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梦梦

霍名夏

小梦梦

　　关东山，不是山。泛指关外长白山及东三省，也称南北满和东边道。

　　一片大荒之地。

　　象往常一样，通化城内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转盘街一派繁华景象。地处浑江北岸的小北门佟江胡同，白天寂静冷落，每到夜里，花红柳绿，彩灯闪烁，纸醉金迷，热闹非凡。胡同内一、二、三等妓院，鳞次栉比，密密麻麻，无论外面如何焚杀淫掠，共襄义举，这里“接客”、“送客”怪腔怪调的吆喝声依然此起彼落，与小贩的叫卖声、叮当作响的人力车声，溶合在一起，组成了那个年代畸形污秽的交响乐。

　　小街的深处，一座公馆式的三层楼显得与众不同。一对虎头铜环的黑漆大门两旁，高高悬着一对红纱宫灯，上书龙飞凤舞的“艳春院”三个金色大字，红门框的上方，挂着一块紫红色横匾，上面用魏体阴刻出同样三个镏金大字。门两侧的石柱上，也是魏体写着金字的珊瑚联匾。

　　上联是：春色无垠

　　下联是：乐在其中

　　邓龙钢是艳春院的老主顾，长得彪杆溜直，大塔子个，三十七八岁年纪，一脸大连毛胡子，说话铜声大嗓，落地有声，一口好牙口能咬碎山核桃，这个关东汉子每年都是落雪的时候来，跑桃花水的时候走，到通化只会小梦梦。邓龙钢常请老板黄树贵到馆子吃饭，也带人参、蘑菇送其他妓女，自称是木把营子的把头，出手不凡，挥金不吝，妓院上下都被他打点得乐乐呵呵，出门进门总是一片嘻嘻哈哈“邓老板”的叫声追着他。小梦梦更是感到十分有面子，越是头牌，占有她的男人越是无数，一个个好比狐狸、山鸡、耗子、黑熊、豺狼，而邓龙钢让她感受到的是大山中那清新的空气和一股充满鲜活生命气息的虎豹气味，因此每年的这几个月里头，她都闭门谢客，尽心尽力地侍候邓龙钢一个人。老相好向她吐露了一些自己的事情，那年邓龙钢还带来了一个小男孩，不知为什么，小梦梦反倒愈加欢喜。

　　突然，一个茶房提着大茶壶，坐在门口，扯嗓子大喊了一声。

　　查窑子来了，有客没客都站在自己的门口等候检查！

　　妓院内，老鸨子、管帐的、跟妈和众多的妓女，一时弄不清怎么回事，慌了手脚，有的乱跑乱窜，有的目瞪口呆，也有的从门口探出脑袋。天井里更是一片混乱。“什么查窑子！”随着跨跨的马靴声，闯进来的日本山田联队长身后一个翻译官斥责道：“皇军查匪来了！”三楼出来查看动静的小梦梦慌忙返回屋里，扑一口先吹灭了妆台上的保险灯，扭头急切地对黑影里的人说：“不好了，邓老板！快起来，日本人查匪来了！”

　　“日本人？”

　　“快下地！”邓龙钢腾地从帐幔里面坐起来。外面，“净街”了……

　　这时候正从四面八方大摇大摆向这里涌来的嫖客们，见到这个架势，心中十分惊慌和纳闷，有的赶紧往外走，有的纷纷轻车熟路溜进自己想去的门头，找一个地方，打算一看究竟。按照以往经验，不是警察署突击搜查重大政治犯就是马上要发生一场狗咬狗的火并。然而从这条胡同插上日本膏药旗之日起，就极少出现过这种阵势。霎时，热闹景象消失了，商铺关门了，拉车的、卖香烟的、卖唱的早已不见踪影。胡同里变得冷落沉寂，笼罩着一片紧张气氛。

　　平时在这条胡同里，为着争夺地盘，为着扩大势力范围，或是为着争夺一个妓女，甚至仅为一口气动刀动枪倒是家常便饭，常有的事。一般人碰到这种事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倒霉吃亏的除了那些打斗的地痞流氓，自然还有在发事一带躲闪不及的平民百姓。但那天不同，见到这情景，一楼的帐房先生叼着大烟袋，安慰道：“你们慌什么！准是发生了匪案，皇军到妓院抓匪来了！有客没客赶紧安顿好了，出来等候检查！”

　　“是啊！你们乱跑什么？”正眼巴巴期待上客的老鸨子黄扬氏，没想到闯进来的竟是一些气势汹汹的日本宪兵队，她心慌意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再一看，妓女们东躲西藏，也吆喝道：“赶紧的，别慌，别惹皇军生气！”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妓女，有的身着花旗袍，有的身着紧身红花锦缎棉袄，有的身着大绿锦缎棉袍，扭动着腰肢，姗姗地从一楼二楼三楼走出来，烫着飞机头的，头上插着大红花的，支腿拉胯、慵慵懒懒地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等候检查。她们穿着娇艳，打扮风骚，抬眼一看，如狼似虎的日本兵已经把楼下天井封锁了。那个穿衫绒旗袍的小梦梦一会儿也跑出来，慌忙站好。她极力抑制着自己那惴惴不安的情绪。

　　头戴钢盔，身着土黄棉制服，口戴雪白大口罩，端着三八大盖、上着刺刀的日本兵个个凶神恶煞，如临大敌。搜查开始了。“皇军是到这里抓匪的！”翻译官站在一片混乱中，大声宣布说。院内顿时安静下来。“妓女们都集中到这屋！”他指着一间大客厅说。“嫖客一律到东屋去！”他带着狐假虎威的面孔传达了第二道命令。刹那间，楼上的妓女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惶恐不安地开始下楼。

　　老鸨子、茶房、跟妈、管帐的到西屋集中！他指了指身后的那些人，老板兼领家黄树贵点头哈腰，十分殷勤，然而，他和老婆已隐隐预感到不幸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谁是老板？”

　　“我，我是！”膀大腰圆、肥头大耳的矮胖子黄树贵带着惊慌的神色走过来说，“太君，您喝茶！这是上等龙井茶。”他从茶房手里接过一壶飘溢着香气的黄绿色茶水，斟入杯内。脸上涂着香粉、抹着口红的老鸨子黄扬氏也赶紧捧着两盘香蕉、苹果走过来，与翻译官和他身旁面罩冰霜的山田联队长打招呼。

　　“你的，什么地干活？”

　　“报告太君，我的，黄树贵，黄树贵。”

　　“八路地，有？”

　　“没有！没有！”

　　“八格！”山田低吼。

　　“去去去！把这些都收起来，皇军是来抓匪的，赶紧进屋去，别影响太君搜查！”

　　“是！是！”

　　土匪压街、伪军找事，过去是常有的事。但这次日本人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到妓院来抓人，使老鸨子、领家措手不及，毫无思想准备却是头一次。这也难怪，妓院的观念在这些人头脑里根深蒂固，古今中外哪个社会没有妓院，有妓院就有妓女，天经地义。黄树贵和黄扬氏退到西屋去了，大气不敢喘了，谁都知道，哪朝哪代，土匪都是官府清剿的对象，那时候共产党更是日本人的死对头。无论抓着打家劫舍的土匪，还是号召穷人起来抗日的共产党，不死也得当场扒层皮去。可难道说妓院里还有土匪或者共产党不成？

　　黄树贵面色苍白，眨着干涩的小眼睛，咧着嘴，看了看黄扬氏，要说什么，半天没说出话来。他和老婆满腹狐疑，呆呆地凝神着日本兵的刺刀闪动，大头鞋在头顶的楼上沉重地踩踏。妓院内的空气凝固了。搜查在冷峻的气氛下紧张地进行中。日本兵在翻腾、在行动。老板妓女们噤若寒蝉。黄树贵越看越害怕，他知道日本人精明奸诈，不会毫无目的地大动干戈，万一要搜出个什么来，那就是死罪。他从手指上撸下一枚镶着宝石的金戒指和一块手表，悄悄拉了一下那个翻译官，低声说：“兄弟，都是中国人，这些东西给你，你给太君美言几句，赶紧把他们支应走吧。”他说完后，眼睛紧紧地盯着年轻翻译官，等待着翻译官回话。

　　翻译官也有两种，为日本人死心塌地卖命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是为混口饭吃。翻译官接过这两件东西，看了看，金戒指很贵重，那块手表也有相当吸引力，但对于他犹如粪土，毫无价值。当时，铁杆汉奸追求两大样：当官和发财。这两件东西虽说值钱，但跟日本人给他的，还是微不足道。父亲说，翻译官姓韩，名玉溪，家父是二股甲子的大粮户，既有独具的慧眼，又能注意时局的细微变化，因而是儿子当汉奸的积极支持者。韩玉溪年龄不大，二十四五岁，头上戴顶土黄战斗帽，看着精明强干又奸诈，刚从日本留学回来就为关东军效力，一举一动很“日本”。

　　透过镜片，他以怀疑的目光，狠狠地看了黄树贵两眼，厉声地斥责说：“你想贿赂我，你藏匪？”“啊不不不、不……”黄老板吓傻了，顿时变得语无伦次，他哪里想到自己的这一招——中国人千古不变的好手段会突然失灵呀，这且不说，要是翻译官立即向日本人报告，把东西交给山田，那可真就是偷鸡不成反亏一把米，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好在老天不灭傻大瓜，这时候，日本人发现了房顶有异常。

　　“八格！什么地干活？统统地下来！快快地！”

　　在朦胧的月色中，一个身影在房上爬行。“下来吧，跑不出去，周围都是皇军。”翻译官缓和了语气，仰起脑袋规劝说。山田把王八盒子枪弄得哗啦一响。

　　小梦梦吓得浑身发软，忽闪着一双大眼睛，那个黑影儿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从梯子上爬下来了。大家一看，是邓老板带来的那个小男孩。男孩嘟噜着脸，害怕地想走到妓女中去，让翻译官一把扯住：“这是哪来的小孩子？”“我的……我小表弟。”小梦梦鼓足勇气，伸手也拉住了那小孩子。男孩脑瓜灵，会来事，几个月光景差不多成了所有妓女们的“小表弟”。因此，翻译官追问时，大家——包括老鸨子、老板、帐房、跟妈、茶房异口同声地点头作证。问到小男孩自己，当然更是一口咬定小梦梦就是他的表姐。

　　何况翻译官这个人总喜欢察颜观色，探人之隐私，竟染上了职业病，叫人不得不特别小心。一起跟他卖命的汉奸们背后戏曰韩玉溪：“遇事必言，不肯缄默也。”这些，只顾讨好他的黄树贵和小梦梦哪里知晓啊？手抖了，脸白了，汗珠子顺着脸淌下来……

　　小梦梦没想到，从来不打妓院主意的宪兵队会来，而且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人们常说日本人凶狠，其实，有的翻译官在祸害百姓方面，甚至还要超过宪兵队。她当时不知道自己的老相好是否会让日本人搜出来，一旦发现可就遭殃了，抓到炮局去，自己也得跟着吃苦头。现在，邓龙钢带来的小男孩叫翻译官看见了，她已经顾不得害怕，然而，更使她感到意外的是：日本人竟然没有搜出邓龙钢——“净街”结束的时候，已是小半夜。

　　韩玉溪并没有把戒指、手表还给黄树贵，反倒是跟着山田临出门时看了他几眼，意味深长，黄树贵虽然满心不高兴，却还是强打着笑脸跟在后面，皮笑肉不笑地陪着小心，他几次三番想张口往回要东西，又不敢。五六个倒霉的生嫖客，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王法，敞着怀的、趿着鞋的，披着衣裳的、提着裤子的，被当成“可疑分子”弄走了，胡同里很快就恢复了昔日的热闹与喧哗，人流如织。

　　老鸨子此时如梦初醒，二番脚又跟出去朝胡同看了半天，回来骂道：

　　“散了！还坐着干什么？”

　　日本人搜查的时候，妓女们惊奇、恐惧。有的一生中也不曾见过这个阵势，小心翼翼地坐在那里，有的连头也不敢抬，两手紧搓着衣角。见过一些世面的妓女却不屑一顾，叼着“老刀牌”烟卷，吞云吐雾，有的嘴里“嘎崩嘎崩”地嗑着瓜子，伸起脖子望着外头的山田和翻译官。日本兵走了，还坐在那里唠闲嗑，直到黄扬氏回来一声兜头暴吼，妓女们才纷纷散去，上楼的上楼，进屋的进屋。

　　小梦梦进门前听到老板在楼下骂：

　　“这都什么人，这是！不办事还不退物，枪打的！”

　　“妈呀！你藏住啦，可吓死人了！”

　　小梦梦回屋闩上门，把小孩子往旁边一推就扑进邓龙钢怀里，象一只受到极度惊吓的小兔子似的浑身乱突突，邓龙钢没吭声，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瞅一眼孩子，小声问：

　　“走啦？”

　　“走了！”

　　做为艳春院的头牌妓女，小梦梦的卧室陈设可比楼下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个小茶几，一把茶壶，两只茶碗，床上一条分不清是蓝还是黑的碎花被强多了。但搜查后的房间里一蹋糊涂：大至衣柜、穿衣镜、梳妆台、钢丝床、太师椅，小至花瓶、茶杯、化妆品、女人珍藏的小物件，无一漏掉。就连花格窗户上挂着的双层大绒窗帘、床上色泽鲜亮的软缎被子也被扯了一地。

　　可是，邓龙钢却毫发未损。

　　阁楼和夹板墙是妓女与嫖客活动的密室，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本地一些达官贵人、官僚政客、富商豪绅等身份特殊的人，出于名声和面子之考虑，嫖妓时神龙见首不见尾，在里面可以营私舞弊，搞肮脏交易，为所欲为，遇到特殊情况，也可以做临时回避的场所。然而，除了老嫖客，这些情况极少有人知道，在搜查小梦梦的房间时，日本宪兵队就没有发现那座明亮大穿衣镜后面（只差没挪开），有一层夹皮墙。里面还有专供嫖客享用的鸦片、海洛因、大烟枪、烟灯、烟盘。内里气味与妓女卧室的气味大不一样。妓女卧室散发着一股股香粉夹杂着细微的男人酸臭气味，而里面则有一股鸦片烟的呛人气味。

　　那几个倒霉鬼可能是生荒子，不知道有这些暗道机关。

　　邓龙钢早听小梦梦说过，但还是头一次使用它。

　　楼下又开始上客了。

　　一切渐渐又恢复了往日气氛，茶房提着大茶壶，坐在门口，扯嗓子不断声地大喊：

　　“见客——”

　　“接客！”

　　不管世道怎么混乱，日本兵如何净街抓匪，也不管兽迹人踪的关东山人是茹苦忍痛，还是举旗抗日，渴饮敌血，刚刚那些吓得抱头鼠窜、暗中窥测动静的嫖客是不会让妓院冷清下去的，在官府登过记、愿意纳税的妓院字号、老板、领家和妓女们——包括那些胡同里自混的暗娼也还是要继续赚钱的。挣不到钱，日子就受影响。

　　三五成堆的人议论着佟江胡同发生的怪事。但很快就有确切消息从警察局传了出来，完全证实了有人在小北门听到和看到的那一幕是千真万确的事，绝非梦境。原来，天黑时一小股抗日民众自卫队，由小北沟摸到北城墙下，向城里掷了几棵手榴弹，打了几枪，就撤走了。

　　爆炸声惊动了警察局，马上打电话到北城派出所查问。

　　日本警备队也出动了。

　　恰巧，另有两个白天潜入通化摸情况的“抗日民主自卫军”一师的人准备返回途中，全城已经戒严，在洋行门口碰上了巡警，两下一照面，巡警喝令二人站下，检查。谁不明白，检查还有好吗，两人犹豫一下，磨头就跑。

　　紧接着屁股后头的枪就响了。

　　两个对城内又不太熟悉的人，不知怎么，跑来跑去却跑到了日本警备队那条街上，一看日本警备队出动了，他们更慌不择跑，又往黑黝黝的玉皇山那边跑，准备上山去躲藏。

　　结果，一小队的日本兵和巡警两头夹击，紧追不舍。一头追，一头堵。

　　大街小巷的人，都被枪声吓呆了，纷纷站下观看，再闪开，正在行驶的小汽车也慌忙拐上别的路。等到二人呼哧呼哧跑过去，日本兵追过去，也有的跟在巡警后面跟着看热闹。谁也不知道前面跑的人犯了什么事，眼看就没路跑了，情急之下，又往江边跑，过大街，穿胡同，二人一头扎进了红纱灯、绿纱灯闪耀的佟江胡同。进了胡同就没了影儿。

　　日本兵追来的时候，已经接到命令的大批日本宪兵队迅速云集，刹那间，就把不足百米的小胡同围了个水泄不通。两头一堵，各个妓院房子上机枪一架，佟江胡同就成了一条死胡同，有进无出。

　　所以，日本人才确信无疑，二人插翅难逃，加大了搜查力度。

　　几个小时后，除了从“艳春院”弄出去的几个人，其他妓院也都有嫖客被当成“反满抗日可疑分子”抓走了，日本警备队把这些稀里糊涂的人用汽车拉进了飞机楼，不知里面是否有他们要抓的人。

　　这些事，是楼下茶房上来送水时说的。开水快把暖壶灌满时，扑扑扑发出不小的沸滚声，茶房习惯地弯腰用嘴吹着，扣上盖，一边给邓龙钢放在床边的茶杯续水，一边关切地说：

　　“您没事吧，邓老板？”

　　“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茶房一走，小梦梦见他脸色不好，问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邓龙钢摇头。似有心事，又不肯说。

　　第二天一早，阴历四月十八，正逢通化玉皇山庙会。

　　昨晚佟江胡同的事虽然过去了，可城里气氛还是有点紧张。每年这一天过后，就是老相好邓龙钢返回山里的日子了。妓女们的生活习惯跟正常人不同，她们把白天当成夜晚，把黑夜当成白天。一般是九、十点钟起床，有的十二点才懒洋洋地爬起来。一等妓女比较有规律，小梦梦早起就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陪着邓龙钢，一手牵着男孩出了门。这个庙会，两人每年都逛，已经不再有新鲜感，小男孩不同，看啥啥好玩。他们两个就跟在后面随他去，一边说着话。

　　昨晚黄树贵的事，邓龙钢听说后，想了想，掏出２００钢洋，让小梦梦收起来，又叫小梦梦给黄树贵送去一些。这一举动，倒把黄树贵闹愣了，推挡着说啥也不肯收。伪满洲国的钱，钢洋值钱，日本人给韩玉溪的月薪４０钢洋，两块钢洋能买一石粳米，这２００钢洋是多少钱，震不震人？黄树贵一见，也震了一下，心知这“礼”可太重了！一来，他认为邓老板人真是仗义，但事情并不怨人家邓老板，凭啥收人家的钱？二来邓老板是老主顾，年年送银子来，哪好收两份钱？

　　“别客气，一点小意思！”

　　邓龙钢在楼上说，一派真诚大气。

　　黄树贵才收下了，冲他抱抱拳，相形之下，有些尴尬。但还是骂骂咧咧了老半天。他当然是心疼自己那白白送给人家的心尖子物，但他更恨的大概还是韩翻译官的人性。

　　人都在一片天底下生存，一样的关东山人，韩玉溪活得神气十足，黄树贵却觉得窝窝囊囊，不但受日本人狗气，还要吃汉奸亏损，昨夜的事历历在目，记忆犹新，虽说让钢洋一冲，冲得淡了，总不能一干二净。别看他做的是“人肉”生意，心里还瞧不起韩玉溪呢。他也不是个小气人，今早邓龙钢离开妓院前，黄树贵和老婆黄扬氏二人特意要了一桌回报邓龙钢和小梦梦，那些大盘大碗叠起的丰盛菜肴都是从胡同内最负盛名的“东来顺”馆子叫的。饭后，一直把他和孩子送到胡同口，嘱咐小梦梦好好陪陪邓老板他们，不要急着回艳春院。

　　“走好，走好，邓老板！”

　　“黄老板留步。大家留步。”

　　“邓老板慢走！”

　　“慢走哎，邓老板！明年早来呀！”

　　钢洋使这庄、嫖、妓古怪关系牵扯在一起的三方恭恭敬敬，彬彬有礼，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小梦梦抿着嘴，回头跟那些出来给邓龙钢和孩子送行的妓女说笑。邓龙钢头上戴一顶兽皮帽子，腰间系一条布带子扎住大氅一样的黑棉袍，脖领、袖口露出毛皮，下身穿一条粗拉拉的套裤。看着就是有来路和底气的样子，目光如炬，眉宇间有股摄人心魄的东西。

　　乱象之世，庙会照样热闹。在山门前四周的大路边，在沿着石阶的木栅旁，在“大照壁”前的狭窄甬道上，在几家青石小瓦的旧戏园子和茶楼外，设摊、摆座、古玩、食品、小吃、山货、估衣、膏药、大补丸、拉场子，各种小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圈圈看客围观江湖艺人的表演，那种“一个为伍”、“全家出动”的表演，多达百余处。京剧、越剧、吉剧、吕剧、沪剧、弹词、清曲、评书、相声、大鼓、蹬技、柔术、钢丝、耍猴、算命、测字、琴书、摔跤、气功、水流星、板凳顶、刀火门、叠罗汉、滑稽戏、变戏法、吹糖人、耍狗熊、扁担（木偶）戏、拉洋片、踢键子、拉弓射箭、武术对打无所不有，以及一些翻膀子和吊辫子等残忍节目。关内关外各地来的杂技团、魔术团、曲艺团、马戏团到了这一天也照例跟庙会的游人见面，妓院、赌场、当铺和烟馆等等更是热闹异常、乌烟瘴气。

　　小男孩走走停停，蹦蹦跳跳。他脑袋扣着四喜小帽，耳朵上戴两个耳护子，屁股后面带着屁护子，上了山顶，邓龙钢赶前几步一把拽住他，拉他去玉皇阁。

　　玉皇山庙宇不多，除玉皇阁外，前面有“忠烈祠”，东侧是“潘公祠”和“龙王庙”，西侧是“娘娘庙”。虽如此，古寺的玄妙，宝刹的雄风，奇榆苍松，香炉遥拜，小溪潺潺，却也相映成趣。

　　而邓龙钢此举似乎另有原因。古刹雄伟神奇，结构华美奇巧；进入配殿，左青龙右白虎，两匹栩栩如生的红、白二马，四目圆睁，昂首遥望，跃跃欲出，若是没有二位马童的牵制，恐怕早已飞奔沙场。

　　从那时候开始，小梦梦始终在后面跟着，出配殿，登石阶，迎面耸立着一坐高大牌楼，上书四个镀金大字“志在春秋”，背面横匾是“亘古一人”。当土匪的人最信奉的就是关老爷，过牌楼，便是关武候大殿。大殿飞檐红柱，七级云斗，层层上叠，玲珑剔透——横匾上醒目的镏金大字“大义参天”。仰目所视，帝君面如重金，五绺长须，卧蚕眉，单凤眼，不怒自威，真可谓独步天下，名扬四方，八面威武，神鬼皆怵。

　　“干爹呀，这是啥？”

　　“帝君老祖。”

　　“怎么是红脸啊？”

　　邓龙钢不再说话，整冠，上了手中请来的粗香，退后，伸手按着男孩脑袋，口中念念有词，二人跪拜。

　　人大多都有信仰，看来，邓龙钢就是打算通过这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将信奉的舞刀弄枪的“十八尊”传达给孩子。不知他如此虔诚，每年跪拜，是为了祈求一已平安无事，还是另有说道。

　　转了一大圈，日头已经歪了。小男孩喊饿，要下山，三人就嘻嘻哈哈地下山。走到山根飞机楼——当年的日本宪兵队司令部旁边，邓龙钢把小梦梦和男孩领进了一家驴肉馆。外面天冷，屋里却是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小男孩筋了筋鼻子，说：“干爹！这是啥味儿呀，这么香？”

　　“哈哈！馋小子。”

　　“里边请！来客三位——”有人吆喝着，就有人穿过热气迎上来往里面请他们了。拣一窗边的空位坐下后，跑堂的送上菜单子，邓龙钢顺手点了几个，扭脸问小梦梦说，“行不？你还喜欢啥，再点几个。”小梦梦就笑，说，“够了，够了，你喜欢啥我就喜欢啥！”邓龙钢哈哈大笑说，“会说话。”又抻手摸了把孩子的大脑袋说“记住喽，儿子！天上龙肉，地下驴肉，我就得意这口儿！小子，你得意不？”

　　“得意！”男孩敲着筷子，拖长声调喊。

　　三人大笑。

　　邓龙钢的眼睛不时扫一下对面宪兵队门前端着大枪的日本兵。按照他的真实身份，本应回避这个地方，可不知他过于喜欢城里这家著名的“崔记驴肉”馆，每年返山前都要最后饱一下口福，还是刻意要给孩子留下一些什么印象，反正他玩起了灯下黑。一会儿工夫，他们要的香菜清水氽驴丸子、铁板烧烤驴肠，蘑菇炖驴鞭，驴板筋凉拌黄瓜丝一大堆就上齐整了，都是驴身上的好物件，酒也端来了，要的是“王太能烧锅”的酒流子。

　　“吃，小子，可劲造！”

　　早晨黄树贵、黄扬氏款待的酒宴，由于急着出门都没动几口，眼下早已喊饿的小男孩可逮着了，跟着邓龙钢、小梦梦大吃二喝，驴肉果然是奇香无敌，直吃得那小子沟满壕平，接了伙计递过的雪白餐巾——男孩本不知这东西是啥用项，邓龙钢教他开了洋荤，开了眼界，他从干爹手里嘻嘻笑着拿过来，有样学样地胡乱抹了抹油嘴，跑到门口看新鲜去了。留下邓龙钢和小梦梦不紧不慢地咀嚼、说话。

　　那时候，通化还没有什么大马路，江北到江南，连接城区的都是不太宽敞的老土道。晴朗的天空中，几点最亮的繁星开始若隐若现地闪耀着银色的光芒。当一辆马车离开转盘街前，一男一女的心情已经极为复杂，他们相差少说也有二十岁，短短的一顿饭工夫，说说笑笑，沉默不语，低头沉思，泪流满面，眼下脸上的表情各色各样，急煞变化。

　　一旁的人握着大鞭子，“吁吁吁”地喊着牲口，牵了笼头瞪眼看着，等客人登车落坐，都说是嫖客无情，怎知这分手会有泪水呢。

　　城里的主要交通工具是拉脚的大马车、小驴车，快当，顺溜，沓沓沓跑起来虽摇晃得厉害，却也速度不慢，车老板子都是为着养家糊口的苦命人，穿着厚厚的老棉袄老棉裤，两条膝盖、屁股格外垫块皮子，戴着狗皮帽子在城内城外的买卖家附近“趴活”，有点儿象今天宾馆门前辛苦趴活、等待有钱人的出租车。城里也不象现在大敞四开，随便出入，一脚油门跑到城边子没楼了才知道出城了。那时候不行，城内让高高的城墙围着，四个城门四个炮楼子，日伪军把守，早开晚闭，气氛异常，森严壁垒。时常有“叭、叭”的枪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

　　“再见了，想着我！”艳春院的当红妓女恋恋不舍地回头，和她的嫖客打招呼。

　　“放心吧，后会有期！”连毛胡子嫖客连连向妓女招手。

　　晚上七点钟的火车。拉脚的马车老板子要把客人拉八里地，送到通化火车站去，在那里，北到梅河口、四平、新京（长春，也称宽城子）或山海关、北平（北京），南到临江、辑安（集安）。邓龙钢就可以打票，带着身边那个油嘴麻哈的机灵男孩，进山了。进山后的生活是啥样，谁也不知道。


　　　　　　　　　　　　　　　　　　　　　　　　　　　　　　　　　　　　　08-10-25于歌谣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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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霍名夏 于 2008-12-4 18:25 编辑 ]

霍名夏

原帖由 顽主 于 2008-12-9 07:44 发表
不错！

　　昨天读了你的小说《城西的女人们》，文笔扎实，有根底。

霍名夏

原帖由 石丁香 于 2008-12-8 00:14 发表
学习精华作品。

　　读了你的小说，写得很清纯。

霍名夏

原帖由 陌笛 于 2008-12-7 18:28 发表
欣赏。问候。

　　期待你的小说。

霍名夏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08-12-7 10:51 发表
再来学习阅读。一气读下来，紧张得很。在情节安排和语言的运用上，可以看出霍老师的功力。地域特色鲜明，很有味道。佩服。

　　感谢楼兰阅读与精到点评鼓励。你的《宽恕》我又读了一遍，感觉严谨且圆满了。

[ 本帖最后由 霍名夏 于 2008-12-10 21:08 编辑 ]

柯英

写得很细腻，这一路扎实的文笔真难得。感觉后面一小部分有点匆忙了，该交待的还没交待到位。

顽主

不错！

霍名夏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8-12-6 21:23 发表
支持精华！

　　感谢！

霍名夏

原帖由 田瞳 于 2008-12-6 20:55 发表
一篇精彩的小说，场景描绘如在眼前，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故事讲得有声有色。名夏的小说总是写得很热闹，很好读。精华作品！

　　十分感谢田瞳版主精到的点评鼓励。问好！

霍名夏

原帖由 芳香碧丝草 于 2008-12-6 15:19 发表
象亲身经历过似的，写得这么细致入微。佩服！老道的文笔，精彩的情节！问好！

　　感谢芳香阅读点评鼓励。问好！

霍名夏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8-12-6 09:26 发表
这篇比较长，好看，欣赏了！

　　感谢邱版主阅读鼓励。问好！

石丁香

学习精华作品。

陌笛

欣赏。问候。

霍名夏

原帖由 杜永生 于 2008-12-5 07:59 发表
你真能写呀。佩服！有时间会认真欣赏的。早上好！

　　感谢杜版主过来支持。

西夏楼兰

再来学习阅读。一气读下来，紧张得很。在情节安排和语言的运用上，可以看出霍老师的功力。地域特色鲜明，很有味道。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