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孝子
五月荷
他看着他，眼神冷漠，像是在看一只流浪的老狗。
他真得像一条老狗，一件深蓝色的卡其布上衣不知多久没洗过了，上面印着深一道浅一道的汗渍。一张脸也不知有多久没洗过了，深深的皱纹里凝集着黑褐色的尘垢，看着令人恶心。
“真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我妈十年前就死了，你这样的祸害，怎么还会活着？”他的声音冷得就像从北极刮来的寒风，让人心里发颤。
他知道，这话要放在三十年前，不，十年前他要敢跟他这样说话，他也会跳起来，挥舞着小棒槌一样的拳头，打得他满地找牙，打得他找不着北的……可是，现在他绝对有胆量说这样的话。因为，现在那个曾经跋扈的人，竟是那样的羸弱，像一只无人收留的丧家犬。
“青阳，我是你爸，你怎么可以这样跟我说话！”他浑浊的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语气可怜巴巴的。
“林文忠，我不许你叫我的名字，你也不是我爸，我爸三十六岁那年就死了！”青阳极力压抑着心头的愤怒，低声说。
“青阳，你们别吵了，快让爸进屋，这样吵吵闹闹的，让邻居听见，会笑话的。”青阳的妻子玲在他的身后温声说。
青阳没有回应妻子，转身进了屋。
“您进来吧！”玲轻声望着僵在门口的老人。
老人畏畏缩缩地进了屋，青阳怒声喝道：“谁叫你进来了？”
玲轻碰了青阳一下，道：“你干嘛？他终究是你爸！”
“我爸早死了！”青阳大声道。眼前便出现了久远以前的一幕。那件往事，久远到他几乎忘记了，只是这个男人的突然出现，才让那件他十几年来，一直刻意要忘却的往事，忽然间就分外清晰起来。
那年他还是一个刚读中学的孩子。那天他放学回家，就看见爸爸揪着妈妈的头发，拳打脚踢地往门外推，他的身后，一位浓妆的年轻女子正咧着猩红的嘴唇，咯咯地笑着。
这样的情形，青阳还是第一次见。爸爸因为是个小包工头，手里有俩钱，便常常跟些女人不清不楚的。但却从来不会领回家里。虽然，他喝醉了常常会打骂他跟妈妈，但这次却领回个陌生女人，还当着她的面打妈妈。青阳实在忍不住，他猛地扑上去，一口就咬住了男人的手，却被那男人一拳打得两眼冒金星。
“不要打我的孩子！”妈妈疯了一样扑过来，将青阳挡在自己的怀里……
就是在那一天，伤痕累累的妈妈和自己，被那个称为父亲的人，打出了家门。
从那一天起，母亲带着他租住在一间阴暗的地下室里，开始艰难的生存之路。为了供他上学，妈妈什么都肯做。白天去给人家洗衣服、收拾卫生，晚上的头半夜妈妈还要去垃圾场捡一些能换钱的破烂。那段日子，虽然辛苦，但母子俩的日子却是平静温馨，再也不闻打骂哭泣之声。
后来，青阳大学毕业，工作了，能赚钱了，他和妈妈一起买了房子。可是，妈妈跟他没享几天福，就因病去世。三年前，他跟玲结了婚。婚礼上，青阳却落了泪。玲问他怎么了，他说遗憾妈妈没有看到他成家的这一天。
“您，去洗个澡吧，我把热水都放好了！”玲的声音温润响起，打破了他对往事的回忆。他猛地扭过脸，看着那个有些萧瑟男人道：“不准去洗，脏了我的浴盆了！”
“青阳，你别这样，你看老人多脏啊。别忘了咱们也有老得时候。”玲在他耳畔轻声道。青阳总算不吱声了。
以后的日子，回家就成青阳一个醒不了的噩梦。和那位苍老的老人在一个饭桌上吃饭，就像是有只绿豆苍蝇，落在他的饭碗里，恶心得令他时时会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
每天每天，只要他看到或是想到那个老男人畏缩的模样，都会在心里默默诅咒他一次，让他早点死。
或许是他的诅咒灵验了，或许是那个苍老如骷髅一般的男人，终于引起了阎王的注意。那个男人在住了两个月的医院之后，终于撒手而去。
葬礼办得很简单。青阳没有放鞭炮，也没有请人吹喇叭，就那么送进了火葬场，燃成一捧灰之后，送进了老家的祖坟。青阳没有把他的骨灰盒母亲的合葬。他觉得，黄泉之下的母亲，也一定不愿意和那个已然抛弃了她的男人，再睡一个坟墓的。
那个叫林文忠的男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有邻居好久没见他出来遛弯，就跟青阳打听，青阳只是淡淡地回了两个字：“死了！”
有知道详情的邻居，就会跟那些不知情的人说：“这个青阳啊，别看生的人模狗样的，其实人品不咋地，他爹死了，悄没声息就拖出去了，像拖出去一只老狗，可是个不孝子呢！”
听着人们的这些议论，青阳忍不住就想起那个黄昏，那个男人像一只老狗一样，落魄地站在自家门口的样子，人们永远不会知道，当时看见那个男人的时候，他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压抑住自己想挥拳揍他一顿的冲动。
想着，他的唇边便露出一抹略带凄凉的笑意：或许，自己真的是一位不孝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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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16 1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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