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微澜 于 2017-3-18 10:27 编辑
唯一的净土
每年的农历四月初八，是故乡例行的大集，我也照例回到了老家孟庄。
其实故乡与我所谋生的异地相距并不遥远，不过两三个小时的车程，然而由于俗务的缠绕，或者其实并没有任何的借口的懒散，加上故乡的亲眷也渐少的缘故，我只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才会偶尔回到家乡，却也常常并不是为了慰藉乡愁，而不过是习惯使然罢了。
然而最近这些年，我在就职的单位并不得志，常常要忍受上司的欺压，却又为了衣食所居而不敢反抗，只好不断地退让忍耐，降低自己的底线。城市里的人心常常又并不十分淳厚，这让我很有些思念起自己生长的故乡来。
到家之后，便照例拜访一下仍健在的长辈，而大家于我的到来既并不如何意外，也并不显得如何热忱，只是照例寒暄几句，这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外人。
然后就是收拾老家。
老家久不住人，显得有些荒芜，然而我却每年都要回来收拾一下，因为在异乡，常觉得自己是个难以融进去的游子，而回到故乡，却又会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只有老家熟悉的样貌，才会让心里有个寄托的所在，仿佛找到了自己的根系缠绕的地方。
然而家乡却大变了，一条水泥路代替了原先的土路，从村子中间穿过去，道路两旁是各种仿照城里楼房建造的欧式建筑，大家也都用上了各种现代的物什，土炕也都变作了各种的西式床。只有高耸的围墙，和道路两旁却仍旧堆积着的许多秸秆，以及羊或者骡马仍然随意地拴在路边的树上的习惯，昭示着不变的旧俗。
而变化最大的，似乎当属孟浩了。
我与孟浩的缘分要追溯到三十多年前，那时我们就读于同一所学校，孟浩是学校公认的高材生，也是父母常常用来教育我的典型。他父母给他算过命，说他是个中进士入翰林的命数，大家在羡慕之余，自然也就多出许多敬畏来，这敬畏自然也传导给学校的孩子们，孟浩也就成了一帮孩子们的领头羊。
有一日，孟浩忽然找到我，从怀里掏出一块烤红薯给我，然后说：“能不能让我去你家听评书？”又补充一句，“我会经常给你烤红薯吃。”
那时候，半导体在村里还是稀罕的奢侈品，而听评书也是很多人吃饭时最惬意的享受。但在我的心里，评书自然抵不上香甜的烤红薯的诱惑，孟浩给的红薯自然更加不同凡响，而父母于我能结交这样的朋友当然更是喜出望外，于是他每天下午放学后，就到我家，与我一起听《水浒传》，记得他最喜欢听的就是“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一段。 闲时，孟浩最喜欢与我扮梁山好汉的样子，每人前面放一只大碗，学着评书里说的样子，盛满清水对饮，或者在玉米地里穿梭，在河里抓鱼，当然，他是永远的高手和获胜者。
然而我对于孟浩最感激的，却是有一次放学，我被大队支书的儿子虎子拦在了校门口。
“站住！”虎子手里拿着一根白蜡条的棍子，伸手拦住我，他身后站着几个整天跟着他欺负同学的小跟班，“把书包交出来！哼，看你害怕的样子，里面肯定藏着坏蛋给你的东西！”
我不语，紧紧地咬着下嘴唇，把书包搂在怀里，书包里面有一本小人书，是父亲从城里书店买来的，我不舍得往家里放，天天带在书包里。他见我不肯，伸过手来抓住书包带，狠命地撕扯，我咬着牙往回夺，眼泪在我的眼眶里打转，那帮小跟班在周围起哄。
忽然，一个人影从虎子身后冲上来，一把把他撂倒在地，然后我就看到孟浩骑在了虎子身上，手里拿着一块大石头，对准了虎子的脑袋。
“说，还敢不敢！”
“不敢了，不敢了……”虎子带着哭腔说，孟浩又把石头高高地举起来，在他头上比划了比划，才起身放走他们。大约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在我的心中，他便成了除暴安良，抱打不平的鲁提辖。
后来我随父母进了城，再后来，又辗转到了异地谋生，于是渐渐地便没了联系，只知道他并没有如我们所预料的那样前途无量。
有一年回去，却听说孟浩坐了牢，然而问了几个人，却又都语焉不详，只隐隐约约地听说是和村支书的儿子打架。我去牢里看他，他却又躲着不肯见我。再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几近不惑之年，大家寒暄几句，便匆匆散了，然而我心里却总是有些莫名的牵挂，似乎是有个未了的心愿，总是不能平复。
收拾好老家，我带着顺便捎给孟浩的两瓶酒到他家拜访。
孟浩于我的到来惊喜万分，而我却很感叹于他的变化了：乱蓬蓬的须发已经现花白，看上去与我几乎是两代人了；脸色是那种少血色的苍白，瘦削的很，嘴角现出深深的皱纹来；精神很沉静，或者应该是颓唐吧；浓黑的眉毛底下那双曾经很桀骜的眼睛也失了原先的神采，变得有些呆滞，只有偶尔抬眼，才会忽然闪出一丝我所曾熟悉的光华来。
屋子里大约久不收拾，到处是尘土与蛛网，还有就是到处堆积的酒瓶，散发着一些潮霉的湿气和酒精混合的味道，光线也暗，一盏已经发黄的白炽灯吊在屋顶上，算是这个家里唯一能显现出一点现代气息的东西。
自然不必多问，这个屋子到处都散发着少了一个女主人所显现的懒散。
然而孟浩却不在乎，直接将炕上被子一推，顺手掂上来一张破旧的小木桌，又从炕洞里拿出一包未开封的花生米和一碟咸菜，将我带来的酒打开，倒入两个小碗中，然后盘腿坐在桌旁，又伸手一指对面，说：“坐！”
这情景让我不由得想起年少的时候，又仿佛到是与梁山好汉对饮了一样。
孟浩端起酒碗，也不谦让，三五口就已经将酒喝了下去，我也浅浅地喝了一口。
“我……那个……我们大概有七八年不见了吧，”我忽然有些不知道如何措辞，“家里还都好吗？”
我忽然觉出我的唐突来，因为我应当料到他的境况的。
“好？”他倒上酒，端起来吸了一口，抓起两颗花生丢进嘴里，脸上现出自嘲而又悲哀的神色来，“你看呢？”
“我这些年也并不好，”我尴尬地笑了笑，带着些解嘲的口气说，“在城市里谋生是很艰难的，工作上压力很大，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处理，家里、单位，处处受人欺负。倒是觉得小时候在家乡的日子，更让我怀念些。”
孟浩摇摇头，把剩下的酒喝完，又满上：“哪里有净土？老家还不是一样？到处都有欺负人的。”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渐渐话多起来，我也不再像刚才那么拘谨。
“哦，那什么……那一年是怎么回事的？”我问。
“那一年？”他瞟了我一眼，说，“你是说我坐牢吧？嘿，那一年，也是这个时候，村里过会，就是四月初八大会，我喝多了，你也是知道咱村喝酒的习俗的，我就喝多了。下午，我和菊花去闲逛，那天，菊花穿了件红碎花袄，真是好看……”
说到菊花，孟浩的脸微微扭曲了一下，我知道菊花曾经是孟浩的对象，感情极好，可是后来她嫁给别人了，而且有了个女儿小红。
“遇到孟强，就是那个大队支书的儿子虎子……”
我知道虎子，我对这个小时候欺负过我的人仍然记忆犹新，孟浩的话却不单单让我想起那个爱打抱不平的少年，许多的回忆一下子冲进了我的脑海。
“……要找麻烦，拉着菊花不让走，嘿，你知道他小时候根本不敢惹我，现在仗着他老子的势力，竟然吃了豹子胆。我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没想到竟然打成了轻伤，不知道他老子动用了什么路子，法院判了我五年。”
“我曾去看你，你不肯见我。”我说。
“我知道，我心里感激你，可我没脸见你，因为我的事儿，家里把钱都花完了，我老娘也给急得过了世，我哪有脸见你？但是我记得你的好，心里记得！”他拍拍胸口说。
不知不觉中，孟浩已经有了七八分酒意，眼里渐渐闪出当年我熟悉的神采。
“现在，他们要想欺负我，嘿嘿，可没那么容易！我可不容他们横行！村支书要占大勇家的宅基地，我带着去法院告状；老六婶子不识字，他们想骗她在征地的文书上签字，我给她重新写的和约——他们时时都要提防我！”
我知道孟浩写得一手好字，村里村里不论谁家有个婚丧嫁娶，或者要立约写契的，都免不了找他一挥大笔。
我说：“你其实不必这样，凡事可以圆滑一些，对人对己都有好处。而且不要再喝太多酒了，对身体不好。”
“嘿嘿，醒着未必是好事，也许醉着反而好点。”孟浩轻轻摇摇手，神情又落寞了，“人还是留着点美好的愿望的好，放弃了高尚，就会变得越来越堕落，谁都一样。所以我总不肯放弃，这世界上只要还有我这样的人在，就总还有人在守着心里的净土。”
喝完酒，已经是下午三点多，孟浩坚持要送我一下，我推脱不过，只好由他。
街上人还很多，集市也还热闹着，太阳照在身上微微有点燥热，虽然心里还有写凉意。
路过一个卖烤红薯的小车，孟浩停下来，买了两块，将其中一块塞进我的手里。手捧一块热乎乎的烤红薯，熟悉的感觉让人从手一直暖到了心中，我忽然有些明白了孟浩力量的所在。孟浩的家里几乎是徒有四壁，而且到处布满了灰尘蛛网，只有一处干干净净的所在。
那是放在一张破旧的条桌上的一个装着菊花年轻时照片的镜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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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18 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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