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 鬼

田瞳

　　秋夜。


　　夜色引着狗子出了后门。


　　夜色引着狗子出了村子。


　　夜色很浓。天空云很厚，偶尔有一两个星星在云层里遮遮掩掩的，四野没有一丝光亮。狗子一出村，影子就融进夜色里了。


　　半个时辰后，浓浓的夜色又引着狗子从村外回来，回到自家院子后门口。


　　门口站着两个人。


　　狗子的脚步一下停住了，手里提的一条口袋“咚”的一声落在地上。


　　从两边又走过来两个人。


　　四个人围住狗子。这四个人是：队长、队副、队会计和保管员。队里的四大头领全到齐了。


　　队长抬起一只脚，踢了踢落在地上的口袋。那条口袋里的东西像皮球似的滚动了一下。


　　大西北的秋夜，已经很有些凉了，狗子身上穿的是去年那件破棉袄。穿着棉袄身子也还在抖。


　　都没有说话。


　　不说话比说话还怕人。此时无声胜有声呵！


　　“唉呀妈呀！……”忽然响起一声女人的尖叫，惊破了沉静的夜空。


　　是狗子的妈出来了。想是觉得狗子出门的时辰不小了，到后门口来看看。咋能想到，门外边黑乎乎站着一片人。


　　坏了坏了！仿佛是天塌下来了，狗子妈失魂落魄，转身就往院里跑，一边跑一边尖声呼喊：“狗子他爹！狗子他爹！可了不得啦……”


　　转眼，狗子爹出来了。一看这架势，顿时天旋地转。可到了这会儿，天塌下来也得接住啊！狗子爹顾不得别的，只能低声下气，拉着拽着求告着，把四个头领弄进门里。


　　“点灯，快点灯。”狗子爹喊女人快点上灯，给队长照个亮。


　　灯点上了，屋里还是一片昏暗，刚能照见人脸。


　　“坐，坐，快坐下，坐下。”狗子爹拉着队长往炕上坐。


　　队长一脸严肃。另外三个也跟着严肃。

　　“快拿烟，烟盒子呢？快找出来！”狗子爹喊着女人。狗子妈一阵手忙脚乱，翻腾了几处地方，从一个木头匣子里找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是个简易的白纸盒，没字，是那年头最便宜的一种纸烟，六分钱一盒，俗称“经济烟”。


　　狗子爹接过烟盒，手颤抖着，半天掏出一根烟，已经压扁了。狗子爹用手捏了捏，一脸尴尬，递到队长脸前头。


　　队长一手拨拉过去，掏出自己的烟盒。其实也不咋样，新建牌的，九分钱一盒，不过烟盒是有颜色的，也有字，比起白盒经济烟就高级一档了。队长拆开烟盒，给每人散了一支。狗子爹赶紧拿火柴给队长点火。


　　“狗子，你那袋子里，装的啥东西？”队长喷出一口烟，明知故问，总算开口了。


　　“嘿嘿，队长，这都怪我，全是我的错……”狗子爹忙把狗子挡在身后，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


　　队长不理狗子爹的茬，仍叫着狗子的名字：“狗子，说话呀，袋子里装的啥？”


　　“是瓜，瓜，几个瓜蛋子……”狗子爹苦着脸说，躬着腰，陪着笑，神情是万般的无奈。


　　“瓜蛋子？”队长鼻子里哼哼着，“这几天队里的瓜老是丢，抓了几回也不见贼的影儿，原来贼在这儿！”


　　“唉哟队长，队长队长，可不能这么说呀！”狗子爹一下急了，双手拉住队长，惶恐地辩解说：“我家人可没偷过瓜呀，就这一回，这是头一回呵，真的头一回……”


　　“抓住了都说是头一回！”


　　“不不不，真的就这一回。前两天狗子说了个媳妇，媒人说，明天要去见个面呢。这不是，不是没啥拿的嘛，咋能空着手去呵？屋里啥钱没有。这就，这就……我说去瓜地里摸几个甜瓜吧，明天说啥也得拿个礼物呵……嘿，都怪我，不该叫狗子去摘队里的瓜……”


　　队长了沉着脸问：“偷了几个呵？”


　　狗子爹连忙提起那个口袋，口朝下一倒，滚出来两个甜瓜。


　　“才两个呀，咋不多摘几个？”队长瞥了狗子一眼。


　　狗子耷拉着脑袋，很老实地回答：“我害怕，不敢多摘……”


　　“哼，草包，亏你还做了一回贼！”队长鄙视地骂了一声。但跟着就补了一句：“偷一个也算偷。”


　　狗子爹忙说：“那是，那是，队长，这瓜，我出钱，就算我买的……”


　　“你说的轻快！能那样算吗？我们四个人，半夜三更的，闲的没事干啦？”


　　“那是，那是……”狗子爹陪着笑脸，一时不知该说啥好了。


　　队长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说：“好啦，散了把，回家睡觉。”


　　“哎？别别别，不能走啊！”狗子爹顿时慌了，急忙拦住。队长还没给个话呢，可不能叫他们走了，若是一走，这事就大了，说啥也不能放他们走。


　　狗子爹慌忙中喊他的女人：“你快去，把那个鸡杀了，赶紧煮上。”


　　队长马上摆手：“别弄那事，不吃。走了。”


　　“不能走，不能走，”狗子爹紧紧拉住，扭过头催他女人：“快去，快点！”


　　女人赶紧出去了，队长几个人做了个样子又坐下来。


　　狗子爹随即拿起那两个瓜，用拳头砸开，双手捧着递到队长面前：“嘿嘿，解个渴吧，正好你们几个都在，就吃了吧。”


　　队长没有推辞，接住瓜咬了一口说：“吃就吃了，吃的也是队里的瓜。”


　　狗子爹见四个头领都吃起了瓜，心里稍微松了一下，就试探着向队长求情。狗子爹说，他的狗子今年二十一了，说个媳妇子真难呵，队长万万要给个面子，这事要是传出去了，那是个啥名声呵，狗子就别想找媳妇子了。队长开开恩吧，这名声咱们可担不起呀！


　　狗子爹低声下气地求告着，队长就是一声不吭。队长不开口，副队长、会计、保管员也不敢多嘴。


　　狗子呆呆地站在墙角，一动不动。那是个老实孩子，从没惹过什么事，就这回偷了两个瓜，还叫抓住了。这会儿眼看着那瓜被几个人三口两口吃掉了，不禁暗暗心疼，他去摘那两个瓜多不容易呀！


　　夜的脚步缓慢地行进着。狗子爹说了一遍又一遍，队长也没松一句口。后来狗子爹的话也就停住了，再说也不顶什么用，就不说了。屋里的气氛异常沉闷。几个人默默坐着，听着外边厨房里的风箱声响了，没别的话，就是等着狗子妈煮的鸡。


　　过了一阵，队长起身出屋去后院里方便。厨房里的狗子妈看见队长去了后院，心里一动，也起身跟了过去，她想好好哀求一下队长，让她家避过这场祸。


　　院子后门还开着，没关。队长出了后门，站在一棵歪脖树下哗哗地撒尿。狗子妈不好再往前走，就站在门里等着。队长听见后边有个动静，扭回头看见是狗子妈，一下笑了：“是你呀！来呀，过来，我给你说个话。”狗子妈慌忙后退了几步。队长嘿嘿嘿地笑：“过来呀，怕啥？男人尿水没见过？”


　　狗子妈没吱一声，也没敢动，任凭队长怎么说，只能吃个哑巴亏。等队长提着裤子转过身来，慌忙小心地叫了声：“队长……”


　　队长走到狗子妈跟前，一笑说：“今夜里好黑呀，啥都看不见。”


　　狗子妈说：“队长，俺求求你了，狗子这事，你饶恕这一回，好不？”


　　队长又一笑：“饶恕不饶恕，就看你了。”说着，随手在狗子妈胸前捞了一把。


　　狗子妈一惊，本能地躲避了一下。


　　“看你吓的，谁看见了？”队长伸手抓住了女人的胳膊，“走，咱们到门外边去说。”


　　狗子妈心里一阵惶恐，可又不能不忍着，不由自主地被队长拉着出了后门。女人这会儿真是后悔不及，这下可犯在他手里了！


　　队长把女人拉到了那棵歪脖树下。他知道这时候女人不敢不依，不等她站稳，顺势就抱住了。女人急着挣扎，又不敢弄出声响，只能低声求饶：“别别……队长你别，那边屋里听见了……”


　　“别动！”队长低喝了一声，“夜这么黑，你怕啥？叫我抱一会儿就完了。”


　　女人不敢再抗拒，小声说：“那狗子的事，就饶了吧？”


　　“那就看你顺溜不顺溜。”


　　到了这般地步，女人只能顺溜了。


　　过了一会儿，队长回到屋里，女人去厨房揭锅。再过一会儿，香喷喷的鸡肉端上来了。


　　狗子爹恭敬地把四位头领让到炕上坐了，中间摆上小炕桌，一盆冒着热气的鸡肉放在小桌上。狗子一家三口都站在地下，看着头领门大吃大嚼。队会计有点过意不去，让了一句：“你们也吃呀。”狗子爹连忙摇手：“你们先吃，我们都饱着呢。”也就没人再说什么，只听一阵啃骨头的声音。


　　风卷残云，一小盆鸡骨头，哪够四个男人啃的？转眼之间，盆里就空了。队长抹了一把嘴，还有点不过瘾，左右看了一眼，意犹未尽地说：“后半夜了吧？”


　　“嘿嘿，没吃好呵。”狗子爹望着队长，嘴里嘿嘿着，心里是在巴望着队长说句话，把这事了结掉。


　　队长却没有那个意思，抬屁股下了炕，扭身就要往外走。


　　“哎，队长，队长……”狗子爹顿时慌了，拦在队长前面说，“队长，你也给个话呵！”


　　“看你这人！”队长的脸又拉下来了，“这会儿我咋给你个话？叫我给你个啥话？明天我们开会决定一下，看怎么处理，等着吧。”


　　四个头领一串儿出了屋门，扬长而去。


　　狗子爹愣在地上。


　　“他爹，这可咋办呵？”女人胆怯地望着男人。


　　“这狗日的，瓜吃了，鸡吃了，还是不撒手！”狗子爹气恨地跺着脚。


　　女人无语。唉，男人还不知道后门外边那事呢。今夜里真是遇见鬼了！


　　这一夜呵，夜空是无边的黑暗……


　　第二天，队里没有什么动静。越是没动静，狗子妈心里越急，猜不透队长究竟安的什么心啊？


　　狗子妈心慌意乱。原说今天狗子要去那女孩家见面呢，可谁知夜里遇了那场子鬼，哪还顾得上那个呀？


　　昨夜里那么一阵惊吓，狗子妈心急火燎，单薄的身子也给折腾病了，烧的像个火蛋子，在家里睡了半天睁不开眼。到了下午，觉得身上稍好了一点，就硬撑着爬起来，向队长家走去。她急着想问个究竟，那件事队里到底怎么发落呵？她心里还是想向队长再求求情，昨夜晚队长那样抱了她，总也该给点情面吧？


　　其实狗子妈想错了。队长那个人，有个外号叫“白脸”，就是“白脸奸臣”的意思。听听这外号，就能想到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了。狗子妈哪能是白脸的对手？


　　白脸是个五十多岁的单身老光棍儿。早先白脸也有过老婆，女人还给他生了个娃儿。可白脸这家伙不是东西，老是折磨作践人家，抬手就打，张口就骂，还怕吃怕喝。赶巧碰上挨饿的年头，那女人忍受不了白脸的糟践，一狠心撂下娃儿跑掉了，一去再无音讯，有的说是跑新疆了，有的说是跑内蒙了。亏得白脸有个老娘，千辛万苦拉扯着娃儿一年年长大。不料那娃儿长到十七八岁时，也跑掉找他娘去了，一去再没回头，也不知找到他娘没有。现在，白脸家里只有他和老娘两个人，八十岁的老娘已是风烛残年，每天还要摸索着烧火做饭。要不是有个老娘，那老光棍儿恐怕连一口热饭也吃不上了。


　　狗子妈进了白脸家的院门，看见白脸的老娘坐在墙根下晒太阳，便上前招呼了一声，问队长在家吗？老婆婆朝里边的屋门指了指。


　　白脸听见院里的声音，隔窗见是狗子妈，不由暗自一笑。他料定这女人会来找他的，果然来了。他装作没事，就在屋里等着，稳坐钓鱼台，等着狗子妈进他的屋。


　　狗子妈来到门口了，轻轻叫了声：“队长！”


　　“你来了，”白脸扭过头，做出不在意的样子，“屋里坐吧。”


　　狗子妈犹豫了一下，慢慢抬步走进屋门。

　　“队长，我是来问问……”


　　“你急啥呀？我们还没开会研究呢。”


　　“哦，还没开会？”狗子妈失望地转过身去，“那我先回去了。”


　　“哎？别走呵！”白脸一步跨到屋门口，挡住了去路。


　　狗子妈顿时紧张起来。


　　白脸嘻嘻一笑，抓住了狗子妈的手：“来也来了，咋又走呢？”


　　狗子妈一下慌了，心里七上八下，想挣脱走开，却又不敢动步。不管咋说，眼下万万不能得罪了这个人呵！


　　白脸见女人没动，知道她已不得不顺从了。狗子妈不过四十岁，对五十多岁的白脸来说，够他享用的了。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他握紧了狗子妈的手，单刀直入地说：“开不开会，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你说是不是？嘿嘿，来吧，外边没人……”


　　狗子妈眼前一黑，心里嘭嘭乱跳。这可如何是好呵？白脸呵，你这条吃人的狼！可是，她不能不叫狼吃。这都是为了她的狗子啊！


　　狗子妈恨恨地说：“你可要说话算话！”


　　白脸毫不费力地把女人抱到了炕上。


　　院子里一片静寂。白脸八十岁的老娘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屋里闹出什么样的响动，院子里也不会知晓。可是谁能想到，这时候偏巧有个女人进了队长的院门。就像是鬼使神差，那女人径直走过来，到在屋门口叫了声：“队长！”一脚踏进门里——我的个天哪！


　　遇鬼！可真是遇了鬼了！


　　一阵风传遍了村子里各个角落。


　　说来也怪。昨夜里的事，原以为没人知道，可有句老话说过：没有不透风的墙。白脸屋里那场事一传开，夜里的事不知怎么也传出来了，还添油加醋，说得有鼻子有眼：狗子夜里偷瓜，被队长领着人堵在后门口，狗子爹给队长下跪求情，狗子妈连夜煮了一只鸡，一直闹腾了半夜。哪知白脸还不肯罢手，又把狗子妈弄到他屋里，硬给按在炕上……


　　狗子妈只觉得是死过了一回。她惊慌失措逃回家里，一头栽倒在炕上，再也不会动弹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狗子爹从外边回来了，全身带着风，大口喘着气，眼珠子瞪得有驴粪蛋子大，一把拉住他的女人，猛吼一声：“滚起来！”


　　风声也刮进这个老实农民耳朵里了。


　　“你给我说！”狗子爹怒吼着，“你这不要脸的！你跟白脸干了啥事啦？”


　　天啊，活不成了！狗子妈霎时透心冰凉。


　　“你……你个贱女人！你叫我的脸往哪儿搁啊？”狗子爹狠命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怒声大喊着，“别说给狗子找媳妇了，我都没法活啦！”


　　这个老实人一定是气疯了，在屋里暴跳着转了几个圈子，又咚咚咚冲出屋门，不知往哪里去了。


　　狗子妈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大放悲声。她还有何脸面活在这个世上啊？


　　天色完全黑了，黑透了，夜幕牢牢封盖着村庄。


　　狗子爹出去再没回来。狗子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狗子妈泪如雨下，雨水洗不掉她的耻辱。这女人摸着黑走出院子后门，把一根绳子绑在后门外那棵歪脖树上。


　　夜是太黑了！这个夜里的事，谁也没有看见。


　　次日早晨，村里一个起得早的老头看见狗子家后门外边的歪脖树上吊着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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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田瞳 于 2009-7-3 15:28 编辑 ]

夏冰

权力决定百姓命运。算是一种社会现象。生活化，现实性，值得一读的佳作！

邱天

好小说就是耐读！

天下为公

提读。

雪后

肯定好看。先问好。慢慢欣赏。

田瞳

原帖由 杨友泉 于 2009-7-10 10:37 发表
佳作提读！

深谢杨版主多次提读拙作，如此厚爱，深为感动！

杨友泉

佳作提读！

田瞳

原帖由 沃野云空 于 2009-7-8 22:58 发表
看老田师的作品，老觉得是在用舒缓的语言讲。述一个个动人心弦的故事。学习了，问好

呵呵，云空说得太好听了，谢谢！

田瞳

原帖由 于文华 于 2009-7-8 11:09 发表
田主席不愧是高手，写的惟妙惟肖，颇有阅读趣味，将艰涩的生活往事刻画的生动丰满，几个人物有血有肉，十分感人。学习学习再学习，问好主席！谢谢你的夸赞，我还要继续努力，加油创作呀！

谢谢文华来看我的小说！

田瞳

原帖由 晴雯撕扇 于 2009-7-7 15:56 发表
文学作品来源生活，高于生活，学习

正是如此，谢谢!

沃野云空

看老田师的作品，老觉得是在用舒缓的语言讲。述一个个动人心弦的故事。学习了，问好

田瞳

原帖由 蒙正和 于 2009-7-7 15:19 发表
多日不见，问好田版！

谢谢正和不忘故友！

田瞳

原帖由 杨友泉 于 2009-7-7 09:31 发表
佳作提读！

版主关爱，深谢！

田瞳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09-7-7 07:24 发表
两个甜瓜惹出了这样的结局，故事真切感人。那个年代的悲苦不是现在的人可以想象的。寒冰说得不错，权力的滥用会导致悲剧，这个故事发人深思。我觉得题目叫《两个甜瓜》更要动人。

谢谢楼兰！你出的主意也很好。

田瞳

原帖由 寒冰 于 2009-7-6 10:08 发表
曲折生动的小说，让人读后百感交集，沉思无限！一个小小的队长，就由于手中有那么一点权利，也敢那么张狂，那么无赖，把原本生活就艰难的本份老实的农民最后逼上了绝路，这种社会现象却又并非是单一的，这样的故事还 ...

谢寒冰雅评！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