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2 12:55 编辑 <br /><br />(二)
羊把式秦山不是村子里的老户。他的老家好像是在陇南一带。听说他是困难年代逃荒要饭来到我们这个村子的。那是一个飘雪的冬夜,看场老汉听到狗咬,就从场窑里撵了出来,看到看场狗在沙河里对着一个黑疙瘩在咬,看场老汉撵到跟前,发现是一个人,他用手在鼻子上一试,还有气,就把他连拖带拽弄进场窑里,几个烤熟的洋芋和一杯热茶救了秦山的一条命。
当时,村上有一户姓冯的人家遭了横祸:两口子在挖窖时窖塌了,双双被掩埋,留下了一个八岁的男孩。在料理完这家人的后事后,队长正为那苦命的冯家娃没人拉扯而犯愁的时候,秦山的到来,倒使队长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作主把冯家娃拜给秦山,秦山在村子里落户,入住冯家。这真是老天爷的有意安排,秦山就成了冯家娃的干大,成了冯家两孔窑的新主人,成了我们这个具有较强的包容性的生产队的新社员。
得知秦山在老家放过羊,队长就把队里的羊群交给他掌管,冯家娃就跟上羊群打梢子。秦山倒也没有辜负队长的知遇之恩和托孤之情,他把个羊群掌管得顺顺当当,也拉扯冯家娃一天天长大。听说包括队长在内的好多村里的热心肠人都给秦山提过亲, 其中有寡妇,也有因种种原因架住没有及时出嫁的大姑娘,但都被秦山推脱。有人说他有病,也有人说他在老家有婆娘。究竟啥原因,谁也说不清楚。
秦山的放羊把式在我们这一带小有名气。有人还把他说得神乎其神,说他能听懂羊的话,羊也能听懂他的话。我真正见识他的把式高超,是那年秋天在塬上拔糜子时看他带着羊群来抢茬。
抢茬就是让羊在已收过的粮食地里搜吃没有收拾干净的粮食。这羊抢茬就跟人过年一样,是最幸福的时候,抢过茬的羊就像腊月里的猪一样被追肥了。抢茬是最能显示牧羊人把式高低的。大多数羊把式们都老老实实地在远处等待,等收割粮食的人把把子捆掉,把捆子摞掉,才把羊群赶进地里,这时候的羊们也只能搜腾吃一些“残汤剩菜”,就这,那些馋羊还动不动在粮食摞摞子上叼吃粮食。而秦山可谓“艺高人胆大”,抜糜子的人刚一下趟,他就带着羊群进到地里。当时,糜子地里堆满了刚刚捆住的糜件子和还没有来得及捆的糜把子。秦山手里提着捻线的拨陀在前面走,他的羊群像军队里的排雷兵一样在刚抜过的糜子地里寻吃遗弃的糜穗,它们对嘴边的糜件子和糜把子瞅都不瞅一眼。秦山手里悠悠然地捻着线,嘴里还和那些在地里拔粮食的婆娘们开着肚脐眼子以下的玩笑,那架式其实就是对自己放羊把式的一种展示和表演。
那一天在糜子地里,我照样被所有下趟的人远远甩在后面,就是那些婆娘娃娃,她们拔粮食的速度也比我快得多。在拔粮食的时候,我往往都是所有下趟人的垫底,任何人都可以从我的身上对比出他们的优越。这个时候也是我遭受歧视最严重、挨骂最多、心情最沮丧的时候。但是那一天,秦山带着羊群抢茬,他在我旁边搁下捻线拨陀,蹲下身子给我接趟。他这一帮,我就和后面的人基本拉齐了。虽然这半截接趟说到底也解决不了多少实际问题,但是秦山是在我最困难、最无援的时候不但没有歧视我反而伸手帮助过我的人。
在最困难、最无援的时候伸手帮助过你的人,是永远不能忘记的!
第二年夏天,队长派我往屈吴山的羊群送东西,我很是兴奋,心想我可以利用这一机会请秦山再唱一段“乱弹”。自从那次听了秦山唱的《哎……王家的哥》的“乱弹”后,我就对“乱弹”产生了较为浓厚的兴趣。我还特意带了笔和笔记本,准备把秦山唱的内容记下来。在山上,我受了到秦山和他的干儿子的盛情款待,秦山从别的羊圈弄来一碗羊杂碎招待我。可当我提出请他唱一段“乱弹”时,没想到他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嘴里嘟囔了一句:“心里泼烦得像啥一样,有啥唱头哩!”
这就叫“自讨没趣。”我尴尬地脸没地方搁,眼睛直直地盯着锅台上一个罐头瓶子里几株红颜色的小花。机灵的冯家娃赶快给我介绍:这叫山丹花,屈吴山上长下的,但羊能上去的地方都被羊吃掉了,只有在羊攀不上去的地方才能挖到。冯家娃说:“看你这么稀罕,就把它送给你吧!”我连连向冯家娃道谢。
第二天,我吆着牲口,端着冯家娃送给我的那一罐头瓶子像火苗一样红的山丹花,悻悻地下了山。
(三)
那一年秋里,秦山一个人赶着两群羊下了山。他把他的干儿子冯家娃“嫁”掉了。
秦山在屈吴山放羊期间,给干儿子说了一门亲事,那是后山里一户家底好的人家,掌柜的也是个羊把式,老婆养了一疙瘩女娃娃。人家有心,秦山有意,两亲家一拍即和,把冯家娃“嫁”过去做了招女婿。
冯家娃走了,这就缺了一个放羊的。秦山天天找队长要人,可队长安排了好几个他认为合适的人选,都被人家以种种理由推脱。队长窝了一肚子火没处发,秦山再找他时,他就把秦山一顿臭骂:“你这个驴日的,谁叫你把你碎大打发掉?”秦山也不是饶爷的孙子,他问队长:“你那么稀罕他,咋不招他给你当女婿?”噎得队长半天泛不上言来。
说老实话,我当时真是盼着队长找我,他要安顿让我去放羊,我保证立即应承下来。可是,队长不找我,我也不能自己找着上杆子。我不是担心别的,倒是担心村子里那些专爱欺侮人的人说我是摸奸溜滑,害怕干重活,拣轻松活干去了。但只要是队长安顿的,也就把他们的臭尻子塞上了。
这放羊人确定不下来,队长也没辙了,他在村里实行了一次真正的民主,主持召开社员大会,民主推选放羊人。在那间四面透风、冷得像冰窖一样的破教室里,队长如数家珍般历数放羊的好处和队里的优惠政策,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工分满记满算,出工时一天补助一斤糜子,一年补助一斤清油,还要发一双军用黄球鞋等等。可是全村那么多的青壮劳力竟然对队长的宣传鼓动无动于衷,没有一个人被队长所罗列的优惠政策所打动,既没有人自告奋勇,也没有人推荐别人。队长气得对着那豆子大的煤油灯猛抽旱烟,一会又在板凳腿上把烟锅子磕得“啪、啪、啪”山响。
我爬在教室角落里一张破课桌上昏昏欲睡,朦朦胧胧中耳畔又传来《哎……王家的哥》那苍凉的吼唱声,脑海中显现出屈吴山上盛开的火红的山丹花;那蓝蓝的天上飘动着的朵朵白云和绿茵茵的草地上滚动着的白云般的羊群……
那一点点可怜巴巴的灯苗被队长的烟锅子全部吸了进去,被当作会议室的教室里一团漆黑。
队长扑扑簌簌地摸出洋火点着了灯.脸上一脸怒气。我观察他好像要宣布“散会”,这时,从教室角落里发出一个声音:
“我报名!”
这个自告奋勇、毛遂自荐去放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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