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根 叔

邱天

                     
　　　　　　　　　　　　　七 根 叔


　　村口，一群学生仔跑着，囔着：


　　疯婆子，找儿子，找不到儿子扔石子……疯婆子，找儿子，找不到儿子扔石子……
　
　　一位一身布衣褴褛的妇人追着学生仔，朝他们扔石子。学生们哄着，囔着，四处跑着。妇人追着，扔着，累了，就坐在地上“呜呜”哭起来，尔后，又“嘻嘻”地笑着，惹得学生们又一次囔：疯婆子，找儿子……


　　进城打工回村的七根叔正巧路过，看见这场景，想过去驱散这群学生仔。他看了一眼那妇人，突然呆住了。那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虽然披头散发满脸污垢，两眼痴呆无神，但直觉让七根叔感到他一定认识这个妇人。他后退了几步，躲到一棵槐树后。


　　学生们散了，各自回了家。那妇人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喊着：虎子啊，虎子啊，你在哪里！你在哪里……边喊着，边朝村里走去。


　　七根叔从槐树后走出来，他真的想起来了，“咳——”地一声长吼，一拳朝槐树擂去。


　　三年前，七根叔让田五请去喝酒。他坐在田五家厅堂的八仙桌旁，就着几小碟花生米儿、咸萝卜干儿，喝着，聊着。田五也不是无缘无故请七根叔喝酒儿，他有事求七根叔。


　　叔。田五说，我那婆娘也不下崽，您说，这无后为大，咱农家，没个儿子，不说传宗接代嘛，将来这田地也得有人接着耕种是吧？


　　七根叔喝了一口米烧，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米儿，说，那你说怎么着？


　　怎么着？叔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能没有办法帮我买一个男孩回来？


　　买孩子？拐卖儿童可是犯法的。你要害叔怎的？


　　咳，啥叫拐卖？你情我愿不叫拐卖。现在不是搞计划生育吗？保不准有二胎、三胎怕被罚款的，不想要那孩的，咱花钱给他抱回了，他能不乐意？


　　七根叔知道田五想要儿子想昏了头，总以为花钱就可以买到儿子，就不理睬他了，只顾自己喝酒。


　　回到县城土建队后，七根叔早把田五想要个儿子的事儿忘光了。可偏偏那么凑巧，一天他在县城瞎溜达的时候，看见一妇人牵着个两岁左右的男孩从一条小巷走出来。七根叔看了那男孩一眼，那男孩也看了七根叔一眼，就在目光交织的时候，七根叔像被灼了一下。他觉得，这个男孩跟自己一定有缘，不然怎么会有一种像被灼的感觉？便悄悄随后跟了一段路。男孩的母亲，那个妇人体态丰满，肥臀丰乳，像个能生孩子的女人，如果再生产，一定还是男孩！七根叔这样想。


　　七根叔整整想了一夜，稀哩糊涂地想了一夜，仿佛有个鬼儿在脑子里折腾，他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天一亮，他就回到那个小巷子口，猫在墙角阴影处，待着。


　　过了多久？他不知道。但他看见昨天见到的那个妇人推着一部单车出来了，骑上车走了，大概上班去。随后，门又“咿呀”开了，探出一张小脸儿，虎头虎脑，很是逗人。


　　七根叔走了过去。“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宅门突然被小男孩关上了。不一会儿门却又开了，还是那张脸。七根叔赶紧递过一块巧克力。小男孩出来了，接过巧克力。七根叔拉着孩子的手说，来，孩子，叔叔带你去买好吃的。小男孩居然顺从地让七根叔抱走了。


　　就这样，七根叔将小男孩带回了村子，交给了田五。奇怪的是，这过程，小男孩不哭不闹，到了田五家也没有一点陌生感，就像回自己家一样。七根叔做完这一切后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连田五将一万五千元钱交到他手上时，他连“谢谢”都没有说一声。


　　他就像一具骷髅，像行尸走肉。


　　小男孩就这样莫名地住进了田五的家，一住就是三年。


　　这三年中，七根叔多次到田五家看看小男孩。田五给小男孩起了一个名字，叫“接宗”。田五的婆娘很疼爱小接宗，给他吃好的、穿新的，像自己亲生儿一样养着。七根叔看见男孩过得很好，他的负罪感全然没有了……


　　而今疯婆子的出现，七根叔重又跌入万丈深渊。他记得那是一位健康的妇人，肥臀丰乳，标致富态。而今变成了这般疯癫，不正是因为丢失了亲生骨肉，丢失了灵魂依托吗？罪过啊！他想着，看见疯婆子走远了，赶紧几步，尾随而去。


　　疯婆子一路走，一路喊，啊，我的儿啊，我的虎子，你在哪里……


　　疯婆子逢人便拽着人手，说，你一定知道我的儿在哪里，你一定认识我的虎子……


　　疯婆子看见小孩就去追，口中念念有词，你是虎子，你是虎子……


　　七根叔每听见妇人喊一句，他的心中就像被什么猛撞一下，隐隐作痛。


　　可是，虎子在哪呢？妇人漫无边际地苦苦寻找。


　　只有七根叔知道接宗在哪，接宗就是虎子，接宗就是七根叔抱走，抱给田五做儿子的虎子。跟在疯婆子后边的七根叔心儿在发颤，一阵一阵地持续。


　　他进了村，猛地拐进另一条村道。


　　他走进田五的家。田五正在吃饭。田五的婆娘正在喂接宗吃饭，他吃的是河鱼。那河鱼有刺儿，田五婆娘怕接宗噎了刺儿，正细心地挑拣出刺儿。


　　接宗他亲娘来了，正在村口找儿子呢！七根叔一进门就说。


　　亲娘找儿子？为啥？我不是向她买的吗？怎么，您没有将一万五千块钱给她呀？


　　七根叔低着的头，点了点。


　　你！田五气了，将“您”说成了“你”，你是将孩子偷来的啊？你……


　　七根叔还是低着头，现在你怎么说都没有意义了，你把孩子还给人家吧，我把钱还给你。


　　你这是什么话？做游戏啊？凭什么我养了三年的孩子还给人家？


　　那是人家的骨肉，没见人家为了孩子，已经疯了？


　　疯了？她疯了关我鸟事？你走，你走！田五说着，往外推七根叔，直至推到门外，“咣”一声将院门关上了。


　　被推到院门外的七根叔一个趔趄差点没摔个大跤。他清醒过来了。其实他已经摔跤一回了，而且摔得不轻——他把人家的骨肉偷来了，他把人家的骨肉卖掉了，他把一个好端端的妇人逼疯了！他是罪人，他的良心受到了谴责！


　　他朝村口走去。他看见那个让村民驱赶但仍然在苦苦寻找儿子的妇人。“大嫂”，他这样叫她。大嫂，我知道你的儿子在哪！


　　你是我的儿子，你知道我的儿子……语无伦次的疯婆子冲过来拽七根叔，她抓他的衣袖，她抓他的脸，她吼着，喊着。七根叔已经无力反抗——他也不敢、也不想反抗，他害了她。他任凭她抓，他后退着，后来索性拉她的手，拉着她一路小跑到田五家。


　　田五家院门紧闭。


　　七根叔用双拳使劲擂田五家院门，田五，你个王八羔子！你把孩子还给人家！


　　田五家院门依旧紧闭，没有一点声响。


　　疯婆子双目痴呆，口中“嘻嘻”发出轻微声音。这声音像钢针声声刺在七根叔的心窝。


　　唉！他双手抱着头，蹲在墙角跟儿。


　　虎子啊，我的儿，你在哪里？……疯婆子紧一阵慢一阵喊着，朝村子那头走去。


　　七根叔含泪的眼睛看着疯婆子远去的方向，使双拳擂着墙角，狠狠地说，我一定把孩子给你送回去！我一定把孩子给你送回去！


　　天黑了，七根叔依然蹲在墙角跟儿。


　　天亮了，七根叔还是蹲在墙角跟儿。


　　田五家院门“咿呀”开了，田五走了出来。七根叔赶紧躲到一个土墩后头。他看见田五走远了，返身来到门前，推开虚掩的门，猫身闯了进去。他看见田五的婆娘正在灶房忙着。他闪身进了里屋，将还在睡觉的接宗抱了起来，随手拿了一床被褥将接宗裹严了，迅速离开了田五家。


　　就像三年前七根叔将虎子抱到田五家虎子不哭不闹一样，此刻，七根叔抱走接宗，接宗也不哭不闹。就像平时这位大伯抱他去玩儿，接宗朝七根叔甜甜地笑着。


　　七根叔抱着接宗上了进县城的长途车。他抱着接宗走进了街道派出所……

西北明月

邱天老师的这篇小说很感人的，不过主人公良心发现很是很让人欣慰的！问候遥握。

一了

人是会走错路，但是贵在知道回头，只是不知在什么地方，在什么事件的撞击之下，七根叔是幸运的，他在亲情的感召下懂得了人性。邱版通篇围绕七叔这个人物徐缓道来，并不是一开始的批判，而在故事与情节的进行中让七叔与读者一起感受到了道德与真情的启示。

邱天

原帖由 杨友泉 于 2009-11-30 10:57 发表

深刻而成功！支持精华！

还请杨老师多赐教！

邱天

原帖由 冯羽之 于 2009-12-2 15:01 发表
是一个暖色的题材

这与邱天在关工委工作有很大关系。邱天接触到这样的题材比较多，总有个比较好的结局。
谢谢您！多赐教！

冯羽之

是一个暖色的题材

邱天

原帖由 杨友泉 于 2009-12-1 10:52 发表
佳作提读！

谢谢杨老师的鼓励！

邱天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09-12-2 09:06 发表
欣赏邱天老师的新作。
小说人物性格复杂，读了心底也是颇为复杂的感觉。

谢谢您的阅读与鼓励啊！

西夏楼兰

欣赏邱天老师的新作。
小说人物性格复杂，读了心底也是颇为复杂的感觉。

邱天

原帖由 言者 于 2009-11-30 19:32 发表


的确如此！

谢谢您的鼓励！:handshake

杨友泉

佳作提读！

邱天

原帖由 李有旺 于 2009-11-30 19:22 发表
抖包袱抖得好啊！欣赏。人性之光从隐遁中重放光泽，于虚构中反衬现实的合理。问好邱斑竹！！

问好李老师！谢谢您的鼓励！

言者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09-11-27 11:31 发表
张弛有度，裁剪得法。
人物刻画到位。
主题令人深思。

精华支持。

的确如此！

李有旺

抖包袱抖得好啊！欣赏。人性之光从隐遁中重放光泽，于虚构中反衬现实的合理。问好邱斑竹！！

邱天

原帖由 远山的风 于 2009-11-26 15:23 发表
   莫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看完邱老师的佳构又一次被这句话震撼。

谢谢您的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