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那只狗

雪落梅花

　　1

　　那条狗是忽然抢进视线里的。司机阿黄措手不及，在猛带刹车的同时，急打方向盘，车横着滑出一段，撞在了右边的护栏上，然后弹起来，如飞行器一般，划了一道弧线后，摔在了十几米外的地方……

　　我一下子从桌边站起来，随着电话中的描述，我的眼前如电影一般回放着那惊魂一刻，握电话的手禁不住颤抖起来。

　　安旭问，怎么了？

　　我没有理她。电话中此时如死寂一般。那边或许在等着我提问，但我仿佛一下子失忆了，想不起要问什么。沉默中，我又听到安旭问，怎么了？

　　最终，我哑着声音对着电话问：鸽子和阿黄怎么样？

　　现在阿黄已经可以开口说话，没有什么大碍了，麻烦的是鸽子，还没有脱离危险，现在正在医院抢救。

　　安旭一定是从我的脸色中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她取下我的外套，拿在手中，等着我发话。

　　赶到医院时，依云已经惶恐不安等在急救室门外，看见我们过来，她幽深的眸子里浸润着的悲伤这才一下子涌出来，然后，她用手掩住了隐忍无声的啜泣。

　　我很想伸出臂膀，给这个悲伤无助的女人一个依靠，可是，我只是默默地拍拍她的肩，不知怎样安慰她。

　　安旭已经走过去搂住了她的肩膀。女人们更会用亲密的肢体语言给彼此信赖与依靠。

　　我的内心充满了自责与悔恨。他是代替我去办事才弄成这样的，倘若那天是我去而不是他，会不会出现同样的结果？若不是那条狗，现在又会是怎样的情况？

　　在等待中煎熬中，我一遍遍地假设，又一遍遍推翻假设。我在自责中胡思乱想，度时如年。


　　2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正和安旭在一起喝酒。我们面前已经有了一堆空的啤酒罐，但我们都没醉。安旭是我众多女朋友中的一个，当然也是最特别的一个。我可以和她喝酒聊天开玩笑甚至于有亲密的肌肤接触——上床除外。这是我对安旭与对其他女人的区别。我不知道如果我要她，她会不会给；但我从没有要求过。

　　并不是因为安旭不美丽，也不是她不合我的意让我对她没有兴趣，更不是因为我是个克制力强的男人……这些都不是我刻意保存与她之间这一份纯洁关系的原因。

　　事实上，我根本说不清这其中的原因，如果实在要说出个所以然，我想，或许只是因为我想保留对这个世界的一份渺茫的希望吧——我知道自己对这个世界、对女人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但我还是想保留一点自欺欺人的念想。曾经的纯真年代远去了，曾经用青春和生命爱恋着的女人远去了，远到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见多了女人的趋炎附势背信弃义，我看到的现实是，越是温情脉脉的背后，越是有着让人心凉的残酷。

　　安旭是个让我稍有感觉的女人，我不希望这点感觉被我破坏掉。她能够喝酒，潇洒不羁，并且从来不曾向我要求什么，她也从没有主动投怀送抱。这也是安旭与其他女人的区别。

　　与安旭谈任何话题我都没有心理压力，这得益于我们之间纯洁的关系。烦恼，忧伤，快乐，无聊，打情骂俏，什么都可以成为谈资。但我知道，我不会和她谈婚论嫁，她心里也清楚。因此，我们有时候像一对恋人一样心心相印惺惺相惜，相互取乐相互取暖，一同打发寂寞与无聊，但都保持着一份冰冷的清醒和警惕。我甚至可以和她谈论别的女人。

　　那天我们一起喝酒聊天，就是在谈论那个叫依云的女人。

　　依云是鸽子的女人。鸽子是我公司的副总，也是我的哥们，大名叫国志，这样崇高正点的名字，被我们用本地话喊起来，就成了“鸽子”。

　　我问安旭，你觉得依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安旭问，你问的哪方面？

　　我灌一口酒，不理她的明知故问。

　　她人嘛，总归不算坏，对男人真心实意的女人不会是坏女人；长相嘛，一般般啦，比起我来是差一点，不过也对得起观众。

　　这女人！我知道她拿腔拿调的原因，果然不出所料，她后面就跟着一句：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想横刀夺人所爱？提醒你哦，人家是名花有主了，而且那主是你的好哥们哎。

　　我说，你认为我会这样做？

　　她认真地看着我，摇摇头。不会，我这么好的女人你都视而不见，依云那样平常的女子会入你法眼？

　　我嘲笑地看着她，你的好我怎么就没看见呢？

　　她说，那是因为你根本没看！不如我们也来个流行的试婚？那样你就会发现我的好了。

　　我乐了。饶了我吧，要试你和别人试吧，我老了，不玩这种流行的东西。

　　安旭的粉拳一下就砸过来。你想得美，不过是逗逗你的，当我稀罕你呀。

　　难得安旭这样坦白。一般的女人从来不敢对我说这样的话。她说得不错，她不稀罕我。这个世上，没有人像依云稀罕鸽子那样稀罕我，除了我妈。但我妈早已不在人世了。鸽子说我是钻石王老五，稀罕的人多了去。他是说错了，那些人，真正稀罕的并不是我本人，而是附着在我身上的其他东西。对这样的现实，我心里明镜似的。

　　见我不作声，安旭说，你不会是真的喜欢上依云了吧？

　　我气恼地说，我就是喜欢她，怎么样？

　　安旭凝视着我的脸，大惊小怪地说，完了完了，东哥，这次，你完了！

　　我也被自己情急之下冲口而出的这句话吓倒了。


　　3

　　安旭说得不错，依云是个平常的女子，不太漂亮，也没有特别的个性。但我知道，我的感觉骗不了我。我就像一个在海上久久漂泊的人，在不经意间忽然看到了陆地一般惊喜。

　　漂亮的女人多的是，要解决饥渴与孤寂，总会有合适的人选。但我要的不是这个。依云给我荒芜的内心注入了一种悲壮，让我久已枯萎的希望如同遇到甘露一般起死回生。我忽然想要疼爱这个女人、与她一起共守淡淡流年，共度平凡时光，一起生老病死。

　　对依云并不是什么一见钟情。一见钟情这样的奇迹不会发生在一个心灰意冷的人身上。第一次见到她，是她到公司找鸽子，正巧我也在他的办公室。鸽子为我们作介绍，并没有说与她的关系，只说了她的名字。她红着脸向我腼腆地一笑，算是打招呼。

　　我点点头，习惯性地伸出手，她有些惊惶地伸出手来。她的手不像一般女孩子的手那样冰凉绵软，而是有一股硬朗和温润，让人感到了力度和分量。忍不住悄悄她。她年轻端庄的脸上有一双丹凤眼，清澈透亮，盈盈地溢着真实由衷的笑意，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

　　我的心莫名一动。这样的笑容似曾相识，熟悉而又亲切。我奇怪悄早已麻木不仁的我，竟会这么细致地注意一个女子的细节，感受她给我的那种微妙感觉。

　　这应该是一个心底干净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在我不相信当今世界还有存在的时候，让我看见了她的存在。

　　后来一起吃过几次饭，是我要鸽子带她出来的。为了不让她感到拘束，我也带了女友，大多时候我会带安旭，安旭比较善解人意，能够与依云相处得很好，而且不管我在人前对她怎样，她都不会对我心存幻想。

　　我们在一起疯的时候，依云是娴静而温存的。她静静地看着我们，真心地笑着。她看鸽子的眼神让我嫉妒，温柔宽厚，仿佛天下就没有其他男人。安旭有时候故意与我闹酒，她笑着为安旭加油，但又不让我们喝得过多。这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可是她不属于我。我并没有企图和奢望，我只要能够看见她就行了，能够看见她，我心里就觉得踏实，安宁。

　　然而那天之后，却让我产生了奢望与企图。那天，我们俩个为生意上的一些事，在酒店里呆到很晚。也许是因为喝了一些酒，我们说了很多话，从事业说到了女人、未来和家庭。鸽子说，他与依云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交往这么久，他看得出她对自己的深爱，然而，他总觉得少了什么，就是找不到感觉。鸽子叹息着说，我无法跟她交流更深的思想，依云太单纯了，这样单纯的女孩经不起诱惑和磨难，也无法承受生活的重负。

　　我第一次听鸽子这样评价他们的关系，禁不住愕然。

　　鸽子继续说，这事已经不咸不淡地拖了三年，再不能拖不下去了，要么结婚，要么分手。依云是个单纯明净的女子，她并没有催他逼他的意思，但他内心有点受不了这个。

　　我静静地听着，心中却翻江倒海一般掀起了狂潮，一边为依云委屈，一边为自己窃喜。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人，掩饰着自己的心迹，不动声色地问。

　　鸽子叹了一口气。说分手的话我努力了几次都没有说出口，我不知道她那样单纯的女孩受不受得了，可要是就这么结婚，我又不甘……无论如何，是要做出决定了。

　　我点头。嘴上说，依云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你不要要求太高了，到时候别人抢走了，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我知道她是好女孩。鸽子说，这也正是我无法下决心的原因。

　　如果不是听了鸽子上面的那席话，我想我不会产生一种企图的。但世事就是如此，因为他的那些话，让我内心冒出了不应有的念头。

　　我决定安排鸽子飞广州去见一个客户，签一份至关重要的合同。本来应该是我亲自去的，但鬼使神差，我让鸽子代替我去。我感觉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静下来思考。而且他也有这个能力，对此我深信不疑。

　　鸽子说，好吧，等着我的好消息吧。他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事情办好后，我想我和依云的事也该了结了。

　　然而谁想到，在鸽子出色完成任务的返回途中会出这样的事！这是偶然的事故还是注定的命运？

　　现在，我想起这些，感觉冥冥中有些神秘的让人敬畏的力量。


　　３

　　鸽子全身绑着绷带从急救室里推了出来。就像是一个作茧自缚的蚕蛹，已看不到他的身体能露出的任何地方。依云快步抢上去，轻轻地伏在床边，流着泪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我找到医生。医生说，命算是捡回来了，不过就算伤外医好了，也很有可能成为植物人。

　　我的心一下子沉入冰窟之中。病房里，依云将头伏在床边。这可怜的女人甚至想握住他的手都不可能。她看着眼前这个绑了绷带的巨大的蚕蛹，这个面目全非的人，泪流满面。

　　我在内心一遍遍祈求上苍，希望有一天能出现奇迹，让这只巨大的蚕蛹破茧而出，回复当初的年轻鲜活。

　　现在，公司里因为少了鸽子这样的得力助手而让我疲于奔命。我感到疲惫不堪，但只要有空闲的时间，我还是会到医院去。安旭也一样。

　　我原来荒唐无聊的生活忽然变得节制、规律而充实。

　　依云请了长假，天天守在医院里。她原本清澈无邪的目光中，有了忧虑和深邃。每次去医院，看到的都是一个场面：她伏在他床边，对着他唱歌，或跟他轻言细语地说话，那双幽深的目光则停留在毫无知觉的鸽子身上。她微低着头，丹凤眼的眼角有柔柔的细纹，但一抹凄楚的微笑总漾在那里。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她就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原来那一抹微笑，像极了我已去世的母亲。看着她那让人心痛的微笑，我的心有被撕裂的痛。

　　鸽子身上的茧一点点除去，但奇迹并没有出现。他的外伤渐渐愈合，可知觉却一直没有恢复。现在，她可以握住他的手了。但他总是睁着无神的眼睛，看着天花板，对身外的这个世界，不理不睬。

　　我试探着对她说，依云你还是去上班吧，以后少来点，我会安排人来照顾鸽子的。

　　她固执地摇头。谢谢东哥！在医疗费方面你已经尽很大力了，还是让我来照顾他吧。

　　看着这个女人安宁而坚定的脸，我不再说这种话。

　　我不知道依云能坚持多久。我是那么的矛盾：我欣慰着她的坚持，又痛苦着她的坚持；我希望她就此放弃，又害怕她就此放弃……

　　那是一个明媚的春天，我和安旭一起去医院，想换依云出去走动走动。春天来了，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花香，依云她也应该享受一下春天了。

　　我们照例听到依云轻柔的歌声在病房里飘荡。看见我们来，依云停止了唱歌，抬起头来对我们笑笑，指指床边的椅子示意我们坐。

　　我走过去，看了看鸽子。忽然，我被一种巨大的幸福击中：我看到鸽子的眼角滚出了两颗硕大的泪珠。

　　显然，依云这时也看到了奇迹的发生，我听到她蓦然发出的欢欣惊喜的叫喊：鸽子！医生！医生，鸽子他醒了……

　　几个医生快步跑进来围上去。两个女人拥抱着，让到了一边，眼里都泪光闪闪。

　　我退出病房，靠在走道的墙壁上，悲喜交集，忍不住泣不成声。


　　４

　　几年后，鸽子的小说《若不是那条狗》出版，鸽子和依云出席了我公司策划的盛大隆重的签名售书活动。

　　我带了一本带回家给安旭欣赏。安旭说，这个题目若是你写的话，内容一定更精彩更丰富。

　　我笑笑。也许吧，但也不尽然。

　　谁知道呢，若不是那只狗，我们又会是怎样呢？


　　2009-4-13




[ 本帖最后由 雪落梅花 于 2009-4-14 14:32 编辑 ]

芳香碧丝草

看见花，问声好！再读

杨友泉

文字行云流水。赞成一版的观点。问好雪版！

娴情逸致

不错的小说，欣赏。问好梅花！

雪落梅花

原帖由 田瞳 于 2009-4-16 20:54 发表
梅花总能写出自己的特点。

问候田版，谢谢您一直的鼓励和支持

雪落梅花

原帖由 霍名夏 于 2009-4-16 19:29 发表
　　作者很会虚构故事。描写感情纠葛，内心感受，文字干净，内容也富有可读性，善于在平静的生活中编织小说必须的冲突情节。不过，感觉一楠版主的意见是有一定道理的。整体看，作者如果换个叙述角度，或小说中的“我 ...

谢霍老师临贴点评，问候~~~~~~~~~~~~

田瞳

梅花总能写出自己的特点。

雪落梅花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09-4-15 21:22 发表
让人动情的小说。爱，虚幻也是美。写出了一个动人的女子----依云。两个女性的特点写得非常生动，我更喜欢依云。

我也喜欢依云，谢楼兰临贴点评

雪落梅花

原帖由 一楠 于 2009-4-15 19:44 发表
另外，可能是因为本人性别的关系，对男性的个性及心理了解不深，而导致文中的“我”柔韧有余而刚劲不足，看来今后尤其需要加强生活底蕴的积累和体验能力的锻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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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好一楠版主，多谢反复阅读并真诚指点

西夏楼兰

让人动情的小说。爱，虚幻也是美。写出了一个动人的女子----依云。两个女性的特点写得非常生动，我更喜欢依云。

一楠

另外，可能是因为本人性别的关系，对男性的个性及心理了解不深，而导致文中的“我”柔韧有余而刚劲不足，看来今后尤其需要加强生活底蕴的积累和体验能力的锻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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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方面的因素。反串主角关键要跳出自我个性的约束！设身处地的站在另一方去思考问题。一位公司老总为人处事和交女朋友不会是一般青年朋友的“谈情说爱”，期间必定要融入工作和生活习惯！个人感觉这篇小说还是不错的，只是在细节上多一些润色，在感情上多一些矛盾冲突，就更能贴近现实，更具有感染力！问好梅花！

[ 本帖最后由 一楠 于 2009-4-15 23:33 编辑 ]

一楠

原帖由 雪落梅花 于 2009-4-14 15:01 发表

　　首先谢一楠版主直言点评
　　版主指出对于“我”的交代不够的问题，我想，“我”究竟是干什么的，与小说的关联并不大，不专门交待并不影响读者对小说的阅读和理解，反而可想的余地更大，而且在小说 ...

谢谢梅花的真诚对文，晚上再品！

雪落梅花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09-4-14 15:10 发表
又见梅花新作，行文老道。
建议再润色一下，更好。
问好！

谢立公老师评贴，问好

天下为公

又见梅花新作，行文老道。
建议再润色一下，更好。
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