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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背后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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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22 10:3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背后的生活      
                                          张锐强
                                            
  一

  三级警司马凯一边走一边琢磨最近市里发生的一系列离奇案件。一批局长、乡镇党委书记的住宅相继被盗,损失现金总计六十多万,另有首饰名烟名酒相机若干。不过,严格说起来它们都构不成案件,说成事件更恰当些。因为失主并没有报案。不仅没有报案,事后去查实,他们甚至根本不承认有这回事。当然,前去查实的单位也特殊了点,市纪委。可是想不特殊能行么?小偷将各家各户的姓名单位职务金额列了个明细,市人大、市政协和市纪委各一份。无论如何,纪委再务虚,也总得有点动作不是,否则年终总结也没有内容。

  纪委调查过程严格保密。毕竟失主都是本市的上流社会。可是这没用,马凯的志向可是神探。他有个口头禅,还是英语的,叫cake,俗语a  piece  of  cake的简称。您要是学过英语,应该明白那意思是小菜一碟。不过这跟他的志向没有关系,这事目前估计已经传达到了全市七十八万人民中的五十万,剩下二十八万么,无法传达。那是婴幼儿,以及若干残疾人——精神病患者与聋子。这么说,有抹杀马凯职业优势与个人素质之嫌。这不公平。应该承认,他知道得更早,也更详细。

  据说信是从辽宁葫芦岛寄出来的。信中说这些不义之财,他们暂且替纪委收下。等生活达到共同富裕的程度之后,再如数上缴国库。至于举报或者提供线索的奖励,他们就不要了,算是尽了公民义务。口气令人啼笑皆非。

  公安局秘密派人去葫芦岛查过。没有结果。因为不是给据邮件,寄的都是平信,营业员没有任何印象。大家议论纷纷众说纷纭,其中倾向性的说法之一,将之定义为政治事件。因为失主以现任市委书记提拔的新贵干将为主。另外,“葫芦”这个词的谐音,是当地话中一个骂人的俗语,涵义综合了笨蛋、白痴、愣头青、不要命以及蛮不讲理等无比丰富的内容,近乎反讽。谁知道呢。反正已经让全市津津乐道了一个多月,也算是丰富了人民群众的业余文化生活。

  沿着铁路回家。马凯总是这样抄近路。警察事多,如果不是周六,这个点还下不了班。

  踩在石子上,脚板与鞋底正在支付着时间的代价。一列火车轰隆着从远方而来,马凯赶紧让到旁边。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去北京的特别快车,在本市不停。一张张脸呼啸而过,信息过载犹如超重,让马凯眼晕。可尽管如此,依旧有风景将他的眼睛擦亮。那是一个俊俏的女列车员,靠在车门的玻璃上向外看,仿佛跟他道别。她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家庭背景如何?工作环境又怎么样?一连串的问题在瞬间涌上心头,仿佛水泡冒出水面。他下意识地扭转头,目送着那个俊俏的列车员离去。就在风景即将被车厢遮蔽的那个瞬间,他忽然又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她必定看到了自己。那她心里在想什么,她是否知道自己希望知道这些?也许,她心里对自己也有同样的疑问?

  这个想法让马凯有些没来由的激动。自己如果不是片警,而是乘警,跟她一起工作,必定会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如果她不是列车员,就在铁路沿线的单位上班,也肯定将会是另外一种人生。

  生活最大局限或者悲剧,是明明世有弱水三千,你却只能取一瓢饮。

  马凯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列车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然后完全消失,仿佛从来不曾有过,眼前只剩下几条表面明亮侧边肮脏的铁轨,以及一道道的枕木。他眯起眼睛,那些景象随即幻化成一个奇怪的几何图案,让他怅然若失。

  马凯没有继续推理假设。他使劲一脚,哐啷一声踢开那个矿泉水瓶子,然后继续朝前走。拐过一道弯,就看到了一个,哦不,两个熟人。

  还是王海波,带着那个叫小青的街上的孩子。这两年来,马凯时不时总可以在铁路旁边看到他们。

  王海波打扮得总是很板正。今天周末,他总算饶过了西装,但雪白的衬衣,严丝合缝的领带,依旧在加班加点。少壮派的意气风发,办公室里的精明干练,将他的头发都滋润得整齐划一,如同天安门广场前迎接外国元首的三军仪仗队。在他跟前,马凯总是感觉到无形的压力。

  你对他这么好,要看大火车就领来看,干脆认作干儿子算了!马凯一直没生孩子,原因么,暂时不在警察的职业好奇范围之内。
那可不敢!他今年已经十一虚岁了!王海波嘻嘻一笑,露出一口雪白而整齐的牙。

  他怎么这么喜欢看火车?

  这个问题得请他来回答。反正我也喜欢看,来就来呗。

  你也喜欢看?火车有什么好看的?!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对了,那件事,连环盗窃案,有进展么?
马凯摇摇头,眼睛盯着小青。他见过好几个类似的孩子,个个身上都是脏兮兮的,脸上黑一块白一块,鼻涕拖得老长,惟独小青例外。身上脸上都看不出任何异样。此刻,他的眼睛也直直地看着马凯,眼珠黝黑眼神幽深,仿佛隐藏着无数个世界。也许,他也看到过刚才那个俊俏的女列车员?

  放心说吧,他不会泄密,你知道的!王海波的眼里满怀期望。
不存在什么泄密保密的问题。这样的案子,两边不讨好的,能有什么进展?!

  是吗?王海波不由得满脸失望。但是很快,他的表情再度兴奋起来,提出了新问题。

  对了,这案子要是能破,他们会判什么罪,多少年,这你总有数吧!

  Cake!罪名很简单,肯定是盗窃罪。能判多少年却说不好,关键在于被盗财物的价值认定。像目前这个情况,取证根本不可能,没有人会承认丢了多少东西。说不定还真没法取证,以盗窃罪量刑呢。

  要是他们直接把钱寄到纪委呢?

  那还用说,性质肯定跟他们揣进自家腰包不同!
                                    
    二

  几天之后,两人再度见面,在王海波的办公室。二人熟悉的真正原因不是火车或者铁路,而是各自的工作性质。王海波是市土地局的办公室主任,副的,但主持工作,也就是局长的贴身秘书。马凯呢,不仅是负责这个片的片警,另外还有一重关系。去年以来,新市委书记上任,力杀四门,可怜城区到处开膛破肚,体无完肤。拆迁增加,产权纠纷四起,土地局经常被上访者包围。有些事出有因,也有些纯粹是无理取闹。即便那些事出有因的,根子也在市委市政府,远非土地局所能左右。土地局就是个财神庙,而派出所的则总是罗锅子上山——前(钱)紧。两者结合,正好资源互补。于是他们就在门口拾掇出一间办公室,配上桌椅电话和饮水机,派出所派一名协警,常年给他们看家护院。这事归马凯直接负责,为示诚意,所长让他每隔一段时间就到局长跟前走一趟,年中年底要钱也好说话些。

  上班时间,王海波的装束更加整齐。从上到下,仿佛都是用某个模子刻出来的。顺溜的头发,笔挺的西服,干净的衬衣,方方正正的领带。就连那张用一口白牙映衬的笑脸,也像是用比例严格的成分调制出来的。每次在办公室看到他,马凯总会产生机器般的奇怪联想。没错,他就是一架精准的机器,比如瑞士钟表之类的,不差分毫。

  海波,几天不见,你拾掇得越发板正了!

  不对吧,我哪天不板正?王海波胸怀大度地为牙膏做公益广告。真是要命,就连牙齿也是那么的整齐划一。

  局长门前车水马龙,这个不难想象。王海波的办公室跟局长对门,等待接见的来客都先到这里落脚,也是排号。王海波给马凯让座,旁边有人随即倒杯茶递来。

  马凯坐下,喝茶看报。正在这时,一个秘书模样的小青年进来,递给王海波一份材料。王海波接过来翻翻,表情越来越严肃。翻了没两页,就朝桌上一扔,说你怎么写的?交代给你的要点都不齐全!这样的材料,我能拿给局长?你到底还想不想干办公室,不愿意就明说!

  仿佛到了深秋,小青年的脸刷拉一下变成一只熟透的苹果。他极力挤出笑容,说我马上改,马上改!王海波气犹不平,说一点都不知道动脑子!你们脑子里整天都在琢磨什么?!小青年说我以后好生想着。我一定好生想着。

  小青年拿过材料灰溜溜地离去。旁边的马凯都觉得面子有点过不去。这家伙简直比局长都局长。那是什么感觉呢?就像你在别人家做客,主人狠命打孩子。总给人变相逐客的联想。他讪讪道海波,看不出来,你挺厉害的嘛。王海波似乎还不解气,说你不知道材料不满意时,局长是怎么对我的。当然,他从来不直接训,但是比训还厉害。不战而屈人之兵,懂么?可是这帮人,就这么硬训都不管用。说过多少遍,总是耳边风!我要把这样的材料直接交给局长,他还用在办公室干?!

  马凯特意避开周一,又选了一个估计不忙的点,但局长依旧重门深锁。也不知道前边那位谈的是什么。那个磨蹭劲,就算是中东问题或者六方会谈也该有结果的。他只好耐住性子,继续看报。

  惊醒马凯的,是一阵漫长的哈欠。抬头一瞧,是王海波。他下意识伸手盖住嘴,但那个漫长的哈欠依旧像道海浪,又岂能在中途刹车。

  机器也打哈欠?马凯感觉颇为新奇。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全球气候变暖的原因。温室气体原来也可以这么产生。

  王海波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都是世界杯闹得。我是真困呐。
真要命,你也好足球?

  那当然!大学期间,我可是系队的核心后卫!

  怎么到处都是足球?我就不喜欢!马凯忽然想起那个主持人引起的风波。这些,可都不像机器的气质。对这样的狂热,他实在是不能理解。半夜爬起来看跟自己毫无关系的足球——天,有什么能超过美梦对警察的吸引力?

  什么话!四年才来一次,我们容易吗?

  马凯咕哝一声都是闲的,便起身去楼上找一个熟人。等回来,正好局长见完客。王海波办公室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他习惯性地对着镜子摆弄摆弄领带,然后将马凯领过去,也不摁可视门铃,径直掏出钥匙打开门,把他让了进去。

  看看快到饭点,局长正好没事,要请马凯吃顿便饭。到底是局长,进餐也有气吞山河之势,真有一副好牙口。若非亲见,很难相信动静来自于那套笔挺的行头。马凯之所以在意这个,原因在于大学期间的初恋。他曾经无数次地因此而遭受女友的无情敲打。不知道王海波是如何注意到的,他突然停下自己吞咽的动作,飞快地皱皱眉头,然后继续。整个过程持续时间很短很短,可以借用武侠小说用滥了的一个词,电光石火。给马凯的印象是,钟表慢了几分钟,但每个摆动表面上依旧无懈可击,你很难分辨出其中细微的差别。
   
     三

  接到王海波的电话,马凯感觉很有些突然。算报警也好不算报警也罢,反正王海波给他提供了一个线索。说是上班途中碰到一个小年轻,看样子是新疆那边的少数民族,向他推销照相机。相机显然是赃物,因为小年轻根本不敢正大光明地背着,而是揣在衣服里面。见了潜在的成交对象,就撩开衣服露出内容,招徕顾客。

  师傅,高级相机,要吗?

  王海波很快就意识到了事情的原委。说什么照相机,假的吧?
小年轻说怎么可能,同时摁了一下快门,随即一道亮光从王海波眼前闪过。买下吧,价格优惠。

  多少钱?

  你想出多少钱?

  六百!

  这个数目显然激怒了小年轻。他愤怒地又一摁快门,然后使劲瞪王海波一眼,便快速离去。

  王海波说上回那一系列盗窃案,不是丢过照相机吗?弄不好就是他们干的。你赶紧查查看,要是能逮住,还不是大功一件!

  那块都是所里的辖区。马凯跟所长汇报一声,就带了两个弟兄,上街巡查。找了半天,结果一无所获。

  马凯松松垮垮地来到王海波的办公室时,后者正好站在整容镜跟前,表情丰富,难以言表,如同寻找感觉试图入戏的演员。马凯心里不觉一动。见有人来,王海波迅速整顿衣裳收敛容,恢复常态。

  别照了,够精神的了,还照什么照?马凯白忙活一阵,有些不好气。

  精神还有个头?没有最好,只好更好!对了,你们抓住没有?要是破了案,你可得给我申请奖励!

  马凯摇摇头。王海波的办公桌是一张巨大的老板台,气势远远盖过他们所长。他注意到,老板台的玻璃板下面,除了相关的工作资料,还有一张巨大的画。确切地说,是一张照片,西藏新疆或者青海某地的雪山。雪山顶上云雾缭绕,下面是绿茵茵的草地,有牦牛和羊群悠闲地吃草。近景是一大片细碎的花,延展在整个画面上,有种让人心安心静和三伏天里瞬间凉爽下来的力量。

  马凯说到底是土地爷庙,办公条件就是好。你小子好福气呀。王海波说什么福气?温水里的青蛙而已。马凯说人心不足蛇吞象。真该叫你到我们所干两天。对了,那是什么花?王海波说唐古拉点地梅。漂亮吧?马凯说漂亮不漂亮我管不着,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找到那个嫌疑人!王海波说在你的一亩三分地上,还有难住你的时候?马凯说cake!只要你给我提供详细的体貌特征。

  马凯找来技术室的画像师,按照王海波提供的体貌特征,画影图形。画好后马凯远看看近看看,说怎么有点眼熟呢?怎么回事,很像你嘛海波!你看看,去掉小胡子,不就是活脱脱的另一个王海波?王海波凑近前一看,不觉哈哈大笑。

  画像后面还是张贴了。毕竟事关重大。但是呢,白白浪费许多纸张,却没有任何结果。
                                       
  四

  铁路再度提速,对马凯而言算是个利好消息。这跟出差没有关系,他一个基层民警,少有官费旅游的机会。到外地一般都是办案子,而且带车去,拿获人犯就回来,没多少时间玩的。利好是因为本市停站的车次大幅度减少,北京上海都没了直达车。车次减少也意味着人流降低。车站那一块也是他的辖区,这样治安管理各方面的压力能小点。

  可不曾想,他实惠还没感受到,首先就来了麻烦。那天火车站突然来电话,说是有人闹事。砸破两页玻璃,外带一只车头灯。至于肇事者么,非常离奇。谁也想不到,竟然是那个街上的孩子,小青。

  两页玻璃不值几个钱,车灯稍微贵点,对于一个单位而言,也算不上多大的损失。小青本来就是未成年人,更兼情况特殊。但是车站方面还是不肯就此罢休。因为有成人在场,他有责任。或者,干脆就是他的教唆,乃至杰作?

  毫无疑问,那个成人不是别人,正是王海波。

  小青,你为什么要砸人家的玻璃?马凯盯着小青的眼睛,尽量和颜悦色。

  我要去天安门!小青的回答,文不对题。

  小青的父母都是裁缝,在街上开了一爿小店度日。日子本来就艰难,谁知道生了个儿子,又是这种情况。好在街坊邻居都不嫌弃,谁见了都会好生照顾,所以他身上脸上总是干干净净的。

  小青的回答,马凯听不懂。最终还是王海波提供的答案。虽然逻辑混乱,不能自圆其说,可人家不是街上的孩子么。王海波说提速之后,那趟去北京的车不停了是吧?马凯说对呀。这跟它有关系么?王海波说不是有关系,是大有关系,简直就是直接动因。那趟车不停了,小青就去不了北京,去不了北京就看不见天安门。就这么简单!我就是一转身去趟厕所的工夫,就!

  不知怎么回事,这个解释让马凯对小青很有些肃然起敬的意思。甚至多少还有些恐惧。他盯着小青的眼珠子,试图探询那背后的世界。但除了一丝敬畏,一无所获。很难想象,这个向来温驯的孩子,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的年龄和常人一样不断增长,但是智商却一直停留在三岁的刻度之上。三岁刻度的脑子里面,多少个齿轮受了什么样的力,才能推动他从地上拣起石头,愤怒地朝车站和火车扔去?

  这真是个谜。

  王海波让马凯出面跟车站疏通一下。马凯不是熟么,多少有点面子。他能签单,可以安排个饭局,大家见个面说说。那点损失对车站来说无所谓,但赔偿搁到小青父母的肩上,就是一副沉重的担子。

  马凯说你操这么多心干吗?好像真是你干得似的!王海波说你不是要我认他当干儿吗?干儿子的责任,还不就是我的责任?严格说起来,我还真有点责任。要不是我领他看大火车,跟他说提速之后北京车不停,他怎么会那样?马凯说玻璃不玻璃好说,关键以后少带他去。提速以后车来车往,不安全!王海波说那是以后的事情。火烧眉毛,咱先顾眼前。怎么,怕他们不给面子?你警察怎么干的,这点人缘都没有。一头撞死算了!马凯说cake!在我的一亩三分地,还有我摆不平的事情?你摆酒吧。得有点档次啊,要不没法说话。你反正能安排呗。

  酒席上气氛热烈,宾主融洽。车站办公室马主任,女,三十多岁,干练且有几分姿色。王海波跟她喝得高兴,随意地问起籍贯,说你说话真好听,看来不是本地人。老家哪里?答曰浙江富阳。王海波立即说好地方!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可真是巧,咱们还老乡呢。家谱记载,我祖上就是从富阳迁回信阳的。马主任说是吗?好端端的干吗要迁走?王海波说不是迁走,是迁回。我们祖籍就是信阳,南宋时金兵南侵,北方人大批迁往南方,他们就是那时候去的,后来不过是寻根认祖而已。

  后面的说法马凯以前听说过,但开始的地点富阳却是头一回。上回说的是黄岩,起因是一场热带风暴,黄岩是重灾区。也是喝了酒,否则谁都不会像马凯那样揭底。他说你小子真是不地道,一见美女就攀老乡!你上回说的,可是黄岩!

  钟摆从那时开始慢了一个节奏。但随即就按照新的节奏固定下来,让你不可能发觉。王海波的脸确实有一丝绯红,但那也许是酒意,也许是美女映照的反光。他反正只愣怔了一个瞬间——还是借用那个泛滥的词语吧,电光石火——就若无其事地嘻嘻一笑,说没错,我是说过。可这两个不矛盾呀,富阳不就是黄岩下面的一个市吗,就像青岛属于山东?

  富阳跟黄岩自然浑身不搭界。可它们搭界不搭界,又有什么关系。
                                      
   五

  马凯这回去土地局不再是礼节性拜会,而是出警。局长上回侥幸漏网,这回正好补上。

  这个局长跟别的局长一样,也是狡兔三窟。邻近冬天,这套房子没有集中供热,他们就搬进了另外一所。那所房子家具基本齐全,所以东西都没搬。结果他们前脚走,贼后脚来。

  来了就来吧,偷了就偷了吧,局长心怀大志,本来也不会在意。可是偏偏又来了这样一封信。信中寄来一份给中国儿童少年发展基金会的捐款存根,另外附信,替中国儿童少年表示感谢。说这次准备不足,许多物资没法替他捐出去,他对此深表歉意,等过些日子腾出工夫,再给他办理云云。

  偷了两万块钱又捐出去,高档家电一样没动,显然不是上半年那系列案件的延续,并非图财。这让局长更加头疼。只得悄悄叫来马凯,跟王海波三人一起商议。

  马凯自然要先看现场。大家一同前往。到了楼下,一直给局长提着包的王海波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门,依次进去。现场其实早已被破坏,剪坏的防盗网,割破的玻璃,都已经换下。没有指纹,一双运动鞋的脚印已经擦去。如果不是来了这封信,以局长的肚量,绝对不会声张的。问题是,信来了。

  马凯说一点线索都没有,这可有点难办。王海波说大侦探也有犯难的时候?这个案子可是必须得破。我分析,作案者肯定是别有用心,不挖出来,就老有个定时炸弹。局长面色凝重地点头。明年全市换届,他是副市长的热门人选。也是,从土地局这个平台出发,副市长触手可及,弄个人大副主任和政协副主席那样的副处,就算是完败。

  局长说小马,回去跟你们所长说说,把你的工作临时调整一下,这段时间,你争取把这件事情搞清楚。有什么困难,需要什么配合,你直接找海波。不过,不要闹出什么动静。

  马凯说cake!我会尽力的。看样子是你得罪了什么人,但得罪得还不深。或者你们有过什么过节。

  局长说我这个位子,就是得罪人的位子。想干事的干部,哪个不得罪人?

  王海波和马凯连连点头。

  局长把手里的一摞报纸抄起来又摔下,如此反复两次,然后重重地朝老板椅上一摔。半晌后说他妈的,这是谁干的好事?

  信是电脑打印的,没有指纹;到邮局调查,漂亮的营业员还有印象,说是个中年人,跟农民工似的,所以她还没忘。调取当日的监控录象一看,乱糟糟的头发,粗大的关节,沟壑纵横的脸,典型的劳动人民。毫无疑问,是临时雇佣的人手。

  王海波建议,他和马凯去局长家守几夜看看。马凯略一沉吟,说有点意思,可以试试。局长皱着眉头没有说话。王海波接着说从他的做法看,不是按常规出牌的人。他说下回弄家电,还真有可能。咱们也得想点非常手段才好。马凯也看着局长。局长迟疑地说这行么?马凯说你放心,事后你换换锁就行了。局长说这个倒没关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不到下班时间,王海波和马凯就赶在人潮之前悄悄进了局长的家。当然,王海波恪尽办公室主任的职守,做了极其充分的准备。酒,下酒菜,烟,方便面,面包,别说应有尽有,不应有的都有。
王海波一路上一直在笑。笑声不高,是若有所思然后有所得的那种,有所保留的。但是很开心。那不是成年人的笑法,更不是办公室的笑法。甚至都不是看赵本山小品的笑法。那样子不由得温暖了马凯学生时代的记忆。那年他作为团支部书记组织大家出去踏青,车子一离开城市进入乡村,同学们的那个兴奋呀。包括他心仪已久的女生。那种氛围自然让他无比开心。当时他脸上应该就是这样的表情吧。所以刚开始他是受到感染的。只是很快就品出了其中的异味。越听越像傻笑,简直把他都给听傻了。他隐约记得有种化学武器还是化学药品的,叫笑气。难道这家伙是闻了笑气?

  马凯拍了王海波一巴掌。说海波,你怎么回事,想什么美事呢,是彩票中了大奖,还是组织部找你谈了话?别那么自私,有好事说出来,大家一起乐。王海波平静下来,想想又咧开嘴。说没什么。你不懂。好玩啊,我们局长那样子。马凯说你敢看局长的笑话?小心我奏你一本!王海波说你不会的。你不会的。再说我又没有恶意,笑笑而已。

  局长的家不是家,近似行宫。王海波放松地朝床上一躺,说真是不错。睡这样的床,肯定夜夜美梦啊。马凯咕哝一句,说再好还不是一张床?我可不喜欢。我离开家,在哪儿都睡不安稳,好几天才能适应!王海波说我跟你正相反。我就喜欢出差,天天住宾馆都行。

  两人相对小酌。电视开着,正在播放中央电视台的京剧票友大赛。马凯说看不出来,你还有这雅兴。咿咿呀呀的,一句话拖几公里,你就不着急?王海波说着急?你是没听进去。我告诉你,只要入了门,准保你着迷!马凯说你会?王海波说那当然。免你门票钱,给你来一段啊。荀派花旦戏《红娘》。马凯说得得得,你还是饶了我吧。王海波说那可不行。求求你,看看吧。

  此时酒已微醺,灯光与电视的反光在王海波脸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他起身略一清嗓子,随即来了一段。

  (西皮流水)
  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
  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
  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
  跟随着小红娘你就能见着她。
  可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
  听号令且莫要惊动了她!

  王海波的衣着依旧一丝不苟。他不光唱,还带着身段。翘动兰花指,扭捏小蛮腰——当然,神似而非形似。他的身材比较营养——那举手投足,活脱脱一个花旦风范。马凯简直看得目瞪口呆。这实在出乎他的想象能力。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绝对无法相信,那整齐的板正的一丝不苟的衣着下面,还能存在这样一副灵动的机巧的可以随机应变的身躯。要命的是,此刻他的动作已经停下,一切恢复正常,方方正正的领带仿佛沉重的铁锁锁了大门,更加重了他的疑惑。仿佛狂风过后,平静的湖面足以掩盖所有的滔天巨浪。那是什么感觉呢?类似那句古话,夏虫不可语冰。复述给谁听,都类似对牛弹琴。当然,责任不在牛。
  
  王海波说开眼了吧?告诉你,我会得多着呢。青衣老生花脸花旦,都能来。青衣花旦用小嗓,也叫假嗓,老生花脸用大嗓,根本不是一个路子,但我都能来几段!

  对那几天的蹲守,马凯的印象只有王海波的兴奋与京剧。后来他又唱了一段马派老生戏《淮河营》和裘派花脸戏《坐寨》。

  酒后的马凯说了句粗口。奶奶的土地局,还真是藏龙卧虎呢。
                                       
  六

  两人蹲守几天,完全是守株待兔,一无所获。到底不是要命的急病,再说着急也不顶事,局长也只得先放放。

  那个周六下午下班,还没拐上铁路,马凯一抬眼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独自一人,踩着路边的石子朝前走。马凯正要开口招呼,声音却被牙齿挡住。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铁路两边都是树林,三三两两的房舍点缀其间。前后左右都没有人,但是王海波却在说话。

  没错,他确实在自言自语。不是唱歌,也没有唱戏,就是说话。他说得很热闹,仿佛在跟人辩论什么。语气时急时缓,如同演讲。马凯看不见,但是完全能够想象,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一定生动非常。马凯不觉又想起一个场景。在王海波的办公室。那天过去后才知道局长考察北欧五国,因此空了整个楼层。来到王海波的办公室门前,那家伙正对着整容镜做动作,类似电视上的新兵练习敬礼。听到动静,他的手指迅速改变行军路线,做出整理头发的样子。

  马凯慢慢停下脚步。他不知道该不该上去打招呼。就像面对正在亲热的情人,你好意思打扰么?

  马凯想想,还是跟了上去。他故意加重脚步,然后才开口招呼。

  虽然隔着几米的距离,马凯还是发觉王海波的身子抖动了一下。他停下,慢慢转身,脸上带着残红,如同晚上刚开始卸装的女人。

  海波,你说什么呢?

  我?没说什么呀,瞎说呗。对了,那个案子,有进展么?

  案子当然没有进展。马凯眉头一皱,说快别提你们那破案子。什么线索都没有,怎么破?我看还是就这样吧。你们局长又不是没钱。别说两万,二十万又怎么样?反正物质不灭,资源并没有浪费!

  那可不行!我们局可是正式委托你们所的。不是说有困难找人民警察么?你们不能光要赞助不出力!

  这些话,正跟王海波的打扮对口。马凯感觉那些字句似乎本来形态各异,但是一过他的衬衣领口和领带夹,立即被塑成方方正正的标准形状。他奇怪地盯了王海波一眼,说得,你可真是比局长都局长!

  事业单位改革叫嚷了很久,真正到来时,马凯已经没了感觉。反正别说改革,就是改朝换代,也总得有警察执勤。但他不知道,这事对王海波影响很大。

  算起来,王海波已经干了四年多办公室副主任。四年不能扶正,原因不在于他的工作成绩工作态度,或者跟领导的沟通能力。主要卡在编制上。他是事业编制,按照规定,办公室主任必须是行政编制,所谓的公务员。后来局长没办法,在局内下文,委任他为办公室主任。虽然这个职务组织部人事局不可能承认,但在局内好使。不过呢,那是以前。现在要搞改革,风头上,必须众神各归其位。

  马凯说改革就改革呗,不正合你的心意么。我看动静越大越好,干脆把你裁掉,逼得你去北京上海发展,也免得被温水煮死!王海波摇摇头,说哪儿跟哪儿嘛?完全不是一回事!

  王海波还说,真要想提携我,办法有的是。我的编制,难道就不能改成行政?实在不行,也可以找到编委,把办公室主任改成事业编嘛!
                                       
  七
   
  局长那里再度报警时,接待马凯的已经不再是王海波。他已经被下放到了下面的一个科室。这是改革的成果。也许将来深化改革,他还能再上来。但那是后话。毫无疑问,新职位不够实惠,也不如大内总管那般风光。否则编制还得是公务员。可是不下去也不行,再派个主任过来压在他头上,关系也没法理顺。

  马凯去看过王海波。办公室不如以前宽敞豪华,最显著的变化是墙上多了两幅崭新的地图。世界的,还有中国。那幅开满唐古拉点地梅的照片,也带了下来,依旧压在玻璃板下。

  马凯一般不穿皮鞋。这是他的职业习惯之一。随时随地准备赛跑。该习惯的另外一个副产品,是脚步很轻。到达王海波的办公室门前时,后者并没有听见。当时他正背着手,仰头盯着墙上的世界地图,口中念念有词。

  马凯犹豫片刻,然后才无声地进去。王海波转过身来,面容忧郁,看样子在思考顶级的世界性的问题。档次至少是伊拉克局势。这让马凯很有些后悔。打扰别人的思考,与谋杀别人的时间一样,都是不应该的。可是,他已经做了。

  王海波依旧衣冠楚楚。这个大楼内,至少六成以上的员工,都如此衣冠楚楚。看清来人,他飞快地笑笑,笑容有些羞涩,仿佛学生到了老师跟前交卷,这才发觉自己思考的层次不够。

  马凯说祝贺你呀海波。怎么样,工作忙不忙?王海波说忙,怎么不忙,忙着发呆!马凯说那还不好!我整天忙得跟孙子似的,局长要是能换个清闲的活,我情愿给他磕三个响头!王海波涵义复杂地笑笑,没再说别的。

  这次是从本地邮局发的平信,直接寄到单位。要求局长再向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捐款四万四千元,资助十名大学生。否则他将向纪委提出要求,请纪委出面协调。

  看完信,马凯又要来了局长家的钥匙。不过这次他没有找新上任的办公室主任陪同,自己悄悄溜了进去。他老鼠一般潜藏在里面,插着耳机看会儿电视,然后进入房间休息。黑暗中,他眼前不断闪现着一对黝黑幽深的眼珠子。小青,那个街上的孩子,似乎正站在他面前。他仿佛听到了齿轮传动的声音。他沿着顺序依次上溯,终于眼前一亮。

  上次的事情发生之后,马凯曾经发现过一个细节。剪坏后的防盗网撂在附房里,他仔细看看,剪过但是没有拽断的铁丝网,缺口向内。也就是说,那应该是从里面动的手。

  马凯接连接连蹲守了十好几天。在黑暗中瞪大眼睛,紧张地等待着。但他一直吃不准,该不该等到并且揭穿他。直到那阵熟悉的脚步在门口停住,然后打开门摸进来。

  马凯感觉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仿佛自己才是贼,做了亏心事。他那么希望时间就此停住,所有的动作都在那个瞬间定格。或者地上裂开一道缝,自己陷进去,无影无踪。

  但是,已经没了那样的机会。

  总有一天,生活会跟你图穷匕现,水落石出。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10#
发表于 2008-10-27 14:34 | 只看该作者
笔法老到。欢迎并问好!
9#
发表于 2008-10-23 21:00 | 只看该作者
这篇小说在艺术上很见功夫,比之论坛上的许多小说,风格上大有不同,谋篇、叙事、写人都值得称道,是一篇地道的小说。精华作品!
8#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3 09:29 | 只看该作者

好的

谢了。正是敝人,去年辞职,职业写作,所以得混稿费。呵呵
7#
发表于 2008-10-22 21:03 | 只看该作者
我帮你编辑好了,稿件很长,呵呵,费了不少劲儿。顺便说一声,在咱们这个版面上发稿,最好控制一下篇幅,别弄太长了。
6#
发表于 2008-10-22 20:34 | 只看该作者
再编辑一下,这样看起来太费眼神。
进来做个记号,有时间细读。
5#
发表于 2008-10-22 20:29 | 只看该作者
看到张锐强的名字,我的眼睛为之一亮。在此之前,已读过锐强多篇作品,大名早已记在心中。相信这里就是我所知道的那位张锐强。作品还未读,我外出多日,这两天刚回来。因看到熟悉的作家名字,很是兴奋,故先发个帖,表示欢迎。问好朋友!等读过大作后再交换意见。
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2 19:31 | 只看该作者
刚才我费力地改了一遍,保存更改之后,显示我没有登陆,最后一点没变。何故?
3#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2 18:50 | 只看该作者
我不太会编辑呀
2#
发表于 2008-10-22 11:19 | 只看该作者
哦,文章有点长,请在段与段之间空行,段首低两格。眼睛都看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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