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报

武俊岭

　　我自16岁时离乡，至今已经二十多年了。其间，只在春节、中秋节等节日回去几次，看看父母。其余时间，便极少回去了。这样的话，村上的好多人事便渐渐地与我隔膜了。我呢，倒也落了个清静。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没有本事的人，在这个社会上一点也吃不开。一些事，还真的没有能力去管。

　　今年的中秋节前，我在凤城买好礼物，回到了老家。

　　进家，与母亲谈了没有几句。母亲便说停会你二哥和明月来找你，说是让你帮忙写什么材料。

　　写什么呢？

　　我也说不清。

　　那就等着吧。

　　看着年近八十的老母，虽然头发大部份还没有白，但却是清瘦多了。想想自己常年不在她的身边，不免有点自责涌上心头。我掏出三百元钱来，递给她。

　　我与母亲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做饭。我从凤城买了两只白条鸡。卖主已给剁好的。母亲烧火，我放油放料放鸡块。

　　在鸡块发出好闻的香味时，二哥回来了，看见我，说，咦，我昨天想给你打电话哩，听咱娘说你来，就没打。

　　什么事呢？

　　告村上的连金。

　　噢。连金是我们村原来的村支书。他一共当了十三年。他基本上是一个文盲。他认不了五十个字。

　　二哥又复出去，提回来一捆啤酒。

　　鸡熟了。我们三人回到屋中去。

　　明月停一会就来。二哥说。

　　来呗。我说。

　　明月，是我上小学时的同学。那个时候，正是文革后期，学习上没有人管。学生们便任性玩耍。明月，在我的记忆里，是一个较为老实的学生。我离乡后，与他见过几次面，但都是匆匆谈几句后分手。近年来，听说他在村上任小组长，与我二哥一样。半年前，村级干部公开选举，他当上了书记，接替了原来的连金。

　　在我凝想了一会儿后，明月便来到了我家。

　　我与他握手，我让他坐下。

　　我仔细地看了看他，发现他倒不见有多老；只是由于常年做农活的原因，那一双手十分粗糙。

　　他摸出一部也就是六、七百元的手机来，打电话，说你是前村的饭店那里吧，你送四个菜来。送到木昌母亲这里来。酒……

　　没有等他说完，二哥便说了，酒就不用要了，我弄来了。

　　他打完电话，便问我忙吗？

　　我说我自己的事忙，除了看便是写。

　　他听后一笑，今天还得指望你的笔杆子呢。

　　我也只好笑了一笑。

　　他的笑，与我的笑，那都是有原因的。早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末，以明月为首的几个人，准备上告村上的书记。他们向我提供了九个疑点，我于是形成了一份材料。本来说好让我把这材料交给凤城的信访局的，但是，在我准备第二天回城时，明月却找到我，说材料别上交了，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多不好。我听了，想刺他两句，但一见他头上的一层玉米花子，就不忍心说了。那时，我对于农民便已有了一种深深的怜悯。因此，在好多事情上，我是让着他们的，特别是经济上，还是语言上。

　　菜来了。四个菜，一个肉炒蒜台，一个炸鱼；另外两个，也说不上来是什么菜。母亲把炖好的鸡块盛上来，一共五个菜。

　　我们开始喝酒。

　　三杯过去，谈话便进入了正题。

　　我们边喝边聊。

　　他们的目的很明确，便是要告连金贪污。

　　明月与二哥二人，开始向我提供情况，说话以明月为主，二哥在一边补充。

　　明月说，去年年底，把连金选了下去。选下去后，他想让村里把他借村民的钱还上。我的天啊，一共15万。他还许给村民高利息。这样，到了麦后夏征时，被连金借去钱的村民，就是抗着不交。我们新班子也没有办法。这事让镇里知道后，来村里住了几天，也没起到什么作用。

　　说到这里，明月一端杯子，与我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他接着往下说，他说这个时候连金主动提出来让我们查他的帐，他说反正我是为了村上的事，把钱花完了的，没有往我腰包里放一分。

　　连金说完这话，我们在场的几个村干部都从心里往外窜火。当时，你二哥也在，就十分气愤，脸涨红了，说查，查，明天就查。

　　第二天，一个小组抽一个人，组成了查帐班子。

　　十天下来，有了结果：光连金自己的帐上，就有18万的白条子。这18万，连一个证明人都没有：这个饭店吃一千，那个饭店吃两千。请谁吃的，因为什么吃的，也没有说明。还有在商店里花钱买的东西，派了什么用场也说不清楚。我们几个人一商量，立即把他这18万的单子全部封了起来，锁进保险柜里。

　　这时，二哥向我说，他这18万，百分之百是临时假造的。那单据的编号，还都连着呢。

　　是啊，明月说，这18万现在就可以定性了。

　　多长时间花怎么多？我问。

　　不到五年。明月说。

　　还怪厉害哩，我感叹。

　　小星，你不知哩，他这五年，光租小轿车就花了两万，在凤城吃一顿饭，花一千八。好多饭单子上，还写着服务费一百元，一百五十元。

　　是小姐服务费吗？我问。

　　明月笑了，说那倒没写，但肯定是小姐服务的费用。

　　他还怪敢做哩，这个老土。

　　咦，你别看他是个老土，巴结个人什么的，好有办法哩。明月说。

　　他钻这一门，二哥说。

　　明月继续说，他说连金吃饭请客、坐小轿车、在商店里买东西，凡是有人签字证明的，我们都当成正当的花费，把这些单子放过去了。这样的单子，有20万。

　　真能花啊！我说了一句。

　　明月听了，说我们这个村算是一个大村，一千二百多人。一个人多交十块钱，就是一万多。

　　也是。

　　这是连金自己的帐，村上的帐，还没有查呢。二哥这时说。

　　他怎么自己还有帐？他有什么权利自己有一本帐，镇里知道吗？我有点愤怒了。

　　镇里现在才知道。明月说。

　　一丘之貉，连金肯定没少往上送礼，我说。

　　没错，明月说。

　　就今天，管理区的张书记还找我，说能不能私下里解决。我说张书记，这事，看样子你们管不了。

　　你说得好。我说

　　明月说，小星，你在材料上可以把18万先写上。这是第一项。第二项，就让你二哥说吧，我歇歇。

　　二哥本是个话篓子，又喝了点酒，此时一看明月让他说，端起一杯酒来一下喝光，然后就开始说了。

　　他说第二项主要是村东大窑承包费，近十年来，有近二十万，下落不明。

　　他说，一个承包人，最多的一次给了连金承包费7万；少的也有3万、5万，合计起来，是19万。

　　噢，是这样，我说，但这么多年了，你们怎么就不告他呢。

　　二人听了，低头沉思，面有愧色。好半天，明月才声音不高地说，原来在他的手下，抹不开面子。

　　还有别的钱不清不白吗？我问。

　　有，有，二哥忙说。还有，就是收了村民的钱后，一点事也没办，钱就没有了。

　　你具体说说。我说。

　　二哥开始数起手指来，说一是村民出工建蔬菜大棚，工费一共1.5万元，镇里给了连金，他却一分钱没有发给村民。

　　你们就能忍受？我又恨恨的了。

　　二哥脸上有点不自然，头略微低了低；但他还是说了下去。他说二是连金收了2万元的特产税，却没有上交财政所。三是让村民一人掏15元，说是买一种高产的胡萝卜种，收了一万多；但村民一粒种子也没有见到。这个钱，他现在也说不出怎么花出去的。

　　就这三项吗?我问.

　　对。二哥说。

　　这就５万左右了，我说。

　　是啊，明月说，这一共三项了。还有一项，你可以写得形象一点。就是每年的冬天，村上的安全巡逻人员如果抓到了小偷，连金知道后，便会狠狠地罚钱。而罚得这个钱呢，他自己全部装了腰包。这一冬天下来，也有几千元钱。

　　这不与过去的土豪劣绅一样了吗？我说。

　　就是，他就是这样的玩艺。明月说。

　　就这四项吗？

　　就写这些吧。

　　写了，准备递往哪里呢？

　　报社，报社行吗？明月说。

　　不行，我说，报社哪能管得了这事。

　　前年咱村里电费很高，写信给报社，来了个记者，写了篇文章。结果是把原来的电工撤了，电费也就下来了。明月说。

　　那是小事，这样的贪污大事，报社就不行了。我说。

　　那就去信访局，你在那里不是有认识的人吗？明月说。

　　信访局也不行，我说。

　　那往哪里？明月问。

　　去检察院，我说，现在不是证据确凿吗，直接向检察院举报就行。

　　说到这里，我家的电话响了。我的心里不免有点紧张。母亲一接，听说是找明月的，便说明月你来接。

　　明月接过一听，原来是他的妻子找他。在那么一瞬间哩，我还以为连金通过别人间接地知道了我们三人在这里谈论他的贪墨之事，而想法阻挠呢。一听是明月的妻子，也就放心了，也就不紧张了。可见，我并非时时是大勇之人。

　　基本上就这些，明月说，往检察院反映，我同意。只是，举报信最好是以村查帐小组的名义去写，你看行吗？小星。

　　可以，我说。

　　那这样，我吃饭后得赶紧回家，我有点急事。材料就拜托你写了。

　　饭后，我因肚里装了两瓶啤酒，多少有了点醉意。这样，写起字来心里虽然明白，但那手还是有点颤抖。

　　费了很大的劲，终于把草稿打完了。在打草稿的过程中，二哥在一边不断地给我印证刚才喝酒时说得那些话。

　　然后，我又重新抄录了一份。因为近年来一直用电脑打字，基本上不用笔了，还真有点不顺手呢。

　　材料内容，除了18万与那四项基本的事实外，我还弄了几句愤激之言，还显露了一下文采。其中有什么正义之剑高悬什么的。看着这样的文句，半醉的我竟然莫明其妙地笑了一笑。

　　最后，我把写有四张文字的材料递给二哥。我便准备与母亲告辞，返回凤城。

　　你现在就走吗，那好，我们一块走。我到寿刚把这材料复印几份。

　　噢，那行，一块走吧。

　　我与母亲说了几句惜别的话，然后，就与二哥一起向寿刚骑车而去。

　　在车站附近，我与二哥分手。我说你与明月反正是得罪连金了，就要与他斗争到底。如果妥协的话，连金这条落水狗狗急跳墙爬上来，就会反咬你们一口的。

　　你说得对，我也是这样想的。二哥说。

　　好吧，我走了。

　　离开老家一个月时，我没有听到二哥他们举报的结果。几次想打听一下，却又伸不出拨打电话的手。

　　不知怎么回事，我的心里一直对二哥与明月两个没有信心，感觉他们告不败连金。我那四张字白写了倒没有什么，只是连金贪污那么多村民的血汗钱吐不出来，却是一件让人闷损的事。

　　过了几个月，我又回到了故乡。见了二哥，一问，果然不出我的所料：镇上干部出面，让连金赔偿了10万元，就算拉倒了。我写的材料，明月倒是递给检察院了。

　　我听了，颓然坐于椅上，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
　　　　　　　




















[ 本帖最后由 武俊岭 于 2009-3-8 21:05 编辑 ]

南来北往

读完令人叹息。学习精华作品

武俊岭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9-3-13 08:15 发表
很漂亮的小说，欣赏了！

谢谢邱天版主！

邱天

很漂亮的小说，欣赏了！

武俊岭

原帖由 程相崧 于 2009-3-12 20:08 发表
让人思索万千，学习。

谢谢相崧，问好！

武俊岭

原帖由 红尘飘雪 于 2009-3-12 13:01 发表
拜读！

问好！

谢谢了！问好，希望多提宝贵意见

程相崧

让人思索万千，学习。

武俊岭

原帖由 娴情逸致 于 2009-3-12 09:30 发表


欣赏、学习，问好朋友！

谢谢了！

武俊岭

原帖由 娴情逸致 于 2009-3-12 09:30 发表


欣赏、学习，问好朋友！

谢谢了！

红尘飘雪

拜读！

问好！

娴情逸致

原帖由 叶柄 于 2009-3-10 13:27 发表
沉重的主题。支持精华！

欣赏、学习，问好朋友！

武俊岭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09-3-11 16:06 发表
问好木易老师，欣赏你的新作。很现实的题材，细节与人物的把握都比较真实，读了大家的跟贴，我也很受启发。

谢谢楼兰。

[ 本帖最后由 武俊岭 于 2009-3-11 20:56 编辑 ]

武俊岭

原帖由 水如空 于 2009-3-10 21:16 发表
读得很细，连同霍老师的点评也读得很细。看来武兄对农村，对农民真的很了解，很理解。东北有句话：“冤死不告状，穷死不做贼。”这其实是有着许多无奈的：农民们只求过得去，只要过得过，绝不会惹事生非，哪怕是为了 ...

谢谢如空这样详细的点评！

西夏楼兰

问好木易老师，欣赏你的新作。很现实的题材，细节与人物的把握都比较真实，读了大家的跟贴，我也很受启发。

水如空

读得很细，连同霍老师的点评也读得很细。看来武兄对农村，对农民真的很了解，很理解。东北有句话：“冤死不告状，穷死不做贼。”这其实是有着许多无奈的：农民们只求过得去，只要过得过，绝不会惹事生非，哪怕是为了自身甚至集体的利益。二哥他们就是这其中最典型的代表。
从一顿酒，从一篇材料入手，把故事娓娓道来，很难，正如无招胜有招一样，没有技巧的技巧才难得。从中可以体会出创作过程也一定是艰辛的。
细节决定成败，武兄抓细节的功夫实在了得。而每一个细节都恰如其分地表现了人物的心理，更是很难。“说到这里，我家的电话响了。我的心里不免有点紧张。……在那么一瞬间哩，我还以为连金通过别人间接地知道了我们三人在这里谈论他的贪墨之事，而想法阻挠呢。一听是明月的妻子，也就放心了，也就不紧张了。可见，——比如在这节中，连置身事外的我都会紧张，可以想见当事人心里会是怎样的了。一句“我并非时时是大勇之人。”实乃点睛之笔。
若说缺点，我也认为情节平淡的设计不是缺点而是优点。真正略显不足的地方恰恰由于叙述的魅力而容易被人忽略：正因为情节引人入胜，所以似乎我们都没有注意到二哥和明月两个人物共性多了些，个性少了些。如能同中存异（如鲁迅〈故乡〉中的闰土和杨二嫂），则堪于百年来诸多名篇媲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