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梦

随玉

　　                                                                                                                                      清晨的梦
                                                                                        ——作者：随玉


　　月亮已经挂到西边了，银灰色的月光模糊地照出院子的轮廓，伸入墙内的苦楝树的枝丫，在若明若暗的月光下变成各种古怪的影子。一阵风吹来，树枝婆婆娑娑地响，好像无数个妖魔鬼怪在轻声低语着。

　　我坐在几块木板钉成的矮桌前看书，昏黄的灯被一些乱七八糟的蜘蛛网包围住了，光线很暗淡，看得我眼睛有点生疼起来。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正想接着再看。这本小说对我的吸引力太大了，已经完全赶走了我的困意，不把它看完我舍不得睡。

　　这时候，一声幽幽的叹息在我背后响起，若隐若现，奶奶用带着浓浓的鼻音问我：“玉，怎么不放收音机了？我想再听听三伯和英台，唱得好啊。”

　　我正被书里的情节迷住了，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婆，夜深了，吵到人家睡觉。”刚一说完这话，我猛然想起，奶奶不久前已经去世了，她怎么还在跟我说话？

　　我瞬间毛骨悚然起来，猛地转身往后看。没有人！什么也没有！

　　身后除了紧靠着我的床摆的一张空板床外，什么都没有，床上空荡荡的，被我蚊帐挡住的那一部份，只有一片黑暗。有风从门缝吹进来，我的蚊帐在轻轻摇着，那片影子也在泥墙上一晃一晃。

　　我死死地盯着那张床，奶奶生前睡的床。我可以听到我的心嗵嗵跳得山响。我撑起半边屁股，准备随时夺门而逃。

　　我是自已单独住在院子里的一个小泥房的。我们家孩子太多了，大房子不够住。有一天爸爸领着我们到田里，用稀泥和了一堆泥砖，晒干后砌了这个矮矮的房子。矮到什么程度呢？矮到不管谁进来都要弯腰低头，像钻进狗窝似的。也许门没有那么矮，可它总像在不怀好意地盯着你的额头，准备随时给它来一个迎头痛击，所以你只能尽量避开它。

　　门是片开的竹子用铁丝一圈圈缠起来的。在门后绑一根绳子，再在泥墙上钉一根钉子，把绳子往钉子上一挂，就把世界隔在了外头。

　　屋子里也很小，除了我和奶奶的两张床外，还摆了一个一人高的大木柜。这个柜子太大了，以至于砌房子的时候不得不把它先装进来。它的样子跟棺材很像，是些粗糙的木板胡乱钉成的，木板与木板之间漏着一条条大缝，上面糊满了一块块干掉的牛粪，带着一股子牛的酸酸的胃液，还有被嚼烂的青草的气息。这是等谷子收获的时候用来装谷子的。

　　不过大多数时候它都是空的。里面巴满了一团团黑色的蜘蛛网，还有从缝里漏进来的一荡一荡的风。这个空柜子总是装满了风。也许它不算空柜子，它还有风可以装。我总以为里面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无数次地惦起脚往里面看，但总是看不到底。它好像没有底一样。从石棉瓦的空隙中洒落下来的细碎阳光，只能照亮它的上半截。

　　我第一眼看到床上没有奶奶，再把头转向那个柜子，里面也毫无动静，似乎刚才只是我的幻觉。我忐忑不安地转回头继续看书，强迫自已不要乱想，这世上哪有鬼？

　　过了一会，奶奶的声音又若隐若现地响起：“唉，今年雨水那么少，又收不到多少谷子喽，看来还得到你外婆家去借。我这瞎眼老婆子天天在家打苍蝇，总是打不绝，苍蝇怎么这么多？”

　　我的头皮一下炸了起来，猛地站起身死盯着那张床，桌上的小说被我带得掉在地上，“砰”地一声响。

　　床上还是什么都没有！那个声音也不见了，床底下黑乎乎静悄悄。

　　我咽了咽口水，想哭，迈着僵硬的腿走到门背后，伸手去拉扣在钉子上的绳子。

　　刚打开门，发现奶奶静静地站在我面前，一双眼睛深凹着，因为没牙已经塌陷了的嘴巴在一张一合地跟我说话，阴暗的月光从她背后照过来，我看不清她的脸！看不清！只看到她一张一合的嘴巴，好像不知疲倦。

　　我拼命地尖叫起来，我掐着自己的手臂，不断提醒自己要醒过来。我知道我在做梦。奶奶已经死了！我亲眼看到她的棺材放下去的，小小的一个，像是整根木头劈开，把她装进去后再合起来，没有一丝缝隙。不知道为什么，人一死了就缩得那么小，小得成了木头里的一条虫。

　　我折腾了很久，才满头大汗地醒过来。已是黎明时分了，晨曦在窗户上印出一片模糊的白。我走到窗前，拉开窗，一股清新的风吹进来，赶走缠绕在心上的惊惧。

　　“你又梦到她了。”一只手搭在我肩头，伟低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嗯。”我没有回头，任他把我轻轻揽在怀里。“她憋得太久了，她只是想找人说说话。”我说。

　　“她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她在世上的一切缘也已了结。”

　　“她死之前，被锁在房里五年。五年的时间，她每天只能听到一句话——不，只是两个字，她以前是个爱说话的人，那把锁把她的嘴也锁住了。她的话只能生生咽下去。她寂寞，我知道的。”

　　“不关你的事，她有很多亲人。”伟心疼地搂紧我。

　　“她在大伯家的时候，只有一个孙女肯听她唠叨，可那个小女孩十二岁就死了。”我回忆着那些过往。

　　“小堂姐死后，她连饭都不敢去打，每次大伯一瞪她，她便吓得两手哆嗦，于是拼命干活，以期得到大伯一眼赞许，换一顿饱饭吃。”

　　“能吃到饱饭的机会不多。她总是把饭做好了，然后躲到厨房里去，等他们吃完了，再去刮些残羹剩饭。但他们的胃口都像狼一样，只给她留下一些硬得嚼不动的锅巴，还有盘底的一些菜汁。她把菜汁浇到锅巴上，用仅剩的两颗牙像老鼠一样慢慢啃着。”

　　“然而这样的食物也不是常有的。如果大伯说这些东西要留给家里的狗吃，她是没有份的。她只能默默地把碗放下。喝一些冰凉的稀粥。那段时间，她饿得皮包骨头。有时候实在受不了了，她就偷偷地从厨柜里打两碗粥吃。”

　　“知道吗？有一次她被抓了个现行。”我转过头，看着伟。“大伯动手揍她了！说她是个老不死的，老而不死是为贼！她被扛到大马路上丢了，她的几件破衣服也被扔到一边。大伯立着眉毛，把着那道高大的门楣不让她进来，说如果她再来，就浇上汽油，一把火把她烧死。”

　　“她坐在地上哭，扯心扯肺地哭，她骂得很毒，好像不想活了那样。现实上她的嘴一直很毒，所以她得罪过不少人，其中有我的母亲。”

　　“她到处去造谣，说我母亲偷人，说把她儿子的工资全部拿回娘家。我母亲明白她的心思。她之所以这么跟我母亲闹翻，是想搬到大伯家去住。大伯家有钱，比我们家吃的好。我们家有什么呢？顿顿是清得见底的稀粥，还有一个永远空着的粮柜。”

　　“她成功了！大伯同意她搬到家里住，并且喜气洋洋地和别人说，他绝不会像我们家那样，尽拿些填不饱肚子的稀饭虐待老人。为了证明他所言不虚，他的确买了很多好菜给奶奶吃。然而，这样的日子没有过多久，她很快就被嫌弃了。直到她被扔到大马路上。”

　　“我母亲说，她好歹是你们奶奶，去把她接回来吧。于是，我们几个还没那个粮柜高的小家伙，拆了奶奶的木板床，安到了我那个小房子里，还把骨瘦如柴的奶奶也抬了回来。那以后，她的话就一直没日没夜地在我耳边唠叨，直到我离开家。”

　　“我离开家后，那个小房子就拆了，奶奶被搬到了已经空空的大房子里。那座房子除了一个燕子窝，什么也没有。我那些兄弟姐妹都像燕子一样飞走了，只留下一个空空的巢。我母亲一辈子都在为那个空空的粮柜努力，她是没有时间呆在家里的，于是，一把锁把已经瞎了的奶奶锁在房里。她肚子里涛涛洪水一样的话，就在这座空房里泛滥。然而，她永远也得不到回应，直到她死的那一天。而现在，她总是把我拽回那个小房子里，她的嘴永远都在向我一张一合。”我把头从伟温暖的怀抱中挣出来，看着窗外。

　　窗外的路灯终于熄了，太阳从云层里挤了出来，把一张脸憋得通红。树在人行道边立着，一动不动。

　　“你洗漱一下，等会我们回家和妈妈一起吃早餐。回你家——不，还有我家。”伟吻了吻我，眼里闪过一些自责。

无才浪子

好小说！学习！

戏笑九宫

推精理由：
首先，我乱弹一下此作的一些小瑕疵：1、这不应该简单到就是一个清晨的梦，或许这样的梦会贯穿我一生。奶奶的境遇和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并不都是美好，应该是可怜可悲可叹可爱等并存。个人感觉命题《清晨的梦》貌似没有《梦魇》之类的题目更合适，可否继续斟酌？2、如fonyuan先生多言，情节展示节奏把控，急缓不是很相宜，这也是下一条即感觉不是很严谨。3、为何说不严谨？真实的梦应该是时断时续或抽象的，此作以一个清晨的梦却做着完整的诠释，貌似不够严肃。假如题目改成隔三差五的梦魇，这种感觉就应该不存在了。4、料很好也很足，稍有没有尽情想象或发挥之嫌。
其次，回到正题，此作构思布局、层次文脉合理，文笔精湛细腻婉约，情节时而令人毛骨悚然时而温馨温暖，可谓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细节生动逼真，写作手法技巧娴熟，人物塑造栩栩如生。而此作的环境描绘与映衬效果自然舒畅，当为此作一大亮丽的环节。小说主题亲情情感，立意展示另类的亲情孝道，隐含着人性的悲悯情愫等，外延可无限发挥着想象，寓意深刻警醒，意味无限韵致悠长当为此作另一亮点。小说最后反转，以爱人宽阔的胸怀，抚慰我惊悸的梦魇，一丝温暖得以稀释梦魇的沉闷抑郁，余韵袅袅。虽然仍然有继续打磨的空间和余地，但不失为一篇比较成功的小说佳作！推精！

青青芳草地

写的真是太真实了，农村老人的遭遇很多是如此。

甄小竹

我几天没来，怎么都在写梦？玉玉的这篇和素素的那篇，我放到明天品读。

潭边老桑

随玉 发表于 2017-4-22 09:24
砖家那是学我，这世上竟然还有比我更自恋的人？嗯哼

随玉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17-4-22 09:22
越来越像砖家的回复了。我错了我悔过我重新做人……

砖家那是学我，这世上竟然还有比我更自恋的人？嗯哼

潭边老桑

随玉 发表于 2017-4-22 08:05
感谢紫竹点评，老师不敢当，叫随玉就好。本文的确是需要好好打磨一下，只怪随玉太心急。看来心急吃不了热 ...

越来越像砖家的回复了。我错了我悔过我重新做人……

潭边老桑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7-4-22 09:12
你的梦怕人知道

草舍煮字

遗忘之城 发表于 2017-4-21 14:14
都开始写梦了吗？我没有梦。

你的梦怕人知道

随玉

zizhu 发表于 2017-4-22 06:26
描写很细腻，足见玉老师不俗的功力。一个梦魇在纠缠着。亲情和责任，同情和怨恨。可怜与可恨，在真情地流淌 ...

感谢紫竹点评，老师不敢当，叫随玉就好。本文的确是需要好好打磨一下，只怪随玉太心急。看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哈哈。

zizhu

描写很细腻，足见玉老师不俗的功力。一个梦魇在纠缠着。亲情和责任，同情和怨恨。可怜与可恨，在真情地流淌着紧扣着人心，形成张力。小说在结构裁剪上再下点功夫，必是上乘之作。如何赡养老人，如何与老人和睦相处，虽然是老话题，但是，却是人们都会面临的问题。因普遍而有教育意义。

九月盛菊

随玉 发表于 2017-4-21 20:22
随玉的确有这个意思，只可惜没有进行更多的诠释。问好老师，感谢来访留评！

这是当前和今后面临的大问题，值得深思！

随玉

九月盛菊 发表于 2017-4-21 20:16
提出了一个深刻的问题，老年人的晚年，儿女们该如何保障！

随玉的确有这个意思，只可惜没有进行更多的诠释。问好老师，感谢来访留评！

随玉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7-4-21 20:08
首先，我乱弹一下此作的一些小瑕疵：1、这不应该简单到就是一个清晨的梦，或许这样的梦会贯穿我一生。奶奶 ...

感谢九宫的认真解读，每一条都点在要害上，本文的确如九宫所言，有太多的东西需要打磨，而随玉写这文时也太急了，没有好好修改就发出去了，惭愧！关于不足和优点，九宫也说得面面俱到，只能说感谢鼓励，随玉自认对于写小说，还有太多东西要学。问好九宫，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