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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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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9-6 09:4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论文成了宁可向老板允诺的一张空头支票,宁可一直以正在进行原始积累为由迟迟不予兑现。

  此时的宁可望着眼前手忙脚乱收集来的一堆资料一筹莫展,正不知道该用什么高级浆糊和剪刀将它们深加工成一篇欺世盗名并且文采斐然的文章,然后再顺利地送到某家指定刊物并在某个显赫的位置公开展览。愁归愁,想象是令人愉快的,但一想到首次被老板召见时的情景,宁可的心就抽得很紧。跟老板谈话,无关学术话题是没有机会露脸的,因而气氛就活不起来。宁可紧张地听着老板缓慢而严肃地讲述有关本学科研究现状的窘迫和艰难,学校不断升级的关于博士研究生成果规定的条例,有限几家资深刊物对陌生作者的挑剔与拒绝……。老板的话不停地在耳边回旋,宁可却有些坐立不安,只觉得即将开始的日子正一点一点被灰色盘踞。好日子完了,宁可在心中哀叹。谈话最后是以老板送宁可出门时一句“我真替你们捏把汗呐”作为结束的。看得出,老板忧心忡忡。

  老板捏汗并非故作夸张。学校有的是令人汗颜的红头文件:如果博士研究生在毕业答辩之前达不到校方的规定——在规定级别的刊物上发表规定数量的文章,那么,学校就会毫不客气地向你出示红灯。这就意味着正当你英姿勃发走向无限广阔的用武之地时,忽然接到了立定的指令,也就是说你将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花枝招展地被老板嫁给一个个用人单位,而你却必须动心忍性继续磨那把三年尚未完工的剑,所有的豪情和壮志也同时在这场致命的挫折中跌落不起。一不小心就变为可怕现实的警示丝毫不怜惜初来乍到的宁可,早早地就遮蔽了宁可原本阳光明媚的心情,像悬在她头顶的一块阴云,不断提醒着可能会来的暴风雨。

  想当初,宁可是怎样地怀着墨西哥女奴伊左拉的被解放喜悦奔向这块闻名遐尔的天堂圣地啊。岂料天堂的日子还未开始,深渊已在脚下显形。不知怎么地,宁可就想到了谶语之类的东西。记得刚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所有迎面而来的熟识的人都向宁可道喜,一些低年级平时似乎没什么交往的也借着各种理由上前寻经取道,宿舍里为工作愁眉苦脸的姐妹更是不无妒意地祝贺。宁可虽然心里乐得花枝乱颤,但面上却庄重得像棵老松树,并且时不时地借着贬抑自己企图平复大伙儿心里的不平衡。诸如“虽说是去了天堂一样的地方,但也弄不好是从深渊走向深渊呢,不象你们还能期待收获意外的惊喜”之类的话,一天是要说上好几遍的。长时间生活在互相比着、赛着的花丛,宁可自信已经掌握了一套彼此相安无事的生存原则。得意时千万不可显山露水过分张扬,而是要表现得愈加谦恭;失意时反倒不能唯唯诺诺,失了骨气,再多的眼泪也不能叫它们抛头露面,对外的形象一定要坚强硬朗。只有这样你才不会在得意时树敌无数,失意时又遭落井下石。然而这次度过了得意危险期的宁可却将自己预言的不幸坐实了。老子的祸福相倚永远都是真理。

  人间天堂是用阴沉的脸和一星期的雨来欢迎宁可的。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雨以特有的南方性格不紧不慢地下着,像在述说一个永远不会完结的故事。湿冷的空气显示着不动声色的锐利,径直钻到了人的骨头里,那是一种完全彻底的冷,身体里仿佛存不下一丝暖气。不知道久居南方的人是如何适应这种倒霉天气的,宁可却觉得自己像只过了淮河的橘子有种摸不准身份的愤懑,想骂人又没有恰当的理由和合适的对象,只好一个人憋成一只红头胀脸的气球,狠狠地数着一个个去了又来的苦日子。

  开学典礼的那天,宁可莫名地有些兴奋。一早上起来,把自己周身上下收拾得利落干净,临出门时,还又在镜子前检查了一遍,直到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满意地笑了,这才放心地走出门去。大概全世界的开学典礼都是一个模式,宁可知道自己的兴奋点绝不在此。校领导、知名教授轮番上阵,用那些精心策划好的讲演轰炸着下面黑压压一群脑袋。话音是差不多字正腔圆的吴越改良腔,语气则一式的斩钉截铁,好象面对的不是满怀无限求知欲望的鲜活生命,而是刚刚送进车间的半成品。语言里夹杂着意义分明的暗示:谁也别想逍遥三年,这里不出产未经淬砺的废品!从主席台上发射出去的声音撞到坚硬的墙壁拐个弯后全部折进黑压压的脑袋,嗡嗡鸣响。每个人的心里顿时压上了一块石头,散会时候,脚步明显没有来时欢实了。

  博士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偃息了铺张扬厉的傲气,各自怀揣着新打好的算盘扎进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亩二分地。锄头不挥,汗水不滴,体肤不饿,心志不苦,老天的大任不会从天而降。于是继续过起枯燥生活的三点一线。满世界里的热闹绝尘而去,五步之外便目中无人是近视赐与的傲慢。只有当挤进食堂年青生猛的本科生人群时,宁可才猛然觉悟到自己的另类——一只离群索居的沉默羔羊。宿舍楼的方向藏着秘而不宣的自我抚慰,宁可常常逃也似的扑向宿舍的核心地带,这是一种自然到几乎要被忽视的亲切。有一次宁可忽然对17号楼产生了压抑不住的感激,很想仔仔细细地研究一下它,将被自己的熟视无睹所遗漏的细节一个个拣回来,珍藏起来。所以一进楼门,宁可的眼睛便四处寻找着,一张条幅贴在正前方的墙上,“我知道我自己,我解剖自己并不比解剖别人更留情面——鲁迅”,幽幽地泛着冷酷的气息。二楼拐弯处同样的位置,仍然是条幅,“一个人的活动,如果不是被高尚的思想所鼓舞,那它是无益的、渺小的——车尔尼雪夫斯基”,是含着恐吓意味的教训。宁可开始有些怀疑这种一厢情愿的寻找,三楼、四楼……,终于到不胜寒的七楼高处,照例是条幅的位置,入眼的是“鸟需巢、蛛需网,人需友情——布莱克”,虽然是同没有人性的鸟和蜘蛛相比,但毕竟给人以温情的幻想。长长的楼道无声地躺在幽暗的灯光里,宁可听到自己的脚踏上去制造出了很恐怖的声音,惊骇的同时宁可拔脚向最熟悉的门冲去。泪水在宁可背抵门的那一刻扑落,全都被关在门外了,连同宁可最后的努力。从无聊中是不会寻出美来的,宁可的刻意寻找成了刺心的自我折磨。

  宿舍是一小块暂时属于宁可的天地,然而寂静生出的力量却使宁可无论如何都放肆不起来,宁可感到了无形的约束。唯一可以证明自己是与同类在一起的方式就是轻轻拨个电话,用听到的人性的声音来驱逐非人的寂寞 。因此一段日子以来,墙上那部白色电话机默默地承受了宁可的滥用,不加臧否的注视着宁可的疯狂。宁可对电话的依恋史无前例,电话铃声成了强心剂,一旦屋子重新静下来,焦虑、烦闷就会在宁可身上并发,只有书才能使宁可从迷狂趋于理性和平和。有时候,宁可想到人们把女博士划分为男人女人之外第三种人的讥诮说法,联系自己眼下的处境,竟然有些赞同。只不过在宁可的体验里,女博士不仅仅是一种身份代码,更是一种真实的生存状态。

  当宁可意识到向远方的朋友作祥林嫂式的哭诉很愚蠢的时候,手中那些熟悉的号码便再不轻易拨动了。

  开始上课了,宁可的心又一次活动起来。因为在这样的公共课上,可以认识不同的脸孔,坐在人堆里,尽管自己并非中心,仍然可以在假想中获得被簇拥的奇妙感受。这对一个处于青春尾巴年龄,且孤芳无人赏的女孩来说,应该是一次蕴藏无数可能的机缘,抓住了或许从此就不再一个人走,失去了等待她的将还是无止期的独自漂泊。宁可深明此义,对公共课从此上心起来。一切都还只在暗箱操作阶段,宁可在心里比较着偷进眼里的几个待选男士的形象和气质,为最终花落谁家而权衡再三。宁可甚至将更为技术性地问题都考虑过了,怎样才能引起对方的情感共鸣且又做到雁过无声。这样想的时候,宁可并没有感到难为情,尽管宁可是个少有的传统而保守的女孩。宁可的梦想很古典,“执子之手,与子携老,死生契阔,与子相悦”也是她的爱情宣言。由于从来不敢正面核实那些匆匆落入眼中的男士印象,宁可有些举棋不定。又由于两次课间隔时间太长,座位又不固定,宁可的搜索变得困难起来,仿佛每次面对的都是新的面孔。这令宁可感到十分沮丧,没多久就对自己预备好暗许某人的一颗芳心失去了耐心。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随着对环境的熟悉,交往圈的扩大,宁可的热情逐渐被一个人长久地控制了,但对方似乎同宁可一样过于矜持。在对待爱情的问题上,宁可相信的是感觉,感觉是无法解释的,所以以前的姐妹们总是觉得宁可不可思议,她们为宁可几次牵线搭桥,结果全部枉费心机。当爱情的感觉真的来临的时候,宁可忽然觉得很无助,推进枪膛的子弹在即发未发的时刻停滞不前了,打响的瞬间被无限期地延长。宁可的心也像被抻长了一样难受,然而能做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等待,还有一件也是等待。无边的等待使宁可的肝火隐隐欲燃,继尔又陷入深深的自责。宁可怀疑自己是否过于多情,宁可为自己身上正在远去的傲慢开始惋惜,但是那种连宁可也说不清楚的感觉却一次次漫过自责鼓舞着宁可。还在爱情到来之前宁可已经在为爱受苦了。

  无望的守候中,宁可看到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聚拢,它们游走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并渐渐地发出了一种低沉而质感的声音。
   
  “喂,你好。喂,你好。喂,你好。……”是问候又象是呼唤。
   
  “噢,你好。”宁可有些迟疑地应答着。
   
  “最近在看什么书?”
   
  “很盲目地看,心情好的时候开卷有益,不好的时候……”
   
  “你现在的心情一定不好。”
   
  “又是这样的雨天,鱼儿怎么能快乐起来。”
   
  “鱼?”
   
  “嗯,我是属鱼的。”
   
  “你这个人很怪。”
   
  “我厌倦人的生活,厌倦人对这种生活的沉迷。我喜欢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它们自由自在。”
   
  “那张雨生的歌你一定喜欢了。你的生活可能太单调了,你需要与人沟通交流。”
   
  “我努力过,无论是对物还是对人,我都尽心做过,但总归是失望。”

  “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但你这样很让人很担心,你是在自造心囚。其实你应该是个活泼开朗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你也会放声地笑,也会欢快急促地说话,那就证明你对忧郁遗忘过。或许只是因为偶尔的人和事触动了埋在你心底的郁闷,并选择了这个时刻爆发,你毫无准备,又没有人共同分担,因此你就悲哀地以为自己要被吞没了。如果说出来会好一些,我愿意倾听。”

  “也许你是对的。”

  “ 我愿意倾听。我愿意倾听。我  愿  意  倾  听……”这声音是他的,正是宁可期盼已久的。惶惑中,宁可站立起来,定定地盯着空气里正在消散的什么,宁可多想留住它们啊!它们却不可挽回地遁去了,把宁可的目光也牵出去很远、很远。

  坐回到桌子前的宁可,在纸上画下了一片森林,一只小鹿。小鹿目光迷离,引颈遥望着无穷的远方。它在期待猎人带响的利箭,它在渴望利箭穿心而过的极乐和带血的舞蹈。就让五百年前的佛前许愿,在这一瞬间灵光一现吧,哪怕此后万劫不复。就让祈祷千年的铁树之花,在这一瞬间骤然怒放吧,哪怕此后它立即枯萎。宁可早已为这幅画想好了名字,那是汉语方块字里她最衷爱的四个字:戛然而止。宁可喜欢它峭拔的风格,甚至认为完美的人生也应以这样的方式收束。至于戛然之后不止的余音缭绕,则是它的性格,它们是为了结束才响起的。

  窗外的天依然阴霾。宁可想,允诺老板的空头支票该是兑现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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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07-1-1 11:04 | 只看该作者
再一次拜读此文的时候自己博士都读了一年了。
作者只是把博士生生活的艰难的一面着重刻画出来。
就一个博士生的总体生活而言,是可以自己选择和经营的。
I'm lcq from zju.
6#
发表于 2003-9-7 20:24 | 只看该作者
第一感觉是技巧很专业,第二感觉是专业得很节制。:)

心理刻划最好。只是感觉将博士楼写得像个病院,阴气太重。曾经写过文章说大学是一个机会主义盛行之处,只要愿意,海阔天空。

对小说的功能分类很精到,叫声好
5#
 楼主| 发表于 2003-9-7 18:14 | 只看该作者
谢谢斑竹帮忙重排。

太阳神,果然所到之处就是烈火:),你的孔里之见着实高明。记得以前友人看过后评曰:学院味太浓。可能是浸染其中太久了,我竟浑然不觉,也辨不出道不明这到底是种什么味道?你的“文字欧化”一说或可作为一解。

私以为小说中短篇一种,最适合传达某种氛围,情绪,讲故事则中篇最好,长篇则更宜展现历史。我所表达的就是一种叫“戛然而止”的情绪,所以,坚决不改题目,呵呵。

再说,这是一年半以前的东西,看到舄兢的同名文章却在近日,所以仍是不改!^_^

两分钟前得知你的庐山真面目,嘿嘿,别紧张哦。
4#
发表于 2003-9-6 16:21 | 只看该作者
请注意排版哦:)
排版的具体方法可参见“新手必读”。
3#
 楼主| 发表于 2003-9-6 10:02 | 只看该作者
排了半天还是这么难看,只好再次麻烦斑竹帮忙重排了。

看到舄兢的一篇散文《戛然而止》,她的题目比我的多了一个“口”(疑是笔误)^_^,舄兢文中提到了旅游地DL,写此同名文字前,我恰好就暂居彼地,真是巧合啊:)于是将此旧文搬上来游戏一番,无它,一时起了玩性而已。

另:除纸面以外,两个论坛上也有朋友另名贴过,又要给婷婷斑竹添乱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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