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师

云水苍茫

　


   　1982年，农村中学忽然进行了调整，高中要划片招生。于是有些学校占了地利，成了重点中学。?
　　
　　十五中便是这样一所学校。其实十五中建校最晚，条件又最差，论理重点排不到它头上的。?
　　
　　于是在暑假开学前的某一天，一群提囊携兜五彩斑斓的男女教师在惊诧和期冀的眼神中踏进了十五中。?
　　
　　其中有个音乐教师。女的。二十一二的样子。自己说姓杨。?
　　
　　杨老师长得漂亮。本来粉嘟嘟的皮色儿，搽了薄薄一层粉，桃花一样鲜亮；细眯眯的腰身儿，让白底碎花的连衣裙一衬，荷花一样亭亭玉立；偏又穿一双高跟乳白凉鞋，走起路来腰肢儿一扭一扭，头发披散开来，微风吹拂，飘飘翻飞出层层细微波浪，宛若流泻的瀑布。最妙的是那声音，银铃儿似的，让人不由自主地受到感染。校长跟她握手时，竟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震颤，仿佛从阴暗的坑道里走进了强烈的阳光里一样。
　　
　　唱歌儿的，那眼睛都会说话。杨老师那眼睛尤其能说会道，不过她喜欢自言自语——薄而泛青的眼皮儿低垂着，像一弯新出的月芽儿，满含着朦胧与神秘，越发让人觉得可望而不及；偶尔抬眼看看什么，或扬手掠掠头发，脸上从从容容地走出一个微笑——就像一个身负盛名的巴蕾舞演员款款出场一样，别人就会感到她存在的温暖与幸福——恰如听一段悠扬的古曲如《春江花月夜》、《高山流水》、《梁山伯与祝英台》或欣赏一首优美绝伦的朦胧诗或独自玩赏恋人幽怨多情的来信时所体味到的温暖与幸福———却又十分分明地感到了那温暖幸福的迷惑——恰如迷途在芳香醉人的森林中奇妙的花海，走在不愿返回又不得不返回的迷津或初读一篇多主题抑或荒诞与写实交互撕咬的小说时所感到的迷惑。因此大家都觉得她无疑是一只温顺的羔羊，但同时她又是神秘莫测的西双版纳大林莽神农架百慕大三角洲。?
　　
　　这神秘来自她那永远年轻的魅力。?
　　
　　其实她本人也不多话，只是常常从她的宿舍里传出“咿——咿——，啊——啊——”的练嗓声。有时可以感觉到她弹的琴声在校园里流来淌去，像条条小溪悄然滋进久旱的沙漠；有时她低婉的歌声会在校园里散步，走遍了每一个角落，安慰倍受冷落的小树，抚摸小草和野花流泪的伤口，引学生从恶战的沙漠走向宁静平和的绿洲，让他们在微摆的摇篮的梦里安然入睡……她的琴和歌就像三月的风吹过泛绿的草坪，就像茫茫草原游动的羊群和白云和忽高忽低若有若无一丝一缕任意游荡的牧笛的婉约与苍凉，就像风和日丽阳光和煦的海滩上海浪轻轻拍击沙滩沙滩轻轻搔着腹背海风轻轻吻着面颊吹拂着头发的胖乎乎白生生布着肉涡涡的温柔的小手，就像黄昏的斜阳染红了白桦树林和小河和沙滩和游动的水草和小鱼和光滑的鹅卵石，就像月光下的小夜曲轻轻拂动着恋人温柔的头发和声音和神秘诱人的裙裾……总之，她的琴声和歌声成了十五中生活的一部分，没有了这些，学生就会心情紧张成绩下降；年轻老师就会惘然若失倍感寂寞。没有了她十五中的生活就不完美就死气沉沉。?
　　
　　不过在校长眼里，她和她的歌是化作仙女的狐狸是披了画皮的厉鬼是资产阶级臭不可闻的用来争夺青少年和革命阵地的残渣余孽。?
　　
　　校长是在上高中时学校推荐去上的师范，其中一条相当重要的推荐理由是艰苦朴素不忘本——不过假若深究下去，就会发现当年他也曾如饥似渴地梦见过自己的豪华，只是家庭的贫困限制了他的欲望。当然这是不能示人的秘密，校长从不像炫耀自己的光荣传统那般说与他人的。师范里闹了几年革命，参加大串联时他年龄小，苦苦哀求再四祷告就像董存瑞当兵那样软磨硬缠终于打动了学校领导，背着满是油污和虱子和形形色色补丁的被子到过北京去过上海登过韶山，因而也算是走南闯北历经磨炼见过世面的人了。他虔诚而执着地怀恋着这一切，奇迹般地保持了他那“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他不听音乐不看电影甚至不准学校放流行歌曲（现在的世界简直不成样子！），以防那腐朽没落的魔鬼般的情调腐蚀了他那至今健康的大脑与肌体。他好像是被留在那个年代里的一件器具，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为那个年代的任何壮举而陶醉而欢呼，他认为那才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最壮丽最灿烂辉煌最令人扬眉吐气的日子。他听惯了慷慨激昂响彻云霄触及灵魂令人心悸的东西，而对于所有婉约的抒情的小夜曲式的一切有着本能的抵制与反感。?
　　
　　因而他总觉得小杨老师不对味儿，从初次相见握手的那一瞬就预感到这个小丫头要给他平添许多诸如政治思想工作方面的麻烦。他时时留意她的言行，就像猫头鹰时刻盘旋在高蓝的天空一遍一遍作着抓捕的准备动作等待出窟的狡兔。不幸的是他始终看不出想不起杨老师有哪些表现是值得进行严肃认真的思想教育必须板起面孔进行谈话的。他自觉纳闷而惶恐，少不得时常反省是不是自己眼不亮心不明觉悟不高被什么东西挡住了眼睛以致看不见天安门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了？有时候他远远地盯着杨老师那曲折有致的年轻背影琢磨，听着她刻苦练琴练嗓也痴痴地想，试图找出她身上是否附上了什么邪魔鬼祟。不料老婆见他整天瞅着人家黄花闺女痴痴发呆，还以为他起了什么猫偷狗盗之心呢，少不得指桑骂槐地呲打他。校长便愤愤地站起——他总喜欢蹲在地上——瞪圆了眼睛跺脚：?
　　
　　“呸呸！我是校长哩，再胡咧咧，撕你娘的臭嘴！”?
　　
　　不过他似乎总也没琢磨透。?
　　
　　杨老师好像从不和其他人交往，每日里就是上课、练琴、练嗓，晚饭后还喜欢散步。顺着山坡走，沿着马路逛，傍着河边遛……但总是独自一人自自然然地走来走去，尽兴游玩。有时采几朵花，有时折几枝柳，有时盯着一对蝴蝶一对游鱼或一只孤雁一片浮云一朵残花……都能呆呆地出一阵神。有时心花怒放，手之足之，舞之蹈之，有时又神色凄然，伤春悲秋的样子。?
　　
　　见了其他的人，或老师或职工或学生，她都友好地点一点头，然后便像一团雾，袅袅地从身边飘走了。那雾，香香的，淡淡的。校长感觉得最清楚。他每每撮了鼻子去吸，想分析一下里面的成分，可总是没等吸进肺腑没来得及品味便消失了，仿佛那里面有一个妖魔在和他捉迷藏。?
　　
　　他断定这雾里也有问题，他想起了一个词：香风毒雾！也许……他斜睨着她的背影，慢慢地，但是坚定、自信地点了点头。?
　　
　　星期天没事，杨老师便洗衣服。她的衣服花样多，晒在那里都晃眼。校长往往要远远地眯了眼盯着那些衣服皱眉头。他认定那些衣服里有名堂，当然是他所不知道但又是能影响他政治生命的名堂。正因如此，那些衣服才越发显得神秘可怖，令校长眼花缭乱，心神不宁。他感到很迷惘，也很内疚。因为他分明敏锐地觉察到了问题有多么严重，然而他又没有勇气理直气壮地加以制止！现在的人（特别是年轻人）不吃那一套了！好像他明明知道了杨老师要滑向（或者说已经滑向）某个危险的泥潭而又没有能力（他自信是有能力的）去把她拉回到安全的地方或大喝一声“你给我站住”一样。世人皆睡我独醒！他感到憋闷，成天愁眉苦脸，仿佛要大祸临头的样子，莫名的悲哀，难道我已经赶不上时代的列车了吗？难道时代的列车上没有我能够前进一步吗？不能设想……唉唉！现在的世界啊………国家将往何处去？民族之舟将驶向哪里？……谁还能像我这样忧国忧民呢？简直是……简直，不成样子嘛！?
　　
　　洗完了衣服，杨老师便写信，给她的父母和她的老师写，一律是请安问好，然后是她这里也好，“请勿挂念”，很简单，像例行公事。然后再给她要好的同学写，写这个小镇和点缀了这个小镇的十五中，写她的散步她的教学她的感冒她的梦，写她很孤单，非常非常孤单，校长老用一种古怪的眼光审视她，老师们也便不敢对她热情，她便常常梦见自己被人遗弃在无边的沙漠里哭泣，或者在波峰浪谷中无依地漂泊，或者掉在一个白得瘆人的冰窖里……这些信都很长，一封信往往要分好几次才能写完。?
　　
　　日子就这么向前捱着，平淡而又琐碎。校长担心的事情终于没有发生。他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仿佛一个演员失去了一次博得观众掌声与喝彩的机会。?
　　
　　有一天，上边忽然邮来了一个大信封，里边装的是《关于反对精神污染的通知的通知的通知的……通知》。里面对老师学生的服装式样、发型、读书范围、活动场所等作了详而又详不能再详的规定，比方鞋跟不得超过几寸，头发不得超过几寸（男性），衣袖不得短于几寸，不烫发，不搽粉，不抹口红，不穿花衣服（男性），等等等等等等，否则便是奇装异服，精神污染，就要日月蒙羞，河山变色，国将不国……总之，作那规定工作的人肯定是费了许多许多许许多多心血的（令人尊敬的！）。?
　　
　　校长于是恍然大悟，惭愧，惭愧！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于是校长便召集开会。党员会，教职工会，校会。每次会上他都声音嘶哑地宣读了——美中不足的是扩音器那几天有毛病——那个《关于……通知的……通知》，然后进行九十八分零五十多秒的发挥。强调了重要性、必要性和严肃性，再三要求要令行禁止，“否则”，他特意提高了嗓门以引起大家足够的重视，“谁不按上级指示精神去做，出了事故，我先用镢头刨死他（她），我再去投案自首……”一边讲，一边用自认为鹰一样犀利的目光扫视会场，并特别照顾了杨老师几眼。只可惜她一直低着头，不能领情。?
　　
　　第二天，就有两个留长头发的青年教师请人用剃刀刮光了头，青幽幽、白晃晃地在校长面前走。他皱起了眉头，恨恨地咽了几口唾沫，喉结艰难地上下运动了两次，终于没说什么。?晚上，他梦见自己召集万余人众，将两个青年押到台上开批判大会。他慷慨激昂地揭露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反对精神污染的滔天罪行。是可忍孰不可忍！……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好不威风！好不痛快……?
　　
　　被老婆踹醒之后，坐起来狠狠地还了她两脚，回味刚才的梦境，茫茫然若有所失。点起烟来喟然长叹。?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风卷红旗如画……?
　　
　　几天过去了，杨老师却丝毫没有变化。还是高跟鞋，还是披肩发，还是练琴、练嗓，散步，洗衣服，写信，写她很孤单很孤单，非常非常孤单。?
　　
　　校长便找她谈话。?
　　
　　她睁大了眼问：“我这样不好吗？”?
　　
　　“好是好……不过……换……换换衣服吧。”校长嗫嚅着，一点也不理直气壮。
　　
　　杨老师换了套衣裙。可是她的衣裙，很令校长头疼。?
　　
　　“呃……杨老师，能不能……能不能换身比较朴素一点的衣服？”?
　　
　　“我从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呀！我的衣服都这样儿，换了哪件都会有人不顺眼的呀！难道还要我在连衣裙上添块补丁吗？”?
　　
　　校长不言语了，脸色很难看，牙关咬的紧紧的。?
　　
　　果然是不可救药！
　　
　　“还有事吗，校长？”?
　　
　　“没……没事了。”?
　　
　　“那我走了。”?
　　
　　飘出去了，像一团雾。?
　　
　　校长举起了拳头要向桌子上擂，然而停住了。他冷冷地盯着门口，烟头狠狠地捻死在烟灰缸里。?
　　
　　后来有一天，杨老师突然接到了调令，被调走了。?
　　
　　奇怪的是竟会有那么多人去送她！老师们拉着她的手，低了头去看脚尖或扭头去看别处；学生们哭红了眼睛，扒住车门又喊又叫。杨老师呢，柔软白嫩的小手在车窗里摆过来摆过去，好像并不情愿地擦着车窗玻璃。……?
　　
　　三年之后，校长再见到她时，是在电视上，她正代表省广播电视文工团唱一首当时很流行的歌，打扮似乎还是三年前的样子……


　　
　　

曾经沧海

文字功底不错，只是题材旧了点。

尤世民

很精致的小说，人物形象鲜明，语言娴熟到位

云水苍茫

原帖由 心中的秘密 于 2009-10-22 13:48 发表
这样的小说是有可读性的。
支持精华！
问好！

感谢支持!问好!

云水苍茫

原帖由 杨友泉 于 2009-10-22 10:39 发表


这样的老师多了好啊。世界多美！

杨版说得极是!

心中的秘密

这样的小说是有可读性的。
支持精华！
问好！

杨友泉

原帖由 郭珊玖 于 2009-10-21 16:55 发表
文体似乎无伤大雅，这个“香风毒雾”的杨老师还是很让人喜欢的！过去叫小资，现在依旧很小资，不过杨老师们现在正流行呢！

这样的老师多了好啊。世界多美！

云水苍茫

原帖由 郭珊玖 于 2009-10-21 16:55 发表
文体似乎无伤大雅，这个“香风毒雾”的杨老师还是很让人喜欢的！过去叫小资，现在依旧很小资，不过杨老师们现在正流行呢！

感谢支持!问好!

郭珊玖

文体似乎无伤大雅，这个“香风毒雾”的杨老师还是很让人喜欢的！过去叫小资，现在依旧很小资，不过杨老师们现在正流行呢！

云水苍茫

原帖由 季大相 于 2009-10-20 16:06 发表
有很强的可读性

感谢大相鼓励！问好！

季大相

有很强的可读性

云水苍茫

原帖由 杨友泉 于 2009-10-20 12:10 发表
故事完整，冲突恰当，人物性格鲜明，一篇令人忆旧的文章。
精华支持！

衷心感谢杨版支持！握手！

云水苍茫

原帖由 山野农夫 于 2009-10-20 09:28 发表
楼主文字功底很强，整体讲，不失一篇好文章。
但作为小说来讲，题材及主题是不是有点旧。一孔之见，供与参。问好作者。

首先衷心感谢您的阅读和点评！有人说过：没有过时的题材，只有过时的写法。史前的事情都有人在写呢。

云水苍茫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9-10-20 06:56 发表
前半部写得像散文了，或者叫作“散文体小说”？
请大家点评。谢谢！

感谢邱版第一时间关注!问好!

杨友泉

故事完整，冲突恰当，人物性格鲜明，一篇令人忆旧的文章。
精华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