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梅边 于 2017-5-13 20:01 编辑
桐花
在工地的房顶上,我忽然看到了远处的桐花。一树一树的,它们从田间一直连带到村庄。这些春天最大的花朵,开放在千倾麦苗的碧浪上,开放在村庄如海洋的碧树间。它们像是一抹一抹绚烂的云朵,在春天的背景里,亮丽粉红。它们在远处静静地开放,我在远处静静地观看,内心却开始翻腾不已。
那是带着乡愁与童年的飘散的思绪,恰与眼前的桐花撞见。我闭上眼,呼喊着向它们跑去;又倏地停下脚步。
原先住的五间的土坯老房,院子里有两棵梧桐树,东边门口一棵,西边门口一棵。两棵树又高大又繁茂,花开叶满的时候,几乎覆盖住整个院子。梧桐开花,在树跟前是很难看到的,要在院子外往家里看。那时五间屋瓦以上全是花。浅艳艳的白和红,闻起来有一种甜香的味道。叶子像小蒲扇,层层叠叠地透不进阳光,炎热的夏天,在树下也有凉凉的感觉。经常看到有蚂蚁在地面上和树身上惬意地爬着。到了晚上,看不见星星。可到了有月亮的晚上,又挡不住地筛下片片的月光。那时候有青春的幻想,好像梧桐真能聚凤凰,喜欢的文字和诗,都沁着桐花和月光。
坡里——我后来写的十里坡——也不乏梧桐树。偶尔在地头沟坎上就有一两棵根生的小树,它们长的很快,几年就成了乡野风光的点缀。那时候我们都随便坐在沟沿上,聊着收成,聊着家常,现在想想是多惬意的生活啊!
现在是村里梧桐树少了,人烟也少了。即使有一棵两棵的梧桐花,也是寂寞地开,没人看了。梧桐花繁盛地开,我寂寞地看。那时我读唐诗宋词,梧桐树就有了唐诗宋词的寂寞与美丽。少年不识愁滋味,却爱吟“梧桐树,三更雨,一叶叶,一声诗,空阶滴到明”的词句。想想现在喜欢文学,是和古典诗词感染的情绪有重大关系的。
但桐花依旧是喜色的花,像唐诗里的春天。李商隐的“桐花万里丹山路”一直把我带到桐花明丽的最深处。读过这句诗,脑子里就有了这样一条路。这条路上,万里桐花,好鸟时鸣,一弯一坡,都是胜景。我前面就是这样一条路。我要走的生活之路就是这样一条路。桃花源里还有人们,这条路比桃花源还纯粹,只有鸟鸣伴我。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书里的一条路,是理想之路。现实生活里的道路却不是这样的。
人不能老在童年,要长大,要走向社会。我的桐花渐渐被遗忘。“桐花万里丹山路”,我也不再去寻。我不得不走我要走的路。我也渐渐有了忧虑,有了哀愁。那条桐花的路,即使在隔壁,它不属于我,我也能心平气和的接受了。
梧桐像初恋,扎根在心底。我避过了梧桐花,但避不过梧桐树。为什么它在心里那么美,又那么苦。苏东坡被贬黄州,作《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喜欢这首词的每一句每一个字,苏东坡又说过人生如飞鸿踏雪泥,梧桐这一意象,在中国文化里,在人生这一部大词典里,又真如佳人命薄吗?
后来周传雄根据这首词,写成歌曲《寂寞沙洲冷》,又一次和千年前的古人做了一次心息相通:
“自你走后心憔悴
白色油桐风中纷飞
落花似人有情这个季节
河畔的风放肆拼命的吹
……”
我不知道白色油桐是不是这种桐,但这歌词我也喜欢的要命。谈人生怎么着怎么着,其实也不要放的那么高;谈爱情怎么着怎么着,其实也不要放的那么低。爱情和人生最靠近,到末了,一个“他”或“她”,就是你的全部。这或者不就是指一个人,但它攫住了你的感情,人生的轨迹其实就是一条感情的轨迹。试问,在这条轨迹上,你的“桐花”风中纷飞吗?
如今我再见桐花,花还是昨日花,人已不是昨日人。如今我是游子是浪子,再见梧桐花,而是隔了三十年,隔了几千里。旧时光是回不去,那时无病呻吟的愁,而今真真切切。桐花仿佛故乡,桐花又仿佛故人。我的故事和故情,再向桐花叙说,它或者已忘记,它或者已不懂。桐花又像恋人,我今天站在这片土地上以特别的心情看桐花,桐花不管不顾地开,我是看见愈作悲情,愈生孤凄。
桐花在远处,我在楼上。我看桐花;那,桐花,你也在看我么?
2017-05-08 Y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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