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
夕阳像一袖舞动的红绸子,哗哗啦啦给村庄涂了一片腮边的红。祥老汉和女相好相跟着从夕阳里走来,祥老汉今年五十四,女相好今年五十九。他俩个——好上了。
祥老汉头一个媳妇叫兰芝,兰芝身体弱,生二小子的时候一口气没上来熄了人生的灯,把祥老汉和两个娃娃撇在了黑窟窿里。祥老汉当爹又当妈,一转眼,眼看着人生的地将要耕到头了,可偏偏,土地里又生长出一朵爱情花,祥老汉碰见了女相好。
女相好的头任丈夫是去年离岗的。一副多病的身子,女相好挖屎挖尿伺候了整整六年,每晚给擦拭身子,肉越来越少了,骨头越来越明晰了。有天早上,再也没叫醒,走的干净的连个招呼都没打。一年多后,女相好又生长在了祥老汉的地头。村口,三五个缺牙秃发的老汉老婆在品着茶叙说东西,你一句我一句逗惹着西天的太阳。
“祥老汉挨刀子的,给娃当爷哩,整天嘴里没个正经话,也不害臊。”
“也只有祥老汉敢,找个伴,把祥老汉阳光的,年轻了十几岁”。
这一群七老八十的人儿,笑得呦扬起手帕遮着嘴,只怨了自己那一口走地太早太急,还年轻的心痒痒地想找个老来伴却怯怯地怕先走的那一口不高兴。
夕阳里,祥老汉和女相好说笑着,花开一样。祥老汉看上去是年经了,全不像五十多岁的人。头发光耀着不服输,脸红堂堂的,原先像一块脏布,现在总带着笑。一旁的女相好个头也不低,灿烂的身体像枝头的一朵石榴花,拉起祥老汉的手,摔打着一路的目光。
黑老汉看见祥老汉就打趣说,祥哥,也给咱找个伴么?
祥老汉笑着说,好么,先提一斤点心来。
一群老人口上也没个遮拦,硬拉扯着祥老汉和女相好说说,他俩,咋就好上了。
祥老汉说,我在花园看门,她在花园浇花,你说你浇你的花吧,碰到啥花开了喜的像雀子,过来过来,看这花,你闻,多香!你说这花为啥开的这么美?我咋能不明白她的心思,可我故意逗她,美啥吗美?还不是一样的。她一听不高兴了,疯女子一样满花园追打我。
女相好说,我在花园浇花,他在花园看门,你说你看你的门吧,老流氓,不专心,像学生娃跑了神,盯着我看,脑子也不知道想啥。又是帮我提水又是帮我锄地,献殷勤哩!
那你可偷着给我洗啥衣服哩?
我这双皮鞋不知道是谁放到我床头的!
还用眼丈量了我织个毛衣给我穿!
不知道是谁的风湿膏贴在我腰上!
你给我捶啥腿哩?
你说你腿疼。
我骗你哩。
你死去,整天往我房子跑,还给我送花哩!
那一晚打雷是你钻到我被窝来的!
几个孤单的老人听着笑着,像自己又年经了一回,又——爱了一回。
一片笑声中祥老汉和女相好进了小韩小卖店。
给孙子们买好东西,祥老汉对小韩说,给我拿一盒烟。女相好用手狠狠拧了一把祥老汉的大腿,祥老汉右腿忽闪个哎吆吆叫。
“再抽最后一盒。”
女相好嘴噘的能栓头驴,眼睛斜瞪着祥老汉说,再抽,还过日子不?
“一天一根,你监督着,烟你管着。”
女相好恨挖了祥老汉两眼。
祥老汉笑着说,算了算了,烟不要了,你让人家看看,还没结婚就把我管的严严地。小店里的人都笑开了。女相好害羞了,提着东西跟着祥老汉往出走,出了门女相好说,不让你抽烟你偏要抽,气管炎一来,能把我心咳嗽碎!
第二天早上,祥老汉又进了小韩小卖店,脸上少有的阴天,小韩问,咋了?
祥老汉说,甭提了,不让睡觉。
谁不让睡觉?
还有谁?他哪个儿孙敢?
找个老伴不让睡觉,分了算了。
舍不得,没她我更睡不着。
为啥不让你睡?
嫌我不洗脚,不洗脚不让我上床,每晚都命令我洗脚上床暖被窝哩。
那你就暖呗,一个人暖两个人热。
不说了,给我拿一袋盐。
再不要别的,来一包烟?
出门前都让搜身了,就给我留一袋盐钱。
祥老汉和女相好在别人羡慕的眼神里快乐地敲打着人生最后的时光,但人总有生老病死,祥老汉说女相好先掉链子了,半身不遂坐上了轮椅,祥老汉推着轮椅,逛集会,看夕阳,看地里的庄稼。走一段路女相好就扭头看看祥老汉,给祥老汉笑。祥老汉把轮椅都推进八十岁了,步幅小而碎,都有些不稳了,但他仍推着轮椅向自己的地头走,推着推着,轮椅上的女相好被时光带走了,消失在了空气里,但祥老汉还是推着轮椅,他离不了轮椅,怕一松手,自己就不会走,就要倒。祥老汉就要推到地头了,想回头看一看那朵爱情花,他眼睛里满是,他穿的鞋是女相好纳的,鞋垫是女相好绣的,毛衣毛裤是女相好织的,帽子围巾是女相好织的,那花盛开着将他包围,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 本帖最后由 张蕾 于 2009-5-21 17:44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