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魂

黄会兵

　　　　　　　　　　　　　　　　　　　　河魂

　　1

　　我的家乡在富庶的江南平原，一条大河从村后拐过。大河长不见首尾，宽有900米，河上没有桥，于是渡船就成了河上的桥。摆渡的汉子铁骨铮铮，肌肉隆起，是村里最壮实的后生。他的名字已经没人记得了，他有一个绰号憨子。因为憨，他一直找不到对象。后来有个女人愿意嫁给他，结婚后才发现她是二手货，憨子气得刨烂了自己的白菜地。从地里回来，他还是笑脸待她，然而老天爷就是专门为难好人，她生下孩子后就走了，是个男孩，还把憨子家里仅有的800元钱拿走了。

　　村里人都劝憨子报警，憨子没有。大家就说，你是真憨！有喜欢寻乐子的，和憨子说，你上了人家吧？几次了？你800元钱，至少上80次，你才不亏！憨子吼一声，冲着那个人鼻梁就是一拳。那一拳挟带着憨子的屈辱和愤恨，轻易砸断了那个人的鼻梁骨。憨子就进了派出所，但他半句不提那个二手女人和自己的800元钱。

　　半年后，憨子出来，因为村里没人愿意摆渡。村民要到河对岸去，总是坐邻村的渡船，坐一次就像剜一次肉，那渡费贵得惊人。憨子本来就不爱说话，现在话更少了，显得人更憨了，村长和他谈摆渡的事情，他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他摆渡还是老价钱，一人一毛钱，孩子免费，比邻村的渡船便宜多了。邻村的村民也来搭他的渡船，渐渐的邻村的渡船就摆不下去了。有一次，邻村摆渡的那个男人和他泼辣的婆娘找上憨子，说了一大箩难听的话，憨子一直低头不语。那个男人惹急了，一把揪住憨子的衣领，憨子只是轻轻一甩手，他就掉进河里去了。他直起腰，用狼一样的眼神盯着面前泼辣的婆娘，她大概是记起他打断人家鼻梁骨的事情，吓得一哆嗦也掉进河里去了。

　　2

　　一条大河完全臣服在憨子的脚下。附近十里八乡需要到对岸去的，都是搭憨子的渡船。渡费依然一人一毛钱，孩子免费。即使在凉爽的秋天，他也是赤条条地裸着上身，安静地撑着篙，摇着橹，汗水从他古铜色的肌肤滚落。不是他双臂有力地摆动，他几乎就是一座沉默的雕塑。

　　没有渡客的深夜，借着天上的寒星冷月，憨子往往发狂似的撑着篙，摇着橹。渡船仿佛一枝黑色的利箭，刺破了黑色的夜幕，划开了黑色的河面，直到河心。然后憨子直直地躺在船舱里，任渡船顺水漂去……

　　村里人说憨子有恨。因为那个二手女人怀孕的那些日子，憨子服侍得周周到到，妥妥贴贴，待她就像皇后娘娘。她拿着憨子的800元钱走后，憨子去找过她，但没找到。原来她留给憨子的娘家地址是假的。

　　憨子发泄着胸中的屈辱和愤恨，他常常一丝不挂地跳进水里，即使河水像刺骨的尖刀，他也不惧。他胸中是不是也藏着一把刀子，比河水的尖刀更锋利？村里人都相信自己的判断，只要让憨子找到那个二手女人，他就会给她一刀，深深的一刀。

　　这个冬天最寒冷的一天，二手女人抱着一个3岁的男孩走进了憨子的小院。憨子摆渡还没回来，她站在屋檐，任凭漫天的雪花刮到脸上、身上。虽然天气如此恶劣，这个爆炸式的新闻就像滚雪球似的滚过整个村庄。整个村庄都轰动了，男女老少齐齐聚在憨子的小院，以致于挤坏了院子。大家心里涌动着一股血腥的狂热，想象着憨子怎样抡起碗口大的拳头落在她柔弱的身体上；或者，憨子拿出他深藏不露的刀子捅进她的心脏……

　　离通电还远的年月，村民们没有什么娱乐，除了做爱，就是看东家吵观西家骂。他们用最为期待的眼神迎接了憨子的到来。憨子阴沉着脸，粗壮的双腿踏着地上的积雪，走到屋檐下，他停住了。他脸上依然阴沉，阴沉得可怕，二手女人勾着头，不敢看他的脸。3岁的男孩早就又冻又饿，现在似乎又感受到了眼前这个铁塔似的汉子的威胁，吓得哇地大哭出来。

　　良久，憨子瓮声瓮气地吐出三个字：“进屋吧。”

　　3

　　谁都以为憨子会狠狠教训教训这个不要脸的二手女人，至少给她几个耳刮子。因此，几天了，总有人守在憨子家门外等着看热闹，但憨子家里什么动静也没传出来。一个星期后，终于有喜欢听窗的人听出了动静，是女人的有些压抑的呻吟声。再听，这呻吟声分明是快活的，混杂着床板呀呀的叫声。

　　看来，憨子是想女人想疯了。关于女人的流言从外面传进来，原来她带着孩子找到了孩子的爸爸，和他生活了3年。3年后，孩子爸爸又将她抛弃了，她没有去处，只好来找憨子。像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憨子怎么守得住呢？憨子的本家叔叔闯进憨子家，气得打了憨子一拐杖，憨子倔强地站立着，就是不低头。本家叔叔气得长叹一声，剜了二手女人一眼，急促地点着拐杖走了。

　　憨子依然摆渡，只是天刚擦黑就收工回家，他家的小屋里荡漾着男孩欢快的笑声。憨子时常把男孩高举到头上，走进村口的商店买零食。他的脸上依然阴沉，可有人分明看见，他对着男孩时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羞涩的笑容，像刚刚经过寒冬的花朵。虽然还只是蓓蕾，但没有人不相信，只要温暖的春天到来，它就能灿烂的绽放。

　　憨子的冬天已经过去，春天还会远吗？他撑着篙，摇着橹，活跃在大河上。渡船劈波斩浪，像箭一样地穿梭两岸，就像憨子的心情，压抑而热烈，内敛而张扬。他屹立船头，常常做深呼吸状，在无人的时候。因为性格的原因，他总是习惯把自己的喜悦埋葬在心里。

　　太阳周而复始地从河的东头走到西头，又从东头升起。春天终于来了，可憨子的春天却永远也不会来了。二手女人又怀孕了，怀的是宫外孕，做了手术，手术失败，二手女人流着泪看了憨子最后一眼。她什么也没说，憨子不让她说，他拼命地点着头，他完全能明白她的心。

　　4

　　憨子依然把已经6岁的男孩高举在头上，除了村口的商店，他们另一个常去的地方就是二手女人的墓前。6岁的男孩还不懂失去妈妈的痛苦，但他奇怪地看着憨子，他不明白这个平时总不讲话的叔叔有那么多话和妈妈讲。他至今不肯喊憨子爸爸，即使从前他妈妈让他喊他也不喊。

　　阳光明媚的日子，憨子就把孩子带上船头。这天下午，没有过河的客人，孩子突然嚷嚷着要到河心玩，因为他看见了一块青色的草地。憨子也看见了这一块青色的草地，他觉得奇怪，河心怎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块草地呢？

　　憨子做梦也不会想到，百年难遇的怪事情居然会发生，那一块青色的草地其实是鲨鱼青色的脊背。大河东流入海，像这样体形庞大的鲨鱼居然百转千回地游入了内河。当渡船移动至鲨鱼的势力范围时，这个凶残的家伙敏锐地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它一摆尾，渡船就像片风中败叶一样抛向天空，又重重地落在水面。

　　幸而憨子驾驶技术精湛，他稳稳地压住渡船，男孩却因为害怕哭出来。憨子一面安慰孩子，一面紧张地和鲨鱼对峙着。鲨鱼张开血盆大口，在它眼里，面前的渡船和渡船上的汉子不过是毫不起眼的小角色，但它低估了憨子的实力。憨子长篙一刺，就刺入了它的右眼。鲨鱼的一只眼睛瞎了，剧烈的疼痛引发了它的暴戾，它钢牙一咬，硬生生地把长篙咬断了。

　　憨子抓紧半截断篙，准确地又将它投进了鲨鱼的左眼，鲨鱼的暴戾更甚。它奋力地摆动水面，掀起巨浪，渡船一会儿冲向浪峰，一会儿跌进波谷。鲨鱼用它强悍的身体撞向渡船，形势极为严峻，一下、两下……结实的渡船已经不能承受如此凶猛的撞击，船体眼看就要支离破碎。

　　憨子眼疾手快抓住了即将分离的船橹，它最后看了眼吓昏过去的孩子，毅然冲向鲨鱼张开的血盆大口……

　　5

　　三天后，大河中浮起鲨鱼的尸体，尸体的脊背露出船橹的一截。6岁的男孩沿河跑着，哭喊着。悔恨又感动的泪水流了一路，他多么希望憨子叔叔能在哪处水面伸出头来，真真地听他喊一声爸爸。

　　男孩时时盯着水面，盼望奇迹出现。一年又一年，男孩也成为了一个铁骨铮铮，肌肉隆起的汉子。他摆着渡，穿梭在大河两岸，沉默地注视水面。水面上只有自己的倒影，那个顶天立地的憨子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成了大河的一部分，滋养了这一方水土，这一方人。

　　那个男孩就在大河上摆着渡，渐渐地有了自己的女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有着和憨子爸爸一样又不一样的生活，他时常对着自己的孩子讲述憨子爸爸的故事。

　　那个男孩就是我。

　　

[ 本帖最后由 黄会兵 于 2009-10-24 20:50 编辑 ]

天下为公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9-10-25 22:53 发表


精华作品。

支持精华
问好

杨友泉

佳作提读！

邱天

精华！提。

尚庆海

问好黄老师！ :handshake

邱天

原帖由 黄会兵 于 2009-10-27 17:13 发表
感谢诸位师友的阅读。

祝贺您！

黄会兵

感谢诸位师友的阅读。

邱天

原帖由 杨友泉 于 2009-10-25 15:15 发表
语言沉稳，人物真实感人，情节具体生动。感觉不错！
请邱版看看！

精华作品。

程相崧

语言有条不紊，问好作者。

山野农夫

故事感人,憨子个性突出.
欣赏并问好!

杨友泉

语言沉稳，人物真实感人，情节具体生动。感觉不错！
请邱版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