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宰鬼岭

尤世民

　　　　　　　　　　　　　　寂静的宰鬼岭

　　
　　炊烟斜斜地伸向包谷地，在直立的秸秆间游移着，堆积在山顶的黑云跌落下来，填满了沟壑，填满了山谷。梅林果坐在一棵柳树下，望着远方不停地叹气，几根白胡子不失时机地抖动着。

　　柳丝轻轻地摇摆着，鸟儿从秸秆里飞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飞到树上，站立枝头，朝天歌唱。当山谷里的白云轻舔树梢时，空中传来了雨声。渐渐地，雨走近了，稀疏的雨滴砸在地上，溅起阵阵薄烟，空气里散发着谷草的清香，雨丝如线，雨声宛如清唱又如琴音，丝丝缕缕，飘飘荡荡。过了许久，雨丝变成了雨毛，在轻风中斜飞着，旋转着。

　　雨水淋着梅林果，梅林果由着雨水淋，对面的大山和村寨，迷失在渺茫的雨雾里。等到暮色降临时，梅林果顿了顿脚，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梅林果吃过晚饭，脚也懒得洗，话也懒得说，径直走进了房间，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挂在屋顶的几个竹箩，黑黑的，森森的。屋外，细雨滴翠，雨打芭蕉，雨声仿佛催眠曲，催促人们早点入眠，早做好梦，然而梅林果睡不着，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他想我到底能够拿得出甚么来？到底能够用甚么来支援前线呢？梅林果的头都整大了，就是整不出甚么名堂来。

　　清早起来，梅林果披着羊皮褂走到大门口，站下，望着对面。太阳出来了，艳艳地照着，随着阳光的渐渐强烈，雨雾变成了稀疏的白云，冉冉上升着，山峰渐渐露出了脚杆，露出了腰身。几朵白云仿佛先生手里的笔，在绿色的纸面上圈圈点点，又如女尼手中的拂尘，在绿色的纸面上轻轻地掸过，被圈点和掸过的大山，变得更加青绿了。梅香用手按着挺起的肚子，笨拙地走到梅林果面前，说：“阿爸也，你在看甚么？”

　　梅林果说：“阿妹，你说我像什么？”

　　梅香说：“像大山，高大坚强，阿爸也，你去不去前线？”

　　梅林果说：“去，去看看李文木。”

　　李文木是梅香的丈夫，半年前去了前线，驻扎在怒江东岸，隔怒江与怒江西岸的日本人对峙着。

　　公元一九三七年，老鹰岭祭奠了老祖宗，突然看见几个美国人在几十名国民党军人的簇拥下，悄然来到了老鹰岭，说要修一条长长的公，到了八月就开始修路了，老鹰岭每天出工一百五十人，占全村总人口的三分之二，其中有不少的老人和孩子，他们用肩挑，用马驮，在修路的过程中死了好几个人，伤了几十个人。因为把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修路上，那年的庄稼收成不好，性口数量急剧减少。滇西开战以后，老鹰岭不断地运送物质到前线，马匹没有了，猪牛羊没有了，鸡鸭鹅也没有了，如果不是几缕炊烟在空中飘荡，说老鹰岭没有生机，没有活气，绝对不是夸张。

　　公元一九四四年，新年刚过，部队派人来到老鹰岭，他们没有说到村里招兵，只说前线要打大仗了，兵力很缺乏，暗示梅林果给予人员方面的支持，梅林果心里说现在送不起东西了，就只能送人了，动员村里的小伙子上了前线，这些上前线的小伙子中包括他的姑爷——姑爷可是新婚啊！几天前部队接到了命令，中国军即将反攻怒江，部队希望得到地方的再次支持，梅林果被告知筹集抗战物质，经过几天努力，筹集到了部分粮食，准备择日运往前线，他突然发现这些物质里，竟然没有肉类，梅林果打起了撵山狗的主意。

　　梅香的脸红红的，眼睛里闪动着春波，说：“阿爸，我好想文木，骨头都想酥了。”

　　梅林果的眉头紧皱着，怪罪姑娘说话过于直白，没有姑娘应有的含蓄，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把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他不怪罪姑娘了，怪只怪人家找上门来，在人家门口杀人放火，把一片宁静祥和的地方弄得硝烟四起，悲惨到了极点。梅林果晓得姑娘心里隐藏着多么深沉的痛苦——她和丈夫是可是新婚啊！梅林果望着姑娘，目光深深的，款款的，带着几分歉意，说：“我替你去看看他，等到把仗打完，我就把他给你拽回来！”

　　梅香说：“打仗的事情说不清楚，万一文木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怎么办啊？”

　　梅林果说：“吉人自有天相，好人终究有好报，枪子儿撇开走，阿妹啊，你就放心吧？等到把仗打完，我把文木给你拽回来。”

　　这当儿，张又福走到不远处的一条沟渠边，站下，成为一道风景，梅林果看见，叫姑娘保重身体，离开大门走了过去。沟渠里有几条小鱼儿，浮在水中央，小嘴张合着，清风吹落的几片树叶，在空中飞舞着，旋转着，落到沟渠里，顺水漂去。梅林果看见张又福目光暗暗的，淡淡的，蓄满了哀愁，说：“你来搞哪样？”

　　张又福说：“我来捉几条鱼，腌干后给娃儿送去，他在前线打仗，苦啊！”

　　梅林果说：“听说你昨天跟媳妇干架了？为哪样？”

　　张又福把拳头重重地在大腿上，疼得他的眉毛上下跳了老半天，说：“不提她还好受些，提起她我心里就难受，她是个蹩脚骡子。”

　　梅林果说：“究竟为哪样？”

　　张又福说：“你们都在为娃儿准备好吃的，我没有办法，就说把那头小猪崽给宰了，给娃儿送去，她抵死不同意，说把东西送到前线，明着为娃儿，实际为大家，你积极个啥？我说把东西送到前线，战士们吃得好，才有力气打日本，把小猪崽给宰了，她就跟我闹，你看人家的婆娘多讲理，我怎么就这么背时，找了这么个蹩脚骡子呢？”
   

　　梅林果说：“也不能全怪弟妹，你看我们老鹰岭，哪家不是少吃没穿的？不把日本人赶出去，恐怕不会有好日子过的，我说的对不对？”

　　张又福的脸色黑黑的，心里恨恨的，他接过梅林果递过来老旱烟，点燃吸起来，烟雾淡淡的，飘散着。阴沉的天空里，出现了些许亮色，栖息在浓荫里的鸟儿飞到树梢，站在枝头上梳理着羽毛，眼睛里流淌着无尽的希望。

　　梅林果跟张又福闲聊了一阵，回家去了。当天晚上，他趁狗不注意，拎起锄头，朝狗头猛地击打了几下，他的老伴看见，惊讶得跳了起来，说：“你搞哪样！家里的老狗也要杀，你是不是不想活命了？”

　　梅林果舍不得杀家里的老狗，这条老狗跟了他好些年，懂人性，除了看家护院外，还经常进山捉小动物，捉来以后自己舍不得吃，全部奉送给主人家，自己只吃几根剩骨头。老鹰岭老祖宗说家里的老狗是不能宰杀的，宰杀了老狗，主人家不死也要脱一层皮，现在为了娃儿和前线战士，梅林果顾不得那么多了。

　　老狗倒在地上，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它用不解和疑惑的眼光看着主人家，悲怆地嚎叫了几声，嘴里吐出了大量鲜血，最后闭上了沉重的眼睛。梅林果看着在痛苦中死去的老狗，想起老狗带来的许多好处，他也流出了眼泪。

　　第二天，村民知道了梅林果宰老狗的事，他们没有惊讶，也没有犹豫，跟着做了同样的事，用盐巴腌好后送到了梅林果家里，他们的目光柔的，心情畅畅的，没有半点哀怨。梅林果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宰鬼子，为了让后人晓得我们的苦衷，我想把村子改个名字吧？就叫宰鬼岭，怎么样？”

　　——没有了猪牛羊，没有了鸡鸭鹅，甚至没有了老狗，宰鬼岭非常寂静。

　　梅林果叫上村里的几个人，准备上前线，他问梅香说：“你在家等着吧，你心里有什么话说给我，我给你带过去。”

　　梅香说：“阿爸也，见到文木，告诉他说我很好，告诉他我好想他，叫他给就要出世的娃儿取个好听些的名字，我怀着的可是他的血脉啊！”

　　梅林果来到怒江东岸，看到了从村里出去的几个娃儿，把他们叫拢过来，叫他们帮忙卸下了身上的背篼，说了许多鼓励的话，然后踏着下午阳光的碎步，走在了回村的路上。

　　过了不久，反攻怒江的战争开始了，有宰鬼岭人的那个连作战特别勇敢，取得了辉煌的战绩，攻下主峰后，团长看了他们老半天，笑意写在他的脸上。





[ 本帖最后由 尤世民 于 2009-6-18 14:32 编辑 ]

dear404

很地道的写作!很实在的感悟!

尤世民

原帖由 尚庆海 于 2009-6-24 21:42 发表
情节不错，很有味道！

谢谢朋友，问好

尤世民

原帖由 杨友泉 于 2009-6-24 09:51 发表
佳作提读！

谢谢杨老师，这几天非常忙

尚庆海

情节不错，很有味道！

尤世民

原帖由 杨友泉 于 2009-6-24 09:51 发表
佳作提读！

今天外出，才回来。问好杨老师

尤世民

原帖由 梁星钧 于 2009-6-23 21:12 发表
　　很好的侧面写法。学习。

谢谢关注和鼓励了

杨友泉

佳作提读！

杨友泉

佳作提读！

梁星钧

　　很好的侧面写法。学习。

尤世民

原帖由 若谷 于 2009-6-22 22:38 发表
喜欢看这样的文章，和平的今天是用怎样的代价才能换来的啊。珍惜！

谢谢老师支持和鼓励

尤世民

原帖由 大雪飞扬 于 2009-6-22 21:37 发表
很有张力的一篇小说，耐读！

谢谢大雪飞扬支持了

尤世民

原帖由 霍名夏 于 2009-6-22 10:53 发表
　　支持精华！

谢谢霍老师支持

杨友泉

佳作提读！

若谷

喜欢看这样的文章，和平的今天是用怎样的代价才能换来的啊。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