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子媳妇

霍名夏

秋子媳妇

　　秋子媳妇长得黑，大脸盘，鼻子两边有几个雀斑，不知道的人开始总以为那是几个小泥点溅在上面，就忍不住好心提醒，然后弄明白了就跟秋子媳妇一起嘎嘎大笑，完事就说话。秋子媳妇瞅人的时候，总是那么全神贯注目不斜视，瞅得生人都不好意思，表情跟着说话人的表情变化着，常常是一惊一乍，是个肚里有话里搁不住的人，农村管这种人叫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意思是嘴快。其实秋子媳妇人不坏，除了爱整事儿，基本没别的毛病，地里活家里活没说的，眼到手到。

　　秋子媳妇这几天没心思吃饭，饭菜再香她也闻不出滋味。

　　我以前听说过秋子媳妇，没见过面。这次因为朋友老邹的事跟她见了一面。老邹是家乡早年的文友，古诗词有一套，说话就脸红，还结巴，越急越结巴。印象中，老邹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实在想不出他也是个整事的人，那天画院老刘打电话，老刘说老邹想找你，我问啥事，老刘说，他们村里的事。我说，村里啥事，老刘就笑说，老邹发动政变了。

　　一听这话，我基本也就明白了一二。老邹所在的邹家街有四五百户人家，说破天，所谓“发动政变”无非也就是罢免村长之类，一个自然村能有多大个事。老刘说是，又说，这事老邹暗地里联合村民鼓捣差不多有一年了，整得有点儿眉目了，老邹来电话说，这里边有小说情节，够个中篇的料。老邹说，村长小看人，没想到他们能成事，现在，他想重视也晚了，乡里已经表态，明确说村民可以按照有关法律和意愿罢免并重新公开选举新的村长。画院老刘说话也结巴，他跟老邹走得比我近，这些年也始终没断了联系，不知是两个结巴早年同病相怜，还是另有原因，反正他们的关系一直处得不错，哥们一样。

　　一见老刘面，老刘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往楼下拉我，嘴里结结巴巴说走车车车车上说，车上说。上了车，出了城，老刘才又说，其实吧，老邹找找找你，是想跟跟跟你说说他他他们的事，给你你点素材。我笑说，你们自己写嘛，又不是不会写，古诗词弄得那么精到，整个小说算什么啊。老刘急忙打断我说，不不不不！老夏，问题、问题正在这，古诗词整多了，整小说整不成，整整就就就那啥……变成诗了，两回事！两股劲儿！我就笑，哈哈大笑，是的，我信这话。我倒不是笑老刘脸红脖子粗急于求成和解释的样子，而是理解的确如此。写了一辈子诗，大作也常常见诸地方报刊杂志，甚至于北京的什么学会刊物，可是，正惟如此，脑子里的思路也浓缩了。写诗和小说需要两种脑子，诗人讲究的是浓缩，就跟提练浓缩铀似的，好端端的一部长篇小说素材，叫他们一整，就变成诗意盎然的七律了。遇到这么一个政变的题材，让老邹冷丁打开这种习惯和思路，谈何容易。

　　我就说，那就不写呗，老刘马上扭脸说，那那那不行，绝对不行！还非得写啊，就得你写。老邹说了，这事得写，有意思，说这里头有几个人物，头一个就是秋子媳妇，秋子媳妇你你你知道吧？对，老邹说她就跟希特勒的宣传部长一样，写出来就是一部好小说。说着话，车子飞快，中间司机要加油，就停靠一处路边加油站进去了。我发现指甲长了，要修剪一下，问老刘带没带指甲刀，老刘说没带没带，跟你一样，在家呢。后来他下车跟屋子里面的人借到一个，一边看我精心修剪，一边打趣说，是是是哈，到地方，人家一看妈哎，指甲这么长，啥啥啥人哈。

　　老邹的村子叫邹家街。加了油，说着话，百里路中午前也就到了。

　　还没进院，车子一闪，老刘一指，说看见没就就那个，秋子媳妇！我回头看，只见一个妇女手里拎个电喇叭，跟在车子后面跑来，见了面，老邹热情洋溢得不得了，车子一停，就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爷子三步并做两步从屋子里奔出来，老邹住的是亮堂堂的七八间大瓦房，跟三个儿子一个姑娘分开过，水泥院套，看样子日子过得正经不错，他的后头又出来一帮人，男女老少都有。大家就往屋子让我和老刘，介绍过，热闹过，进了屋，炕上地下全是人，大伙儿正热气腾腾地议论罢免改选的事呢。我低声问老刘说，哪个是秋子媳妇，老刘拿眼睛扫了一圈，说没有，又低声问老邹，老邹说，拿电喇叭上街招呼人去了，张罗饭菜去了，在饭店，一会儿就回来。这媳妇，可可可不得了！

　　如今的农村，尤其是邹家街可真是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早年记忆中的鸡窝鸭窝狗窝猪圈围着房子转，一地粪便，下雨到处污水横流的景象不见了，一水的红砖大瓦房，柏油路……坐在大炕上嗑着瓜子，吐着烟说着话，大家情绪高涨，就听外面传来一阵子嘎嘎的笑声，老邹说，那媳妇回回回来了。果然，一张黑红的大脸随着笑声探进来，先看看老刘，再瞅我，黑脸白乐笑得我和老刘都想跟着笑。秋子媳妇说，才到咋地？武声武气，嗓门儿就跟个老爷们似的，一个村子里有了这样的宣传部长，想不发生政变都难。老邹说，饭安排咋样了？秋子媳妇用电喇叭推搡开不给她让坐的村民一屁股挤坐在炕头上说，我办事，你放心！样样数数都齐了，村委那边也开始集中人了，就差乡长他们了，谁知道啥时候到呀？就有人跑出去看，老邹就焦急又略显不安地扭头对老刘说，昨天乡里来电话，说午饭在村里吃，完事就开会，现在还没到，咋咋咋回事呀。

　　邹家街有三个老爷子，老邹算一个，德高望重，说得起话，拿得起事，咳嗽一声都有份量，结果是一等乡长不来，二等还是不来，一直等到晌午几个老爷子和大家等得都有点儿不耐烦了，老邹说，这这这事吧，看来乡里也害怕，不整吧，老百姓通不过总去闹，闹得县上都知道了。整吧，村长早都把他们一级一级喂得肥肥肥的了，又下不了手，可能就搁话胡胡胡弄咱，这不行，肯肯定不行！要不你说咋回事，说好了来，人也聚聚聚齐了，到现在都快晌午了还不早就来了？老邹的一张皱脸因为气愤有些胀红，打发人说谁谁谁你再出去看看，到到村头去看！

　　大伙儿说是，可不是么！要来还不早来了？整个屋子里的欢乐气氛有点慢慢降温，渐渐有些尴尬，老百姓平常很少经见自己集体主张的事得到上面支持，这次会议，好不容易领导正式发话了，却又迟迟不露面，也难怪大家有点儿泄气，更气愤。我和老刘是外人，不好说啥，秋子媳妇说要不这样吧，反正这事得有个说法，乡长他们不来，要不咱们趁他们还没来，先在这演习演习，看看这个会怎么开，怎么才能让他们下台，毛主席说过不打无把握之仗，咱们先演习一下，这把一定要出出这口恶气，选上个能为咱们大家伙办事的人。

　　她大声疾呼说，大伙儿说，咋样啊？

　　同意！

　　炕上地下霎时七高八低地一片回应。

　　秋子媳妇很得意，情绪也愈加高涨，大脸笑着，她又提议说：

　　那好！那大家就热烈地呱唧呱唧，欢迎老邹大爷讲话！

　　她首先带头，掌声雷动起来，很热烈。

　　练练？她低头问老邹。

　　这个场面，相信老邹大概不盼一辈子，也盼大半辈子了，可冷丁一下子让他讲话，他竟憋得脸通红，说不出什么来，他年青时就开始结巴，他这次私底下组织这个事弄得有头有脸，可是要叫他当众讲话，他想不出怎么开头，也想不出怎么结尾，更没有任何办法把一肚子的话完完全全地说出来，怎么才能说得头头是道，说得顺当，仍旧结结巴巴，啊就啊就那啥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老邹说，净、净扯他娘蛋，不早就就说好了么？你你你主持会并讲话，我敲边鼓，咋就临临时变成让我打头炮了呢呢？

　　大家哄堂大笑，秋子媳妇的嘎嘎大笑压过了这声浪，都笑，大伙儿也笑，一屋子笑声。秋子媳妇说，老爷子啊，瞧你那点能水儿？我能真让你主持讲话嘛！这不是调节一下气氛嘛！哈哈，大家气氛上来了，才有战斗力，对不对？才能让村长这些年来吃咱的、吞咱的当着乡里的面给咱全都吐出来！路上听老刘说，老邹的事，整得很不容易，前后多次领着七八个村民代表全村上乡上县告状，其实大伙儿早就私下串通好了，全村四五百户人家有九成让老邹给联系明白了，都同意署名立即罢免现村长，改选村委会，清算并公开这些人这些年来吃喝贪占的数目，然后看看法律能给个啥说法。可是事到临头，乡长不来，一辆乡上的小轿车也没来，秋子媳妇开了老邹玩笑，然后又说，好，现在开会。

　　秋子媳妇完全是下意识地清了清嗓门，拿手挡着自己的嘴朝边上轻咳了两声，她当了一辈子村民和家庭妇女，一生就给人家开过这么一个会，还是个没有任何当官的参与的村民罢免“预备会议”。没有头，没有尾。碰头的时候，有人笑话她，说秋子媳妇呀，你真不行，连个会都不会开。这要是我，我就这么开。我就咳嗽一声，然后说，静一静，静一静啊，大家坐好了，现在开会了。我们村要想好上加好，就得实行村民自治，人手一票，自己选出自己信得过的人当村长，不用上面指派。对不对？哎——说到这，还说什么？

　　行了行了，快得了吧你！

　　秋子媳妇一瞪眼说，就你这样啊，更不行，绝对不行！

　　大伙问说，那咋说？

　　秋子媳妇掀起衣襟，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叠纸，飞快地瞟了老刘和我一眼，展开纸说，静一静啊，大伙儿静一静。现在正式开会！

　　秋子媳妇的脸一下子就严肃了，脸也显得更黑了，就像贴上了一层官气。见大伙儿都严肃了，就说，我就代表老爷子说说咋回事吧。也代表大伙儿，咱们也不管开会不开会，先练习一下，我就说啥事。

　　有人说，说吧。

　　秋子媳妇说，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当官，都是学中干，干中学的嘛，对不对？她左右逢源似的瞅瞅，见大家一脸庄重聚精会神瞅着她，精神头一下子就百倍起来，眼睛也亮了许多，说，我就说说村里这些年的事，正好老邹大爷也把县里的两个干部请来了，都是文化人，我说的对与不对，完事请他们给评评理，写成书啥的，给全国打个样！

　　跑到村头去看乡干部的几个人跑回来了，一脸沮丧，见到会场气氛，悄悄地跟老邹说了几句什么，就猫悄地蹲到墙角去了。秋子媳妇明白是咋回事，说出的话就带上了火药味，秋子媳妇说，张得福他们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去年８月红十字会下发的１１万元救灾款被他们截留私分是板上钉钉的事，这时老刘对我耳边说，张得福就是村长，我点头，听秋子媳妇继续说，咱们村一千七八百名村民们曾把这个情况反映到乡上，但结果咋样呢？没结果！事情到今天也未给咱们解决。你们说说，这样子的村长我们还要他干什么？还有，秋子媳妇哗啦啦翻看着手里的材料，手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可能太激动了，又说，前年的地补钱，二十多万，大前年的占地补偿费，二百三十多万，分到咱们村民手里的有多少，剩下的那些大头儿，到底哪去了啊？这些事，老爷子他们经过调查，我们手里现在已经有了大量证据，乡上也知道，等到会上去就公布！

　　秋子媳妇真是好口才，不说话拉倒，一张嘴，就刹不住车了，南朝北国，陈糠烂谷子，一桩桩，一件件，有根有梢，连珠炮似地放了出来……震山震海，震荡着一屋子人的内心世界。其实，这些问题村民们早就知道个大概，但是眼下秋子媳妇一张张纸地说起，仍然像是点燃了大家内心憋闷太久的烈火一样，一时间群情鼎沸，只差没把老邹家的七八间大瓦房盖给掀了。

　　这些问题，听得我和老刘也有些激动又懵懂。老邹悄悄地跟我和老刘说，从去年９月开始，他就调查这些事，到了今年，他们村１１００余名村民联名摁下手印，昨日上午，他特意将联名罢免信交给张得福一份，同时上交到乡里，希望罢免村主任。据介绍，邹家街村人口约１７００人，有选举权的成年人约１２００人……

　　一个由秋子媳妇主持的罢免“预备会议”，开得人热血沸腾。

　　可是，眼瞅着窗户外的日头就歪了。

　　乡上干部还是没来。

　　秋子媳妇突然顿住话头，摸出手机，啊啊啊地应答着，关上手机说，老爷子，饭店那头急了，问啥时候开宴啊，菜都上齐了，搁凉了。老邹探询地看看老刘，再瞅瞅大伙儿，问秋子媳妇说，要不，就就就吃？

　　秋子媳妇就说，吃！

　　又赌气似地说，在过去６年的任期里，村主任在村务工作中存在的那些违规现象，还有贪污的嫌疑。乡上干部护着也不行，他们来咱吃，他们不来，咱更得吃！就宣布说，散会，开席！大家伙都到老钱家饭店去，别回家了，老婆孩子都去，走吧！一声令下，炕上地下刚刚还一脸庄重的男女老少们哄地一下，年青人嗷地一声站起来，拍打着屁股朝外拥挤……这顿饭，很丰盛，七碟八碗，应有尽有，热气腾腾，就跟开会时村民们的脸色和气氛似的，后来听说，那是一家一户凑份子办的，很排场，遗憾的是，直到吃好喝足，乡上的人也没来。

　　从饭店出来，我和老刘看见秋子媳妇正在门前对着电话大声疾呼着。

　　旁边，老邹瞅我们笑笑，不说话。

　　秋子媳妇说，一言为定，晚上来？

　　秋子媳妇又说，那你们不会又临时有事忽悠我们吧？

　　秋子媳妇最后说，那好吧！那我们就等着啦！

　　关上手机，秋子媳妇看到我们，笑笑，说，真不讲理，上哪讲理去啊你说说？挺好个事，人家说临时县上来了人，走不开，说是晚上一准来，罢免和改选的事，不变，还保证说晚上县里领导也来，哈哈，我光顾了打电话说这事了，饭还没捞着吃，也没陪你们县上两位老师喝杯酒，别见怪呀，你们都吃好喝好了没有啊？我和老刘连说好了好了，你也快进屋吃一口吧，又玩笑说，为了大伙儿的幸福和利益，你这个主持会的首先饭就得吃饱了，那才有劲。秋子媳妇一张脸上漾着笑，说是呀是呀，扭身就风风火火进屋喝酒吃饭去了。

　　我和老刘看着跟她一起进屋的老邹，知道这个秋天邹家街的事能成。

　　　　　　　　　　　　　　　　　　　　　　09-1-14于歌谣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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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霍名夏 于 2009-1-15 18:25 编辑 ]

四夕

语言老到的，学习！

霍名夏

原帖由 脂砚 于 2009-1-22 20:09 发表
显见霍名夏小说功底，精华支持！

　　感谢脂砚版主阅读点评鼓励！

霍名夏

原帖由 蒙正和 于 2009-1-22 16:22 发表
先点一下，要回家了，收假后再拜读！祝春节快乐！

　　问好正和，新春快乐！

霍名夏

原帖由 南来北往 于 2009-1-21 15:15 发表
人物很生动，有趣。问好霍老师

　　感谢南来阅读鼓励。

霍名夏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09-1-21 11:15 发表
拜读霍老师作品，是一直享受，问好！

　　感谢立功阅读鼓励！

脂砚

显见霍名夏小说功底，精华支持！

蒙正和

先点一下，要回家了，收假后再拜读！祝春节快乐！

霍名夏

原帖由 琴若雨 于 2009-1-20 21:12 发表
有情趣和生动的小说,赞一个!

http://d1.sina.com.cn/myshow/blog/misc/gif/E___0227ZH02SIGT.gif" border="0">http://d1.sina.com.cn/myshow/blog/misc/gif/ ...

　　感谢琴版主阅读点评鼓励！

霍名夏

原帖由 大雪飞扬 于 2009-1-19 20:49 发表
人物形象很鲜明。小说很耐读。学习霍老师的文章

　　感谢大雪阅读点评鼓励。

南来北往

人物很生动，有趣。问好霍老师

霍名夏

原帖由 杜永生 于 2009-1-19 02:09 发表
记号。问好，老霍。

　　你忙，理解。问好永生。

霍名夏

原帖由 一水 于 2009-1-18 20:00 发表
呵呵　

读的怪眼馋的，我得琢磨琢磨了，要不要跟在本族作家的后面写点小小说

打算交学费，收学生不啊:lol

　　呵，一水格格来了，岂敢不收，收了。
　　咱俩同桌吧
　　你是我同桌的小女生
      
　　一起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霍名夏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09-1-18 16:08 发表
人物的语言非常生动，性格刻画传神，为小说增色不少。

　　感谢楼兰阅读点评。

霍名夏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09-1-18 16:07 发表
好一个个性鲜明的秋子媳妇。欣赏名夏老师的新作。

　　感谢楼兰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