得再管，跟他说别人想怎么说是他的自由，你有本事拿针线将所有人的嘴巴都缝起来？杂种就杂种，你问问哪家的父母是亲兄妹？那时的大人们给孩子取名大都不讲究，什么猪狗牛猫鼠兎的很普遍，甚至还有比杂种更难听的脏话，相比之下，杂种的称呼就并不太显刺耳。杂种听了母亲的话后想想也是，哪家父母都不是一个姓，生下孩子当然都是杂种，可为什么别人只喊自己杂种呢？杂种由此想到了连累他的就是每天都来他家帮忙干活的光棍，他记着别人常说越是默不做声的人，肚子里装的坏水越多，要是在头顶上生一个疮的话，那么脚底下不流脓是不会好的。于是杂种就变着法子地偷偷报复光棍，往光棍挑的粪桶里丢一只青蛙，或者在光棍的屁股底下放一块尖尖的小石头，再就是往光棍的水壶里撒一泡尿，然后装出懂事的样子递给光棍喝。光棍每一次都轻易地上了杂种的当，可杂种从来都得不到报复后的快感，因为看不到光棍受辱后的反应让杂种心理更愤怒。

　　有一次，光棍帮杂种家修补屋漏。杂种偷偷将梯子搬斜，然后躲在远处看光棍直接从屋檐上摔下。光棍趴在地上呲牙咧嘴的半天爬不起来的样子，令杂种心里开了花一般拍着手跳着脚直喊痛快。杂种母亲发现后，一把揪住杂种，要把这不识歹的小混账东西扔进水塘里。光棍反而抢过来护住杂种，笑着向杂种母亲解释说，小孩子小时候不顽皮，长大了就没什么出息。那副疼爱有加的神态，让杂种母亲哭笑不得，骂光棍是贱骨头。

　　其实杂种每次陷害光棍，在受到母亲的打骂之后，转身就能得到爷爷奶奶的奖赏，要么是两颗糖果，要么是一块五分的硬币。所以杂种才有这么百折不挠的勇气。

　　十八岁那年，两位兄长相继成亲后便吵着闹分家。杂种倡议按规矩将家分成三份，自己与老娘一起过，可两位兄长都以他是外姓人没有继承权为由，不愿分给他一草一木。争吵之中，杂种怒而拎来一桶煤油泼到木门上，要一把火将那个破家烧光，让大家都得不到好处。母亲气极，操起扫帚给兄弟三人各打四十大板，然后摸出家里存放的农药，干脆也一死了之。这时光棍从人群中扑出来，一把抱住母亲，跪在地上恳求母亲好死不如赖活。母亲哭得肝肠寸断，光棍求得情真意切。两个人抱在一起，胸贴着胸，脸对着脸，真的是相濡以沫。那情形就和电影里一对恩爱夫妻在面临生离死别的场景一样，令在场所有的人看着都觉得眼睛里火辣辣的不舒服。杂种想到这场纷乱的罪魁祸首就是光棍，多年积累下来的愤怒冲天暴发，只见他饿虎一样跳起来扑上去，一把摁住光棍就是一顿暴揍。光棍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给吓傻了，双手抱头癞皮狗一样蜷缩在地上，任由杂种拳打脚踢。母亲被两个兄长扯住，即使拼尽老命也无法挣脱。围观的人先前在兄弟纷争时还有过来劝阻的，这会都拢着双手存心看一场好戏。杂种打累了，坐在地上还指着半死不活的光棍气势汹汹地扬言从此以后，只要看到一次就揍一次。

　　农药没要母亲的命，可母亲毕竟已经积劳成疾，加上怄气伤心，终于病倒。在母亲临终之际，杂种趴在母亲枕边小心地将一直存在心里的疑问提出。可母亲只是摇摇头又点点头，摇落两颗浑浊的泪滴在她那干瘦的脸上很快就洇进了纵深的皱纹中。

　　母亲去世后，杂种收拾包袱连望也没望一眼那个不再有一点温情的家，毅然出走异乡。临走前，他抱起一块大石头顶在门前，对着石头发誓，从今以后，正名木种，有种出门闯荡，没种的话这辈子就没脸回见。

　　十八年不断的杂种话题，突然之间没抓没挠，小村便失去往日的激情变成了一潭死水。十八年后再也听不到被称为杂种，不知道杂种心里是不是就单纯干净了？不过光棍的日子倒是在简单中日渐萎靡。

　　又是多少年后，易名的木种果然带着妻子儿女一家人衣锦还乡，还风风火火气度不凡地造出一座小洋楼来。小村如同突然苏醒般的一下子又激动起来，当面背后都有人不住地称赞他从小就看出这小子不是凡人，杂种就是和常人不一般有出息。洋楼落成后，木种带妻子儿女给母亲上坟。跪在母亲的坟头，想到母亲千辛万苦地拉扯这一家人，想到自己种种的忤逆行为，还想这些年在外的苦辣酸甜，想到子欲孝而亲不待的古训，木种双手抱着母亲的墓碑，如抱着母亲的冰冷的身体一般痛哭流涕。他说你经常连打我骂我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我还是带你怄气给你找麻烦。记得过年时，你嘴里嚼到一小块肉都会吐出来塞进我嘴里，我如今山珍海味也买得起，可我找不到你的嘴了。

　　贤惠的妻子边陪着流泪边劝慰木种，那都是苦难造成的恩怨，如今母亲泉下有知，看到你终于争过这口气，还不从心里笑了出来？夫妻二人就着往事说到了光棍。木种愧疚地说，这个家，还有自己这条命都幸亏那个人的无私奉献，可自己那时真的混蛋透顶，不但不买他的账，反而还欺侮他还那么狠毒地揍过他，现在想来，就是恩将仇报。妻子问那人究竟是不是你的生身父亲。木种说，村里人一直都这么说，母亲临死前似乎也默认了。

　　木种向人打听光棍现在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得到的回答是已经风烛残年了。妻子就劝木种那就快去认下人家吧。就算看在养育之恩上，也该报答人家，不能再留下遗憾给自己增加后悔。

　　光棍确实已老，且贫病交加，虽有五保，可那一点救助，不过旱地里的一瓢水，屁用不管。于是村里已有议论说，既是生父，就该赡养，这个时候不担当，连杂种也不如。如今木种亲口提出，这些话才婉转着进到他的耳朵里。

　　在外打拼这些年，既然在事业和家庭两方面都收获丰厚，那么他的世界观自然也经历过脱胎换骨般的淬炼。木种想想村里人的这些闲言碎语话糙理不糙，自己如今妻儿相伴美满安康，而那个老东西纵然从前有错，可看在他为这个家默默奉献一生的份上，早已功大于过，何况毕竟还有生身之恩，便拎几样礼品，第一次向那间平生从生光顾过的光棍小屋走去。

　　那里是空心村中最为荒芜的地段，荒草萋萋残垣断壁中，一扇已经腐朽的木门数条缝隙泄洪一般从里往外喷射着阴冷孤寂。大力推去，木门以散架的节奏惨叫着节节败退。屋内阴暗潮湿零乱污秽，浓重的气息，差一点令木种闭过气去。

　　床上的光棍终于分辨出木种的声音后，回光返照般来了精神，挥手对他喊，你走，你走，我不要你来。

　　木种拉住光棍枯槁的右手，俯下身小心地解释，我，我，我是来服侍你的，我是来为你养老送终的。

　　光棍仍在推拒木种的好意说，你走，我和你没有关系。你走，我不要你在这里。

　　木种以为光棍是在记恨前仇，心中更加愧悔，再次用最诚恳的语气表明心迹，见光棍依然顽固坚持，不由得有些急躁地说，从前我年轻鲁莽侮辱你是我不对，但我毕竟是你的儿子，为你养老送终是我的责任。你如今都这个样子了，还，还不肯给我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么？

　　光棍在枕上晃着那颗干葫芦样的脑袋，长叹一声说，我哪有福分有你这样的儿子？当年是你母亲劳累过度一个人昏倒在小树林里，我是生产组长在监督她们偷懒时发现的，就胡乱地给她推拿按摩做人工呼吸，谁想到被别人撞破后，谣言就起来了。你父亲本来有病，一时想不开自杀。那时我也是个糊涂人，还真以为和你母亲这一碰就有了你，就不顾一切地常去你家帮忙。后来才明白是冤枉了更伤害了你母亲，我就，我就……哎，一辈子赎不完的罪啊！你走，你不是我的儿子，我不要你服侍。
            木种对这样的真相将信将疑地问，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连我母亲也不清楚她和你之间是清白的呢？
      
      光棍摇了摇头说，她是在那里解手时昏倒的，当然不肯相信我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棍汉不会趁机占她的便宜了。你走吧，快点走吧。我得是痨病，屋里都有毒。再害了你的话，我下辈子都还没脸见你母亲。你走，要是可怜我这个孤老头，就快点走吧？求你了。

　　光棍从被下探出一只干瘦的手臂，赶苍蝇般朝木种尽力挥舞着。在喊到将更对不起他的母亲时，光棍的嗓音沙哑着哽咽着，那后面的话便几乎是哭喊着哀求木种手下留情。木种揍他时，他不吭声不反抗，如今来谢罪报恩反而引发如此激烈的抵触情绪。难道只是为了一次好心的失误而愧疚至今么？木种眼前浮现出母亲为维护光棍而打骂他时的情景，心中无限酸楚。

　　岁月不再重来，可饱经沧桑的木种已经深切感受到光棍对母亲那几十年患难相持的情感，以及爱屋及乌的情意，他伸出双手一把握住光棍那只干瘦冰冷的手，曲膝跪倒床边，哽咽着说，不不不，你是我的父亲，你就是我的父亲。

　　曾为杂种的名声耻辱了几十年，这一刻却又为还原清白而委屈而负罪。

枫叶飘飘

你修吧，没事。

老粉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3-15 11:25
加精理由：人间善恶终有报，虽然冤枉一世，可到底最终证了清白，也算是个大团圆的结局！难得的是那个光棍， ...

加精了啊？今天还打算再修改一次。

枫叶飘飘

加精理由：人间善恶终有报，虽然冤枉一世，可到底最终证了清白，也算是个大团圆的结局！难得的是那个光棍，竟然有如此的胸怀！读罢，让人有眼前一亮的感觉。通篇行云流水，几乎没有什么瑕疵，在平淡的叙述中涌动着不平静的暗流，让人读后感慨万千。总之，是一篇个性鲜明的好小说。

枫叶飘飘

粉儿是个爱学习的粉儿，敬佩

罗忠继

赞一个！
欣赏学习了！

草舍煮字

粉兄精益求精，深表敬佩。

老粉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7-3-12 06:28
还还不肯给我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么？——多了个“还”，笔误。
大力推去，木门以散架的节奏惨叫着节节败退 ...

已做部分修改，盼指教得失

老粉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7-3-11 22:32
粉兄盛情，我再烦扰两句，绝非指教，只是讨论。
小说以人物为中心，通过故事来表现心理、人性和形象，此 ...

已做部分修改，盼指教得失

老粉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3-11 22:30
不过，个人感觉，既然光棍会人工呼吸，只怕不会不明白那么一点接触不会怀孕的道理，这里是不是再修改一下？

已做部分修改，盼指教

老粉

山淼 发表于 2017-3-11 22:28
仔细看过了，有眼前一亮的感觉。通篇行云流水，几乎没有什么瑕疵，在平淡的叙述中涌动着不平静的暗流，让人 ...

已做部分修改，盼指教！

老粉

言默然 发表于 2017-3-11 23:01
好文笔，喜欢！

知道朋友是个中高手，欢迎指教！

老粉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7-3-11 22:32
粉兄盛情，我再烦扰两句，绝非指教，只是讨论。
小说以人物为中心，通过故事来表现心理、人性和形象，此 ...

手法单一真的是我眼前的窘境，走过激情奔放的书写，学着以字斟句酌的叙述时，就顾此失彼捉襟见肘了。看来功夫二字真的是一个积跬步的过程。
我喜欢这样的交流，写作者身在局中，只有旁观者和心明眼亮，何况旁边站的是一高手，那将获益匪浅了。

老粉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3-11 22:30
不过，个人感觉，既然光棍会人工呼吸，只怕不会不明白那么一点接触不会怀孕的道理，这里是不是再修改一下？

这一点我不觉得有落差，光棍的人工呼吸与按摩都只是无师自通的瞎忙乎而已。

老粉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3-11 22:29
人间善恶终有报，虽然冤枉一世，可到底最终证了清白，也算是个大团圆的结局！难得的是那个光棍，竟然有如此 ...

这是光棍心里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所以对一生的付出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