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旧事

云水苍茫

　　

       这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
　　
　　估摸我已放了寒假，几个要好的同学便聚到我家里来，漫无边际地扯些闲话，山南海北地侃着。那边早有家人备了酒菜。于是就胡乱坐了，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直至杯盘狼藉，犹未尽兴。看看过了中午，路远的就口称要走，大家于是就挽留。这样地“走”过三五次后，方才真的动身告辞。我遵照不知哪儿学来的礼节，“送君送到大路旁”。送行时自然失了形态，勾肩搭背的晃着，一边兴味盎然继续着饭桌的上的话题。?
　　
　　经过一条小巷，狭长而且灰暗。一只老鼠在巷中急急地跑，一边不时回头惊恐地朝着我们张望，以它的经验，也许料定我们是要人人喊打的，所以样子甚是惶恐。不想我们都是戴着面具活了好久的人，甚是疲惫，现在懒得管这等闲事，故而照样谈笑着，一个个麻木地晃过去，?
　　
　　恰在此时，路右边的两扇黑（准确地说应称之为“灰”，因这“黑”似乎应该是许多年以前的事，而且已斑驳得花脸一般了）漆大门吱呀呀艰难地裂开一条缝，同时就有一个蓬乱憔悴的头脸探出来，样子仿佛天朝大国时戴了木枷的囚犯。那头脸先是转向右，而后快速地转向左，我们于是看到了刚才那只老鼠一样的眼神。她显然看见了我们，双手似乎猛然间充满了神勇之力，呼啦一声把门打开，麻利地跨步出门，并不回头，手腕只一抖，门便在身后闭合了。她似乎有意识地挺了挺胸，因而仿佛长高了一些，头也昂起来了。做好了这个姿态之后，她迎着我们走了过来。她显然已经认出了我，但她不看我，只用眼角的余光把我笼罩住，我于是在她斜斜的目光里不自在起来。她有些夸张地迈着快步，经过我身边时，几乎是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猛然把脸转向我，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哼”来。我只觉一股臭烘烘的口臭斜斜地袭来，胃部顿时痉挛有加。回头看时，只见她昂首挺胸，双脚麻利地倒腾着，脚步夸张地坚定，细瘦的股肱在肥大的裤管里荡着，一闯一闯地消失在巷子那头了。我顿时失语，仿佛猛然停电的扬声器。大家讪讪地凑趣，然而无效。我只好拱手告罪：?
　　
　　“恕不远送，有空再来。”??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还是个整天到处乱蹿的学龄前儿童。
　　
　　那当然是她大喜的日子。她似乎是被一支支欢快的曲子吹来的，一队披红挂绿的鼓手停在锃亮的黑漆大门口，一个个鼓圆了腮吹，脸膛憋得红红紫紫。样式笨重而颜色暗淡的家具似乎排了长长一列。也是冬天，天似乎很冷，然而送嫁妆来的人们却不停地从头顶和嘴里喷着热气，汗水洗脸似的流，眼睛大约架不住淹渍，一下连一下地闪着。他们从那山沟沟里走到这镇上来，怕得有七八十里地罢——大人们都这样说。还说那路是鸡肠子似地拧来拧去鬼走都歪崴脖子，比上天还难走，而且经常有狼有蛇有狐狸精有山鬼化了人形变一个花媳妇美娇娥捏了鼻子嗯嗯啊啊地哭哭得人心下不忍上前搭话这一搭话可怜见的就上了当咧……?大约因为路的缘故，她没坐独轮车而是乘着一顶破烂不堪的“花轿”来的，粗壮强健，虽然身上裹了肥大的棉衣很可笑，但脸上红亮亮地可爱。大家扶她进家，在天地桌前同一个黄瘦的男子向着一张画像三鞠躬。众人自然早就挤在了周围。她依着号呼深深地地弯下腰去，大家眼前便窿起了两爿肥硕的屁股，于是都笑，都说是个好家伙，保准能生出好孩子，还说山沟里来的，有的是力气，又过惯了细夫日子，好样儿的，大良子娶到她真是好福气，烧高香了。她便在这议论声里被人搀扶进洞房。大家于是四散开去，各自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去忙地里家里场里园里水里林里的活。?
　　
　　她从此就成了良子家里的。??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一个夏天的中午。骄阳似火。我和几个伙伴正在她家院墙外的树荫下玩着什么游戏，忽然间一声长而迂回的悲吟从她家中传来。大家纷纷回头，就看到那黑漆大门前面聚了许多人，黑虎着脸来往穿梭，蚂蚁搬家一般。不一会儿，便有一散发妇人抢扑出来，大放悲声。几个壮汉急追上去，硬架住她，拖了走。我们便不再玩游戏，探头探脑地跟在后面看。来到打麦场上，早见一张席盖了一人，瘦长的大脚露在外面。有人揭开席，是一直生病住院的大良子，脸又白又黄。散发女人挣扎着扑上去，拍打着大良子哭唤：“我的那人——呀，你怎么舍得撇下俺娘们就走了呀，我那可怜的人呀哈哈——”两个壮汉将她拖起，她竟一次次挣开，疯了似的扑在男人身上。?
　　
　　从此以后，大家便不再叫她良子家的，而改叫锁子他娘——其时锁子才出生三个多月。?
　　
　　她的日子是艰难的，孩子小，娘家又远，里里外外，一个妇道人家，支持起来肯定力不从心。听说有一段时间她想改嫁，要嫁的是外村的一个鱼贩子。她的想法，大约是要鱼贩子也到镇上来住，那样对做买卖也有利。然而公婆哪里肯依？因为她的下边，还有五个小叔子，连媳妇带房子白送出去未免太亏本，更何况还有孙子锁子。于是就请了本族的长辈们商讨对策。出出进进几个晚上，在享用完了三斤旱烟叶并二斤老干烘茶叶之后，终于议定：锁子的娘若要改嫁，是可以的，但是，须要：一、把锁子留下；二、房子归还公婆；三、其余东西，家具鸡狗鹅鸭之类，可以带走的；但院子里的树不能杀走，因为是大良子未结婚时大良子的爹栽下的。?
　　
　　她先是很为难，后来就借故和公婆吵闹，一次更比一次凶恶可怖，终于用石头在公公头上留下一个二寸长的纪念，并将公公家院门摘去一扇作为战利，从此便不再提改嫁的事。邻居们都在私下里交流她哭了几夜几夜的故事，挤眉弄眼说得活灵活现。她和公婆从此便再也没搭过腔，见了面也昂首挺胸从不拿正眼瞧，但家里缺什么物件却打发锁子去公婆家要。公婆的处境就有些不尴不尬，但看了孙子面上，总也不肯撒手不问，并且每每叹着气说：“老爷疼孙子，葫芦头攒金子，锁子是俺的孙子哟！锁子是俺的孙子——”?
　　
　　但她似乎并不领情，仿佛还记恨着不准改嫁的事。记得有一年秋天，在地里干活，我家恰巧与她相邻。我很惊讶地发现，她每一次呼叫锁子，总能非常熟练老到地捎带上公婆，从不怕拐弯抹角的麻烦，比如：“你奶奶个骚×”“你老爷个死×”之类（这是中听的，其它不堪入耳之言，恕不实录），公婆虽然距离不远，却只是黑虎着脸，埋了头劳作，仿佛根本没有听见。
　　
　　那时我已在外地读了几年大学，这样的事情正所谓闻所未闻。旁边的人马上告诉我说她这是十几年一贯制，从来就是这个样子，大家都习惯了。我哑然，心里有种说不清的味道，反而更加怀念起那个穿着红红绿绿的肥大棉衣撅着磨盘般大屁股的美丽少妇来。??
　　
　　没想到后来我还真的见过她带着满脸的笑说话，而且是破天荒地来到我的家里笑。?
　　
　　大约是我上大三的寒假里，我和母亲正在吃饭，她笑嘻嘻地进了我家，脸上是早已没了红润，嘴角两道明显的竖线，想是当年两个浅浅的酒涡演变而来。眼睛周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仿佛中学时物理老师为讲解磁场画的磁力线图。她的笑很生硬，让人看了难受，仿佛多年不曾笑过，已记不起牵动笑肌的动作要领了。她老远就称我的母亲为婶子（以她的亡夫论），我便称她大嫂，并给她让了座，递了茶。她便夸茶叶如何如何好，从来没有喝过，夸母亲如何如何有福，养了有出息的儿子，夸我如何如何白嫩，白嫩得大闺女见了拔不动腿，然后就仿佛顺便提及似地说她五姨家有个表妹，与她娘家住一个村，从小如何如何听话，如何如何孝顺，如何十三岁就一天上山拾回三大挑子柴禾，现在又出挑得葱一般藕一般月亮一般花一般叫人爱见，总之是小伙子谁见了谁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提亲的都踏破了门槛了但还没有看中一个，而且家里早已备下了一整套老式嫁妆如八仙桌大卧橱靠山几太师椅之类，然后就顺理成章地讲到与我真真是郎才女貌，老天爷配好的一对儿，而且多亏了她不断在表妹面前替我美言才动了心，很有些特意为我开了后门否则怕人家还不把我看在眼里嘞，很有些金枝玉叶屈了身价削价处理的意味，问我可愿意否。?
　　
　　我不忍太冷淡了她，随口问了一句：“她是哪里毕业的？”?
　　
　　“什么？”她用补了三种颜色补丁的袄袖抹去嘴上的白沫，困惑地望着我问。?
　　
　　“她上过学吗？是初中毕业，还是高中毕业？”?
　　
　　“哎哟哟我的那好兄弟，你没想想深山野岭的上那里上学去？”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头脸靠近我，指手划脚地比量着，嘴里喷出一股臭烘烘的怪味，“女人家你图她什么？手勤脚勤本本分分过日子就行，再说像你这样儿的，又不指望老婆养家，赶明儿要过来能一心一意陪着你睡觉，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能生孩子续香火不就行吗？男人是耧钱耙，女人是盛钱匣，还说那些五个六个的干什么，古时候皇上选娘娘也没见问问是哪儿毕……毕业的！”
　　
　　“我们学校有规定，”我见话不投机，准备转攻为守，“上学期间不准谈恋爱。”?
　　
　　“哎哟哟我的个傻兄弟，亏你还画了一二十年狗尾巴圈子，这件事天知地知，你们两家知道我知道，学校上哪儿知道去？你不用怕，保准没事！”?
　　
　　“我，我还小，谈这个事儿还早点。”我有些招架不住了。?
　　
　　“啧啧啧，还小，还小，二十多的人了还小嘞，要在过去，早得领着一个抱着一个了……”
　　
　　“这种事儿，其实也晚不了，我……”?
　　
　　“真你老婆个小×的傻！这种事还有早晚吗？剜到篮里就是个菜，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早些年还在娘肚子里就定了亲的也多的是，你比方×××，×××，×××……”
　　
　　我见她掰着手指头数个没完，决计不再纠缠下去，连忙拦住她说：“你别数算了，我，我在学校里，谈了一个，正热乎着呢。”?
　　
　　她终于明白过来，脸上的笑僵了一会，然后晴转多云，渐渐阴沉起来，肤色也越发显得腊黄，很生气地哼了一声，就要起身，刚欠了欠屁股，又转过脸来，一边往起里站一边端起那碗茶，一气喝干，连茶叶也不吐，再用两手拍拍那早已瘦削下去的屁股，抬腿风一般走出门外，一边走一边还扔过话来：“哼！我早就知道是嫌贫爱富的熊！热乎着一个，热乎你娘的腚！什么事瞒得了我？什么事我不知道？哼！”?
　　
　　从此就再没和我们家的人搭过腔，从此就再没拿正眼看过我，从此每次见面都要用一声“哼”来表示她对我的蔑视……??
　　
　　

云水苍茫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9-9-24 10:21 发表
好小说。提！

再次衷心感谢邱版，紧紧握手！

邱天

好小说。提！

云水苍茫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9-9-23 07:38 发表
多来，多发作品。谢谢您！

谢谢邱版,我会尽最大努力.

邱天

多来，多发作品。谢谢您！

云水苍茫

原帖由 季大相 于 2009-9-21 17:17 发表
拜读并支持朋友!

大相先生好，多谢支持，握手！

云水苍茫

原帖由 痴相公 于 2009-9-21 15:55 发表
拜读并问好

多谢相公，问好。

云水苍茫

原帖由 心中的秘密 于 2009-9-21 13:08 发表


黄老师说得真好，把一个故事中人物形象表述的准确生动，值得学习！
小说对人物的刻画十分细腻，形象。
故事精彩！
欣赏！学习！
问好！

感谢阅读并点评，向您学习。

云水苍茫

原帖由 云破月出 于 2009-9-21 09:33 发表
欣赏了。问好。

谢谢了，问好。

云水苍茫

原帖由 lcn1001 于 2009-9-20 08:35 发表
拜读并问好！

感谢，问好。

云水苍茫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09-9-21 17:19 发表
人物刻画鲜活。
支持精华。

感谢版主赏识，问好！

天下为公

人物刻画鲜活。
支持精华。

季大相

拜读并支持朋友!

痴相公

拜读并问好

杨友泉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9-9-21 10:49 发表


再读了，不错的。邱天以为可以精华！ :lol

精华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