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7-8-8 09:55 编辑
机缘巧合,上周在山西大学呆了一周,任务是接受培训。不过,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就是听听课而已,所以整个过程是轻松的,心情是好奇且愉悦的。
在成家之前,我是喜欢四处溜达的,一度时间被人戏称为“培训专业户”。道理很简单,一个年轻的小子,没有家庭子女的牵绊,到哪儿都行,再说又多是公费,不去白不去。当然指望着培训能瞬间改变多少也不大现实,不过,反过来要说培训尤其是外出培训一点作用没有也失之武断。学问这东西,不仅仅是纸上的算,路上的更是学问,行走本身就是文化的一种,相对于书上的东西,我更在意路上的东西。
不过一晃已是中年,也跌入了中年人生琐事缠绕的陷阱,好像很少有单独的时间。对于外出这样的事情,多少有些力不从心,兴趣也越来越小,与之呼应的是,这样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大家对待培训的看法是一样的。我们的工作很多时候并非是从需要出发,而是从适合出发,这样的好处是貌似人性化,这样的弊端是违背了培训的初衷。
然而,这次我是再难逃脱了,培训的项目直指我的工作,推脱是说不过去的。忽然想起好几年没在外呆过一周以上的时间了,而且还在千里之外,瞬间勾起了沉睡多年的好奇心,去就去一趟吧!也刚好散散心,顺便回味一下学生时代的生活。收拾停当,29号早上两个小时的汽车,再加上八个小时的高铁,还有半个小时的汽车,上午九点出门,晚上十点在黑咕隆咚的汽车厢里中走出,便来到了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山西太原,也是我此行的目的地山西大学。
山西大学的名气不大,在人们的惯性思维当中,评价大学多半是以211、985直到现在的“双一流”为尺度的,这些山西大学都不是。一个较为尴尬的事实是,尽管这所学校的师生简称这所学校为“山大”,而听者却自然而然地想到的是另外一所大学——山东大学,毕竟,人家是985的高校。
但是山西大学的确是一个老牌的学校。从建校的时间来算,除了北大的前身京师大学堂和天津大学的前身北洋大学之外,就应该到山西大学的山西大学堂了。而且在我的记忆当中,建国之前,山西的教育是走在全国前列的,一个被脸谱化的阎锡山其实对于教育很重视,山西当时几乎已经实现了义务教育,阎锡山没有多少帝王之心,最多大约就想着割据在山西,所以他经营山西是很走心的。他治下的山西很多县市教育经费占财政的支出超过百分之五十,他甚至动用军费办教育,也动用军队维护义务教育。连陶行知都通过数次的调研走访而对其评价尤高。阎本人在山西也比较受待见,太原解放的时候,解放军打得很苦。类似的还有吴佩孚,他的尊师重教要超越许多把重视教育挂在嘴上的人物,他手下教员的工资和县长是等同的,他那儿县政府的办公场所是不比学校的。王鼎均的散文当中就曾经记录过当时的年轻人是怎样唱着吴佩孚的《满江红》而奔赴沙场的, 原词是这样的:
“北望满洲,渤海中风浪大作。想当年,吉江辽沈,人民安乐。长白山前设藩篱,黑龙江畔列城郭,到而今倭寇任纵横,风云恶!甲午役,土地削;甲辰役,主权堕。江山如故,夷族错落。何日奉命提锐旅,一战恢复旧山河,却归来,永作蓬山游,念弥陀。”
这怎么可能是一个莽夫所为?
他是当时学生口中的“大帅”,这个人手上有工人的鲜血不假,可是他的私德,他的清廉,他拒不投降甚至面斥张学良不抵抗日本人属于既不报家仇又不血国恨,是在丢老父的脸,让张学良面有惭色。
扯到了阎锡山和吴佩孚倒不是为他们翻案,他们自然也有他们的历史局限性,只是觉得我们长期片面化的认识既是对历史人物的误读,也是对于真相的背离,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总是做别人的二道贩子,这本身就是教育的失职。
建国之后,尤其是52年实施的高等院校的调整,大学的格局发生了变化。一如当时全亚洲最好的大学中央国立大学还有著名的燕京大学等等这些老牌学府面临着新的撤并或整合,有的大学走好有的大学走低是很正常的。山西大学应该说运气不是很好,大学建制被取消,成了山西师范学院,很多院系被抽走,有的并到了北大,有的并入人大,有的独立成新的学院,如从中抽出的太原理工学院现在反倒变成了211大学,一所影响全国的综合性大学由此沦落为省属的默默无闻的地方综合性大学。
同样,这也不能一棒子打在教育从业者身上,在大环境面前,夫子奈何?
结果就是这所大学除了年龄之外似乎再难有什么令人动容之处了。
其实,这和我关系不大,我只是一个过客,与其没有多少感情的链接,我的想法就是借这么个地方放松一下,一个人在诺大的校园里四处走走,反倒是这些老派的建筑更合我心,比如那些苍老的树木和层叠的青砖瓦房,多少能唤回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如果运气还好的话,我倒是希望能听到三两节有感触的讲座,之后多少能有些回忆,而已。
我想结果是超出预料之外的,在没有多少学习动力的促动下,我竟然被相当的几节课所感染。不是单纯的授课内容,而是几个授课的先生,尽管有好几个比我都年轻,但丝毫不影响我对于他们的好感。年轻的教授有年轻的风采,有一个八零后的物理学教授生生把所有人都不懂的量子力学讲得满堂喝彩;还有一个更年轻的学者表面上看语言实在不怎么流利,但是也能遂着我们的心愿在完成了主要的内容之后索性讲起山西的历史沿革和名胜古迹了,表现着教师的灵活性;而最让我以及大家津津乐道的是一位老先生,他以一个小黑板和一支水笔极其风趣地梳理了孔子和儒学的梗概,其学术根基之深,教态之谦和,尽显师者风范,令人肃然起敬。
老先生叫卫广来,百度词条上有收集,北大历史博士的出身,现在是山西大学的博导,主要的治学方向的魏晋南北朝历史。教学成就突出,在山西大学连续十年二十个学期均被评为第一,学术成就斐然,多篇论文和论著获得各级奖励。
在这些言辞之后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一个可爱的老头儿,胖胖的身躯,满头的银发,满目地慈祥。开课之前,某一个领导连篇累牍地介绍老先生的成就的时候,老先生都有些不好意思,反复地摆手表示着名不符实,等到领导走的时候,他似乎松了一大截儿,立马就进入了自己的阵地,那就是孔子和儒学。
孔子和儒学本身并非一个小众的话题,近年来国学热使得很多人都能有个一知半解,包括我。你要是说我完全是门外汉,我自己都不大信服,可是你要真让我伏在讲台上讲这东西的话,我大约又不知道从何下手。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掌握的松散,深度和广度都不够,野路子是上不了台面的。这在一个博士生导师跟前肯定不是问题,他把这些切割成三小块,分别是孔子以及生平,儒学的沿革以及儒学在今天的意义,每个小块占一小节,刚好三节三个小时,老师讲得紧凑,学员学得集中,受益匪浅。
我感兴趣的是老先生的状态,尽管前面有座位,和一众人等首先找u盘然后端坐在笔记本电脑跟前通过课件串联课堂不同,老先生始终是站着上课的。他的教具就是一块写字板和两支水笔,搞笑的是起初他使用的抹布是潮湿的,结果写字板遇到水,字就出不来使得他反复以为是不良商家的错误,好在一个学员找到了原因,抹布换成了干布,一切迎刃而解,这算是课堂上的插曲吧!老先生一边讲课,一面下意识地在写字板上做着相关的板书,有的内容还要求大家记,他竟然忘记了这底下的人多半就是混时间的,但是令我诧异的是,下面的人还真买账,都认真地记录着,这只能是老先生的自信。
我是不需要记这些内容的,貌似喜欢挑剔与批判的我这次听着足够认真,老先生不愧为专业的博导,对于《四书五经》信手拈来,尤其是《论语》已然融入他的语言习惯了。我曾经想过,一部《论语》不外乎一万八千字,今天这个讲明天那个讲,还不如一口气背下来,也不是多么难的事情。我终究没有这个耐心,而在这些专业的老先生跟前必定是小儿科了。于丹的《论语》讲座我也曾经面对面地听过,讲得自然非常之好,但是,她的文学能力显然超过了她的学术能力,或者说她的文学能力抢占了她学术方面的风头,这是我的直觉。这个老先生也在无意中流露出他很高的文学素养,他通过背诵范文澜《中国通史稿》来说明历史学家的文学素养也十分重要,在谈及《诗经》赋比兴的时候,张口就背诵贺敬之、郭小川和马可,还有大量的陕北民歌;论及音乐的时候,他如数家珍地提及王立平和《枉凝眉》还有近几十年的音乐脉络。但凡是可以纳入文化范畴的东西,他都可以拿来用在自己的课堂上,粘贴的不露痕迹。
学问这东西有时候真有趣,他真能让你心服口服。老先生的那支水笔写了又擦,擦了又写,忙得不亦乐乎,底下的学员齐刷刷地跟着他的节奏,片刻不离。而老先生时不时还来句“哇”这样夸张的语气更是引起了真正会心的微笑,至于论及“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时候,他忽然感慨鸟儿们谈情说爱的含蓄,来了一句“现在怎么有些人连个鸟都不如”更是引发下面的阵阵掌声。
一场相当精彩的课在不知不觉中结束,临了,老先生跟大家说了一句客套话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册子,巴掌大,已经泛黄了,说这是山东曲阜买的《论语》,四毛五一本,可以随身揣在口袋里,携带方便,读书是没有那么多讲究的,这是在建议我们多读读书。此外,老先生还报了一个电话号码,略带不好意思的神情说,他没有手机,没有教学任务的时候,都在家里,打电话可以联系到他,欢迎大家有什么学术上的问题和他交流,最后,老先生双手合十,在全体起立之后此起彼伏的掌声中离去。
没有手机,竟然还没有手机!他没有使用笔记本电脑,没用ppt,甚至没有用手机是有意为之的吗?当然,他总不至于一个手机买不起的,也不至于一个简单的课件下载不会,况且他还有那么多的学生随时等待着他的使用?他是在排斥着什么还是在捍卫者什么?对于我们来讲,使用多媒体教学比不用多媒体简单的多,而使用着手机确实可以让我们的生活快捷许多,可是,这当真适用于所有人吗?多媒体的快捷,使我们在备课的时候节省了很多时间,然而我们为什么不理解成我们错失了很多原本可以学习的时间呢?使用手机,让我们的生活更加方便,然而我们为什么不理解成所谓的方便不过是多了无味消耗时间的途径罢了。
这真正是一个读书人,这才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
我们时常愤怒于手机,可是我们离不开它,我们知道多媒体课件的轻浮,可是我们也习惯了直接贩卖。我们总是在矛盾中看世界,矛盾的双方是正确的认识和自己难以抵制的不良,说白了就是,我知道不好,可我改不了的。
可不可以没有手机?一个博士导师没有手机可以那样惬意地生活着,工作着,我们有那么重要吗?
生活现代化让我们不断地失去着本真,快捷引发着浮躁;教育的现代化让我们的教师同步着工具化,程序取代了人文。电脑、课件、多媒体可以如同阿尔法狗那样取代我们的教学吗?教师是不是可有可无,抑或是说,教师的知识水平人文精神,思想的涉猎,人格魅力是不是可有可无?
一本小小的不离身的小册子和一个漂亮的课件展示,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读书人,到底种方式让我们更为受益?
没有答案,只有现实。现实是教育成了科技的绑架者,教师不过是教育程序的执行者,学生安全的看护者,教育原本应该具备的创造力被忽视被抹杀,教育终将被人们遗弃,越来越优秀的人远离教师队伍,教育可能沦为一支三流的部队,拥有着最为先进的武器装备,却只能由一帮散兵游勇去凑合着使用。
这仅仅是一种思潮吗?不能简单视之,这后面有舆论的推手,有官方的推崇,还有反复洗脑过后大家的协从:教育,不就那么回事嘛!怎么抓教育?我给你盖楼、买电脑、修运动场、网络全覆盖、电子备课,无纸化办公,还不领先世界吗?金钱再加上技术尚且能使得磨推鬼,何况小小的教育。
教育面临着物质上的最好机遇,却意外地把自己赶到了悬崖的边上,最近的一次招考教师,竟然只能从初中毕业生当中摘录,七百五十分的满分,只要三百三十分就具备资格。三百三十是个什么概念?就是七门课我只要考个三门就有资格当老师了。虽然最后招录的也还是有个五六百分的,但别说最优秀的学生,即便是二流以上的学生已经远离了教育的队伍,我们的管理者竟然还浑然不觉,还在自吹自擂。我想,他们大概觉得大不了是可以用机器人教学的,还不需要发工资,还不烦。
夫子奈何?
老先生固执于自己的生活方式,想说明什么?仅仅说明他不需要课件也能上好课,不需要手机也能生活好?恐怕这本身就是一种教育,身体力行的教育。
下课的时候,我往回走,老先生也在往回走,老人家冲我笑了一下,然后箭步向前,一个旧式的布书包在他的右手里晃来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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