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滇物语片段

敬一兵

<br /><br />　　　　　　　川滇物语片段

　　　　　　　　　　　■敬一兵

　　铁道，公路，河流和山间小径不是通向城市或者村落，而是延伸到了一个物语的世界里。山麓，植被，由黑变红的土壤以及交织在一起的声音，不是自然景象别出心裁的展示，而是相互心领神会的阅读和语言交流。一种景象，就是一种语言，穿过列车的车窗扑进我的眼帘，然后交融、萌动、招摇甚至嵌在视觉神经的缝隙间，制造出冲击才会形成的疼痛。疼痛是清晰和立体的，代表了一种感觉的强烈程度。我确信，过去每一次从四川盆地攀上云贵高原的台阶，感官被物语世界的冲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和质感。

　　从成都到昆明有三条铁路可走。成都经重庆、贵阳到昆明这条铁路，绕山绕水一大圈，留下了离间成都和昆明的意思，除非烧钱旅行，否则就连疯子也不会选择这条线的。另外一条是直接从成都到昆明的成昆铁路，直线一样切割山峦，便捷快速，可惜在长假期间，大多被旅行社把卧铺票给包揽了，直挺挺坐硬坐去昆明，我的身体又吃不消。我唯一能够选择的，就是从成都经由昭通到昆明的这条线了。2005年才贯通的这条铁路，对我来说是一个天意，仿佛上帝给我预先留下的一个小板凳，让我坐下，然后我才有了抬头仰望舞台上的成昆铁路的机会。对比之中发现成昆铁路的身上是毛泽东三线建设思想的英明光泽，是铁道兵战胜大自然的英雄气概，是临盆的母体在杜鹃花和攀枝花的血红色中拥有两个世界的全部涵义，是中国男人秉笔狂草的一曲上下求索的近代《离骚》。刚性的力量感，雄浑的男人气息，还有杜鹃花和攀枝花悲壮的血红色，把成昆铁路托举到了高入云端的位置，果敢刚毅的高光和高音的元素，彻底取代了自然物语。相比之下，从成都经由昭通到昆明的这条铁路线，就寂寞多了，它的制高点永远被成昆铁路压在下面。它的低处，也永远无法抵达成昆铁路的内涵深处。如是的情形，决定了它只能够成为成昆铁路的一个温柔多情的红粉恋人。男人的心是粗犷苍劲的，女人的心是细腻温柔的。是说我只有在成都经由昭通到昆明的这条铁路线上，才感受到了细润的物语世界，原来它们都是被温柔和静谧所呵护着的，像一个嘀嘀哒哒跳动不停的心，始终藏在少女的乳房里面。


　　阴霾的天空，拥挤的城市，压抑的车站，都没有阻拦住火车向川南方向奔去的决心。车过简阳，太阳还是没有从云层里爬出来。楼房的高度降低了，密度减弱了，一片片农田成了主角，拥堵的成都在这里瘦成了一个物象的尾巴。枯萎的包谷秆和等待腐烂的稻草，走完了它们的一生。从地里钻出来的深秋季节的蔬菜，把自己的绿色铺向了天边。庄稼，堰塘，树木，家禽，青砖瓦房和冒烟的畜粪，正在车窗外书写它们自己的日记。坐在卧铺上的我与一个中年妇女谈论她在云南打工的丈夫，她的中江口音，与我的成都口音，还有别人嘴巴里传来的外省口音交织在一起，一片营营。火车内的世界和火车外的世界在对视，窗口是狭窄的通道。陈楚生的歌声在飘荡，“有没有人曾告诉你我很爱你/有没有人曾在你日记里哭泣”。一个原本完整的世界，被钢铁和玻璃划分成两个片段，我不知道车窗内和车窗外的世界有没有感到孤单和痛苦？有没有人阅读了车窗外面正在书写的日记而在心里哭泣？陈楚生在他的歌曲世界里为恋人而伤感，他的伤感歌曲属于每一个伤感的人，但现在，我觉得这歌曲只属于我一个人。一颗逃离的心，被歌曲的伤感，牵连出了思念的情愫，其中有我的母亲，有我眼前的庄稼，堰塘，树木，家禽，青砖瓦房和冒烟的畜粪。陈楚生的歌声绑架了我，绑架的绳索就是音符和车窗外的景象物语。


　　简阳之后，沿循铁路接踵而至的是资阳，内江和宜宾。它们是三个城市的名字，是意识范畴、趋同观念和生活归属的人为划分结果，与人的口音有关，但与自然景象无关。自然景象继续按照它们自己定下的契约在展示：地势抬高了，地貌出现了起伏，树木的叶子在变小，树腰在不断增粗，不规则的岩石块逐渐取代了成都平原的鹅卵石，比人还高的野草在风中舞动……显著的环境变化，暗示出自然的物语渐渐进入了活跃期——波浪一样起伏的地貌是物语的跃动频率，抬高的地势是物语的情感在升温，不规则的岩石块代表了物语表达的自信力在加强。谁说灵魂只适宜在低矮幽暗的地方出现？刺眼的坟包，还有时不时从树丛中飞过的乌鸦和野鸟，都在证明我的祖先，更喜欢在地势高耸的旷野出场。忽然想起了庄子，还有他鼓盆而歌的情形。梦中的祖先离我并不遥远，他们天天都在大地上书写他们的日记，用自然的物语述说他们的体会或者经验。我听不见他们讲话，是因为我没有静下心来听他们说的物语，我看不见他们的日记，是因为我把自己封闭在了城市里，漠视了自然景象的呈现。物语是一把不愿意缺钝的刀，轻易就把我麻木的神经，切割得支离破碎。疼痛是钻心的。

　　下午两点钟火车抵达宜宾的时候，太阳终于从云层里露出了脸盘。

　　宜宾是一个不得不说的地方。

　　宜宾是四川与云南接壤的一个部位，是盆地物语向高原物语过渡的关节点。关节点是柔软的，活络的，由金沙江组成的。太阳照在金沙江上，江水就闪现出了金红的色泽，比西洋油画的浓墨重彩还要恣意和绚烂。我总是觉得深秋和冬天的成都，因为男人味太重、粗犷多于细腻的岷江长期浸润而显得比较阴冷灰暗，远不如宜宾温暖柔和，现在才知道原因在于盈满了母性和少女胭脂元素的金沙江，没有选择在成都，而是选择在宜宾与岷江交汇。金沙江不受季节的限制，不会被环境干扰，永远都是金红色的，这是物语和人的语言的最大差别。金沙江穿城而过，从汩汩流淌的情形来看，沿江分布的高高矮矮的房子，都是从江里爬出来的，然后才循了地势向高处蔓延。房屋的色泽大多鲜亮明快，土壤黄色，就连裸露的岩石也摆脱了灰蒙蒙的冷色调。一座城市穿上了亮色的衣服，轮廓和线条就有了呼吸的景象，就有了轻盈欲飞的感觉，简直就像刚刚出浴的新娘，妩媚妖娆。人的活动能够听从物语的安排和指点，就会有情调，有色泽，有新郎和新娘第一次做爱的那种神圣与天然的酣畅感，这是一个事实。可惜，知道这个事实的人不多，或者他们即便知道，但身不由己，无能为力，只能够利用一次假期，逃离城市，到深山、旷野、草甸和僻静的乡村去重温人与自然的和谐。

　　自贡，盐津，水富是四川盆地的楼梯，楼梯的顶端就是云南红土高原。

　　从山峦，峡谷，河流，失去了黑色的土壤，石块到蒿草的花朵，叶子，种子，还有降落在它们身上的蜜蜂和昆虫，以及分布在蜜蜂背上的阳光和空气，都有了野生的滋味。这些景象，与顺从自然的走势所形成的铁路，隧道，桥梁，农田，吊脚楼和农人用午休时分的梦编织成的山间小道，从各处走来相互交汇，它们的边界彼此接触，它们的边缘彼此混合，一个景象的末端意味着另一个景象的开头。以此方式，运动，还有影响、激情和属性，都相互传递着一种能指的直接的享乐、一种话语幻像、一种欲望微启，一种新片断的萌芽意味的物语标志。火车在这样的楼梯上爬行，我看见的景致是清新的。森林使我踏实，山水让我惬意。离不开山水和森林的猿猴属性，演变成了人的秉性，踏实和惬意的感觉，就是我们对从猿到人所走过的道路的一次回望和感念。

　　逆河流而上，火车终于过了昭通，抵达宣威，把自己彻底交给了云南红土高原。

　　切开光线的平铺直叙，剖开物体的阴沉聚敛，红色的土壤成了物语的主角，让一切可读的、可写的、可讲的物语，有了山崖的立体感和山岭脊梁的线条力度，有了开朗、热烈、真挚、率性和敞亮的特征。红土高原的物语是一个绝对的高度，是四川盆地物语难望其项背的制高点。红土高原的上面是云南松和高山栲树木，树木的头顶是飘逸的薄雾，处在薄雾高处的是山顶，山顶的上面，是云和梦境一样的虚无天空。极至的物语世界就是天堂，就是无法攀越的高度。我对高度一直非常向往，非常敬畏，我时常把洒脱的自由，美好的期望，意想不到的动人邂逅，还有我知遇到的所有令人感怀、感念、感动和震撼的事情，都归结为梦境，与高度相关的梦境。梦一样的香格里拉，就在云南红土高原的高处。仰望这样的高度，我感到了自己的无知和渺小，也感到了人的语言与物语比较，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在高原上，一切物语都有肌肤的轮廓和线条，也有视觉上的呼吸景象和生发冲动的无限歧义。太阳给黛青色的山注入了飘渺，山风让树木唱出了多愁善感的音符，河水使土壤升起了类似少女羞涩的神色，清新的空气让挂在我手指上的影子，也有了弯曲的力度。像野花一样准时绽开的自然景象，把我从空调和电子钟制造的季节和时差的混乱里解救出来，重新拾到了遗落在记忆中的敏感。我的梦境不再阴郁。我的视野里全是高原物语泼洒出来的颜料。我可以自由地在物语的指引下，爬到高原的高处去触摸云端，让回忆、想象和对未来的憧憬，失去时空和意识的限制聚合在一起。天上洒落了太阳雨，物语的精灵在洗涤我的感官。云贵高原特殊的地理环境，精妙的物语世界，必然让人产生出与环境趋同的视觉认识结果，那就是天高云淡，给视觉和认识感悟提供了飞翔的高度和广度，让狭隘、短浅、拘泥和束缚的情绪得到自然的排解或者消散，因而反映在文字上，就有了大器、质感、淳朴、宏阔、袒诚、恬淡、自然、直观、震撼和深刻的味道。无疑，这味道的核质，酝酿了人文风情的精髓，塑造了天人合一的骨骼和细胞元素，表现出来的形式，就是高原舞蹈、音乐、歌曲、民间艺术、散文、小说或者诗歌都有了高原才特有的原生态气息。难怪杨丽坤的电影表演艺术出神入化，杨丽萍的孔雀舞惟妙惟肖，李广田的散文传情传神，原来他们长期被高原物语浸润，虽然肌肤和神经的外部结构没有改变，但质地和内核却变得更加细腻了，更接近原生态了。

　　火车在高原上走走停停，倾斜的铁道让我感觉到了瞬间的加速度。挂在树上的核桃，被太阳染成了金黄色的蜜蜂翅膀，耸立在远处的山峰和倒映在一汪积水上面的云朵，没有感觉到火车的加速度。像素与焦距的变化，是它们对太阳和深秋制造的加速度的感应和佐证。这是一个显著的差别。是不是核桃、山峰、蜜蜂的翅膀以及积水中云的倒影，有与我不一样的灵魂？很多时候，疑问就是通向灵魂洗涤的一个准备过程。思绪的路还没有走完，铁路却走完了。一伸手，我摸到了昆明。

敬一兵

一并感谢楼上各位朋友的提读和鼓励，再次问好大家！

莲千语

既是川滇物语，描写的都为沿途所见之风景人物。
从这篇文里，我感觉到敬一兵老师眼中的所见所感，
无一不烙上了深深的灵魂印记。

苏忠伟

已学习。
亲切，感动。
问好敬版主！

杨冬梅

云南四川,山水相连,一衣带水,有着许多共同的语言.
学习敬老是的文章.

敬一兵

原帖由 顽主 于 2009-10-22 14:51 发表
非常棒！有个性！

谢谢鼓励，握手致意！

敬一兵

原帖由 梁星钧 于 2009-10-22 12:04 发表
　　再细细读一遍，也顺便看了众位的精彩点评，不禁还是要说出自己的阅读浅感。
　　一是文章特能调动人的情绪。我每读此就特别想说话，有思绪，显然，作者的文字不仅在于深邃，而且留下了足够令人想象的空间，同时 ...

十分欣赏如是精彩而专业的点评，衷心感谢并握手问好！

敬一兵

原帖由 夏日荷风 于 2009-10-22 09:40 发表
提读，问候。

再次感谢！

敬一兵

原帖由 lcn1001 于 2009-10-22 07:15 发表
一路走过，一路思绪飞扬，一路文章,。

谢谢回帖，问好老乡！

敬一兵

原帖由 飞花落叶 于 2009-10-22 07:06 发表
一伸手，我摸到了昆明。
——生动得不得了！
每次拜读敬版文字，心里就会无端跳出一个句子，是古诗词——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真的不敢胡言乱语，生怕被敬版以及敬版的粉丝们取笑哩。

谢谢提读，还请多提意见！

敬一兵

原帖由 杜文辉 于 2009-10-21 22:53 发表
一种景象，就是一种语言，穿过列车的车窗扑进我的眼帘，然后交融、萌动、招摇甚至嵌在视觉神经的缝隙间，制造出冲击才会形成的疼痛。疼痛是清晰和立体的，代表了一种感觉的强烈程度。我确信，过去每一次从四川盆地攀 ...

再次感谢朋友的提读！

蒙正和

大家，高手。读这样的作品，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敬一兵

原帖由 牟兴海 于 2009-10-21 20:24 发表

欣赏敬版的美文。一趟列车之行，写来也是上下纵横，开合驰骋。我也偶坐这趟列车，却是空有些感触罢了，连不成篇！学习，问好！

谢谢回帖！问好老朋友，近来一切可好？

敬一兵

原帖由 秦时明月 于 2009-10-21 19:58 发表
把文字的表达放到一种阔大的地理背景下去表述，是需要相当的眼界和胸襟的。有人说庄子是中国最早具有宇宙意识的人，此言极是。敬版的文字也是站在太空看大地的视角。学习了。问好！

言重了，我没有这样的高度，呵呵～～。十分感谢你的回帖，握手问好！

敬一兵

原帖由 杨灵燕 于 2009-10-21 19:51 发表
这个点评专业，学习！

敬一兵

原帖由 梁星钧 于 2009-10-21 18:22 发表
　　粗读一下，觉得是享受。容我明天细细来读。先问好！

期待你的点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