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夏港 于 2017-9-4 11:08 编辑
郎老板的故事(下)
三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虽然他不是士,但他是款,是大款,款别十几年呢?更得高看。沧海桑田,弹指瞬间,郎老板摆脱了江湖老大的狰狞面目脱胎换骨成温文尔雅的儒商、民营企业家、政协代表社会栋梁。有钱就有知识,他甚至还兼职地区重点大学的客座教授,诲人不倦暨毁人不倦地向那些渴望暴富的小鲜肉们灌输爱拼就会赢的正能量。
原来市府那座建于中苏蜜月期间的俄式大楼卖给了郎老板。肃穆的黑色大理石柱子还残留昔日的威严,迎面照壁上依然悬挂着镰刀斧头的徽章,穿过拱型大门进入宽敞的门厅,首先见到的是值班经理,一位斯坦福大学毕业的海龟——非常有趣的生活细节,久贫乍富的弄潮儿所开的三产公司,做接待的总是妩媚的尤物,透着主人对过去穷困生活的补偿,但那些资深老道的产业型大公司在最前沿的都是些满腹经纶的专业泰斗,昭示着对未来的信心。如果有机会搭乘国际航班,就会发现中航的空中小姐都是姿色出众楚楚动人,秀色可餐,随便找出一个都可遣入大观园再加一钗,但不幸搭乘欧美航班,恐怕就得如同嚼蜡喽,那根本就谈不上空姐,就是空嫂甚至是空奶!有些乘务员的空龄可能比中航空姐的年龄都大。这也许是两种文化的差异之一,前者也许是虚荣而后者却是实用,毕竟大多数心怀好意的乘客还是希望有好的服务,经验通常会和年龄同步增长,如果真的想欣赏美女而且又有钱有闲有能力,大可去更专业的地方。
郎老板的集团颇有盛名。良禽择木而栖,硕士博士博士后乌压压苍蝇般云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社会贤达砖家叫兽啥的争着为他做“资政”。想起当年他空手套白狼白手起家时的创业,我鞍前马后的效力唯我马首是瞻,心里居然有点酸溜溜的,恍若隔世。不过,人之处于世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风水轮流转,我这就来拜求郎老板来了。
跟那海龟客套了几句,说明我的姓名,渴望想见到主人,战战兢兢地表明虽然我只是个小喽罗,但……久慕郎老板盛名,我……。海龟很有礼貌地做了个美式耸肩动作,阻止我的罗嗦,他俯身移动着鼠标,稍顷略带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我,目光瞬时多了几分恭敬,他谦卑地告诉我,穿过大厅侧面一个不起眼的旁门,里面有一部专用电梯,可直接上八楼,郎老板的起居兼卧室兼办公室兼餐厅厨房占据了整个一层楼面。轮到我困惑了,我原来以为不管咋地也得填个表登个记说明事由,怎么……?海龟笑了笑,告诉我,我是VIP(重要人士),在电脑上归类为挚友,是极少数不须通报即可登堂入内室的人之一。
我心头一热,拼命抑制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彬彬有礼地向海龟表示谢意。转身奔向他所指引的方向。
这座楼曾经作为一个政府带动经济重心西迁的专题片在电视上播映过,所以我略知一二,但身临其境还是第一次。原来这座楼只有七层,郎老板接手以后,更上一层楼。好在当初盖这座楼的时候,考虑的是千秋万代永不变色,打的基础特别牢固,据说是按照十二层高设计的,所以,今天才有可能再加一层而依旧固若金汤岿然不动。不像当今的居民楼,阳台多堆了三五块蜂窝煤就横梁变形楼板开裂地基下陷。郎老板现在有条件了,八层的整体设计是高薪雇请德国建筑师给做的,完全是基督教早期的古罗马风格,雍容华贵富丽堂皇,喷泉欢畅、棕榈树高耸,名贵的鸟儿婉转的歌喉似乎置身于热带雨林,人造波浪的泳池碧波荡漾,洁白大理石精凿的裸体少女摆出各种挑逗的姿势令那些自控能力较差的人因此而心旌摇荡阵阵冲动,单向透明的巨大穹顶对外尽收眼底,但从外往里看,只有反光的墙幕。嵌镶在金黄海沙中鹅卵石铺成的甬道曲径通幽婉转进入郎老板的内室。如果有遗憾的话,那就是市井中传闻的那些美如天仙般的小姐未见芳踪。
推开包着北美小水牛皮的像木门,发现郎老板深深地陷在那个老式沙发中,据说这个沙发还是当年沙俄修铁路的时候,从法国买来的,是跨世纪的沙发差不多有百年历史,战争、动乱和无情的岁月曾经见证过沙俄总督和苏军政委和“国军”司令和人民公仆的这套沙发,如今硕果仅存只剩下一只了,坐垫下的钢质弹簧依然弹性十足,只是蒙面的亚麻布罩换了。他盘着腿以类似在子宫内的方式蜷缩着,就像很多年前那样,所摆出的姿势是因为恐惧人们的注意,这是个习惯动作,只有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才会放松自己,才会不知不觉又回到过去。
他在有滋有味地自斟自饮。他的铁梨木酒柜中当然有诺曼底登陆时期的法国干邑和史前的时期的北冰洋冰块,但那是在人面前摆谱的,在人之后,最大的享受还是一盘猪头肉、二两花生米,和一瓶……地瓜酿成的老白干。这种低廉的薯类酒除了偏远的穷困地区在一般的市面上无处寻觅,但有钱就有办法,他专门订购了几十瓶,独自享用,其成本和烟酒专卖局窖藏五年的茅台价格相仿。这种地瓜干酒我过去也很喜欢,特别是当年既喝不起也喝不到别的酒的时候,那个时候,我能饮得起一杯,郎老板大约也就是能抿得起一盅,不过今非昔比啦。
看见我进来,郎老板仍无动于衷,非常平静仿佛我刚出去又回来一样。他拿起酒瓶在精致的英国骨瓷茶杯中倒满他正在喝的地瓜干酒,递了过来。我接过随手一仰脖,咕嘟灌进去半杯,一股热辣辣的火流顺势而下,我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龇牙咧嘴倒吸凉气,多年没碰这种劣质酒了,早已忘了个中滋味。软绵可口不上头的低度纯粮酒在柔和之中使人飘然忘怀,而这种地瓜干酒却使人在极端冲动过后感到满足,前提是敢喝这种酒。现在,我已经不习惯、不适应了。半杯酒就呛得我涕泪双下,好长一会才缓过劲来。
郎老板宽宏地笑了笑,现在社会进步了,除了真正意义上的贫下中农,连下岗职工也不喝这种酒了,他赤脚跳下沙发,从酒柜中找出瓶五粮液,换了个高脚杯,重又斟满。我小口小口地缀完,才算找回点感觉。他拿起内线电话,要小厨房的值班厨师准备些清淡点的下酒菜,同时关照值班经理,他不见客。他说话的声音柔和浑厚而又清晰缓慢,如果单听录音,你会以为是CCTV的副台长在做动物世界的解说。在人生的舞台上,我只是偶尔客串跑跑龙套,大多数时间里还是老老实实坐在台下看才俊们轮番表演,我发现很有意思的现象,你所熟悉曾朝夕相处的人,一旦鲤鱼龙门,第一变化就是语言的表达方式。词汇肯定同上级保持高度一致,这毋容置疑,但语音、语调、语速也随之而变。奇怪之余,很快就弄明白了。柔和是显得平易近人,浑厚揭示着位置的稳固,清晰是体恤下级帮他们更准确地理解领导的意图;缓慢则说明是鹤立鸡群,说话快是因为人微言轻,怕一旦被打断就没有机会再说了,所以不得不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地表达更多的意思,说话含糊吐字不清那是心里没底没有把握。但作为领导就不同了,他有的是时间让别人把他的话听完,年纪稍大的人可能还记得“文革”期间“副统帅”的讲话,一个声音颤威拉长调的“同……志……们”,半分钟就过去了,在此期间绝对没有一个人敢吃豹子胆不耐烦地离开。总的来说,官当得越大,说话速度越慢,这是成反比的。当你在电视里听到你曾经熟悉的人的说话速度每分钟又降低十几个字的时候,不用猜也能明白几分,又向上挪动了一个台阶,或则,财富又以几何级数增加了若干。
瓶中的酒渐渐变浅,可我仍无从开口,还是郎老板率先打破僵局。
“有事?”
“我刚从老马头那儿来。”
“哦,老马头的房子不是有着落了吗?”
刹那间,我明白了,我把老马头的那些当了大官和成了大款的徒弟们想得太好了。他们宁肯装聋作哑,也不会做无利益和无利润的事。
“老马头的房子是你给赎回来的?”
“……”
“为什么?”
老板毫不掩饰地告诉我,什么也不为,就是因为第一他也认识老马头多年,老马头,好人;第二,他现在有这个能力,赎回这套旧工房不过是九牛一毛,全当打麻将和了一局。我沉默了,看来即使是最凶残的狼,饱食之后,也会温顺地地摇摇尾巴表示善意。
自从修缮洗脚中心开始,郎老板就知道这个执著认真的老工人,后来郎老板上那两个厂的时候,我让老马头做监理,把关进度和质量。我知道像这样技术精通业务娴熟兢兢业业恪守职责经验丰富的老工人在当今社会比大熊猫要珍贵得多,他们才是真正的国宝。我特意跟郎老板介绍过老马头:他办事,你放心。郎老板的那两个厂里面没有豆腐渣,这和郎老板以后上马的那些企业形成强烈的反差,海龟们和博士们的计划也许是天衣无缝,但具体到实践中却千疮百孔。郎老板不缺诸葛亮,也不缺书童,缺的是能把西街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老军,凌乱的街道会使得空城计毁之一旦。
老马头就是这样,只知认死理,不讲大道理,说句时髦话,就是职业道德吧,不知道道德本身有没有阶级属性。好些年以前,组织上准备发展他入党,表都填完了,举手都通过了,轮到本人表态,他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说什么,组织委员避免冷场,极力赞扬老马头工作认真,谁知他脱口而出了全厂传为笑谈的“名言”:“工人就是干活,咱从满洲国干童工那会儿起就这么干的。”弄得在场的人面面相觑,好在老马头三代贫农根正苗红,老工人没文化,大家都理解,没有上纲上线,但入党的事却吹了。
这段逸闻郎老板也知道,所以当老马头买断时,郎老板曾经找人聘请老马头再来做监理,但老马头拒绝了。这是郎老板告诉我的。
我三言两语和盘托出老马头的家境,兔死狐悲几乎声泪俱下,恳请给老马头的老伴安排个能干得动的活,不计较报酬高低,给几个钱贴补家用即可,我知道郎老板这里用工,不用通过劳动局、人事局,不用开常委会研究,不用登报公示。
这会轮到郎老板愕然:这么多年的不见面,上门就为了这事?
——你现在是他的领导吗?
——我过去是他们的主……
——不,我问你,你现在是他们的领导吗?
——不是。
——那你操哪门子的心!
是啊,……我突然变的烦躁起来,喝干杯中的酒,低着头倒背着手,在他那豪华客厅的纯正波斯地毯上踱来踱去,就像当年马克思在大英博物馆一样,不过我可在地毯上踩不出小径来。扪心自问,难道我真的是瘦驴拉硬屎强充吗?老马头和我,不过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区别,同样落魄,恐怕我自身还难保,有什么资格积德行善?
郎老板皮笑肉不笑地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有滋有味地咂着那低劣的地瓜干酒,品味着精神上胜利的喜悦,慢慢地剥去硕大的哈瓦那雪茄上的玻璃纸,用一把银质小刀切去烟蒂,点燃纯金打火机,喷出了第一缕浓浓的烟雾。我知道,郎老板没有吸烟的习惯,这并不是“吸烟有害健康”的宣传成果,而纯粹是由于昔日经济上的原因,但只从改革开放他先富起来以后,每当取得阶段性成果,他就要点燃一颗烟表示庆贺。最初不过是大生产,后来是大前门,后来是三五,后来是熊猫,再后来,就是几十美圆一枝的哈瓦那雪茄。他不会吸烟,乐趣就是眼看着一个精美物体在袅袅缭绕之中化为灰烬,而且是心甘情愿地化为灰烬。他曾私下告诉我,他就两个嗜好,一是看着香烟变成灰烬,二是听着漂亮女人在身下呻吟。这些都是他过去所渴望所梦寐以求的。
他的傲然使我产生莫名其妙的冲动,我快步向前,挥手打掉了那颗社会主义的雪茄,我不假思索,几乎声嘶力竭地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到:因为妈了个巴子我还是一个共产党员!我他奶奶地解放不了全人类,我他妈的也没有资格为人民服务,我那狗日的铁饭碗说不定明天就打破了,但我今天就是要操这门子心!因为我碰巧碰上了!……
发泄之后,我感到空虚和惆怅,失落感油然而生。我是来求郎老板的,他有今天是他个人奋斗的结果,从一张白纸写出最新最美的图画,空手套住的白狼,这其中凝聚着他多少心血和辛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攻击郎老板挖社会主义墙角,但挖墙角的机遇是均等的,墨守成规故步自封井底之蛙夜郎自大到了现在下岗失业穷窘潦倒上当受骗投缳自尽,只能怪自己的观念没有转变,到如今还执迷不悟,只能被历史的巨轮和严酷的生活碾得粉碎。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弯腰捡起地毯上的雪茄,轻轻地放回茶几上。郎老板惊讶地盯着我的眼睛(他现在有资格盯着我的眼睛)仿佛在看一个史前的恐龙。我无奈地摇摇头,这不是在局里开党内民主生活会,用不着慷慨激昂,跟郎老板提N个代表之类若不是调侃就是咒他。我是来求情的,来乞求施舍的,如果我再顽固不化,大约只能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马克思。也许他说的对,我们用增值税、所得税、印花税、屠宰税……教育附加费、河道管理费……道路基金……明征暗扣肥育了不胜数的“有关部门”,用不着像我这样的下台主任瞎忙活,越俎代庖个啥。只是“好汉护三村好狗护三邻”。我不是好汉,很清楚自己的斤两,我不是张思德,不会被坍塌的炭窑砸死,成为不了共产主义战士,我就想做一条狗,做一条一般的狗(做好狗我没有资格),我碰巧曾经和老马头在一块儿碰巧老马头出事了碰巧他(应该说他的遗属)需要帮助我碰巧就求到你门下来了,就这么简单!
轮到郎老板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要是管用的官像你一样肯管事的话……,他摆摆手驱赶一个并不存在的蚊子,没再说下去。他做了个沉思状,以略带遗憾的口吻和我商榷,老伴既没有文化又没有技术还没有体力,是否……,这样吧,保洁工,他集团旗下的大饭店,就打扫卫生什么的。他用眼角的余光看看我,接着挺起胸来,工资,老马头在世的时候拿多少,就给老伴多少,年终奖金花红另算,怎样?
我能说什么呢?老马头一辈子相信的就是领导,依靠的就是组织,可是身后事……,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吧。我知道郎老板这样的人“混”的资格就是一言九鼎说话算数,决不会言而无信朝令夕改,他所承诺的是一定会兑现的。他的最具有实力的资本是他的信誉,他不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他要如果有缺点和错误,那是不可原谅的。
老马头的老伴总算有着落了,老马头的工资不低——要是能按时足额发放的话。用老马头的工资差不多可以雇三到四个农村辍学的初中女生,干活既勤快又安分守己逆来顺受。郎老板的确是吐血大帮忙,看来有钱不一定能成为共产主义战士,但很有可能成为慈善家,否则,再有骨气也会没有底气。大饭店的清洁工,说实在的比机关的清洁工还惬意,活很轻松,而且大凡入住这种多星大饭店的大都是谦谦君子,彬彬有礼出手大方,除了正项,还有不菲的小费。
郎老板见我没言语,误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我嫌不足,小心翼翼地又补充道:“要不,让老伴当个领班?”
这才是胡说呢,客人如果见到这么个领班,那还不退避三舍,现在走向市场了,得按经济规律办事,客人就是上帝,要是客人不满意,老板的效益要降低,那老伴的工资不还得打折拖欠吗?尽管她曾经是女工委员,但今天必须改变观念,自谋生路,更况且过去不是常说:革命工作没有贵贱之分,只有分工不同吗?我们的高级干部都能被双规被做囚,过去的纺织女工今天打扫卫生不也是很正常吗?
我准确地向郎老板表达了这层意思,表示由衷地感谢,说了非常多的赞美的话,说得他眉开眼笑,跳下沙发,搓着手,嘴里不断地谦虚着,低着头(只要他一得意忘形,就会把在局子了的习惯动作流露出来)在地上连连打转。生活中有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比方说做善事,许多商贾巨富创业时胼手胝足锱铢必较但成功后却一掷千金造福桑梓,恍如隔世判若两人,其实说白了就是两个文明的具体体现:先有物质文明,接踵而至就是精神文明,从古到今的大款们在追求物质享受财富的同时也追求精神幸福财富,衣锦还乡往往使暴发户的虚荣心得到最大的满足,“富贵不还乡如同锦衣暗行”,当他们看到那些曾经在他们之上、他们曾俯首相求的人不得不献媚相乞的时候,他们会感觉到为了这扬眉的瞬间,吃多少苦受多少累,都值!他们会陶醉于成功之中。
老板转了若干圈后,忽又有所思,抬起头,望着我说:“老马头不是还有个傻儿子吗?”
——问这事干吗?
——咦,给他在洗脚连锁找个活儿。
这我倒奇怪了,郎老板的洗脚连锁档次挺高,其职工队伍的相貌、气质、文化修养、品行、专业技巧,在同行业中是佼佼者,以至于市面上有不少单位和自由职业者假冒郎老板洗脚连锁的从业人员以招揽顾客。一个傻子,一个傻小子,能干什么?
郎老板不拿我当外人,更况且其中有些操作规范和工作标准还是当年我在实践中帮助制定的。谁要是真的认为在洗脚连锁中纯粹是濯足,那或者是公安或者是工商。除了利用足底反射来强身健体这个主业,几乎都兼职副业。在“农业学大寨”期间,有句话叫做:以副养农,大凡洗脚能坚持下去的,肯定都是副业抓得好,这是毋庸讳言的。可这和傻儿子有什么关系呢?
郎老板耐心地跟我解释,随着全方位服务的深化,有些瑕疵也逐渐暴露出来,譬如有些客人正在接受服务期间,突然有些紧急事务要处理,常见的如需要些药品啦、格外的器械和工具啦、某些高难动作需要保护性扶持啦、甚至中途要换个DVD啦,等等,楼层的服务不免要造成暂停,令人扫兴,曾经有过VIP高开低走疲软探底的经历。傻儿子智力低一点,不谙人事,介入客房服务正是用其所长,在他看来,这司空见惯的一切,只不过是姐姐和叔叔在玩游戏而已。这样,客人无后顾之忧,会更加尽兴,而姐姐的服务则会更加完全彻底。至于傻儿子的工资,哦,当然了,和老马头一样多,姐姐的赏赐和客人的小费完全归己,按惯例,年终花红另算,放心,绝不歧视残疾人就业。
该办的事情都办了,其结果超过了预期目标,就这么简单,喝瓶酒的工夫,全都齐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悲哀和惆怅,不知道是否应该飞奔回去把这个喜讯告诉正在焦急等待结果的老伴和那些工友们。我缓缓地起身,再一次向郎老板表示由衷的谢意,正准备离去,郎老板叫住了我。
——就这么就走了?
我的心突然颤抖起来,不会变卦吧?郎老板从未食言,不会从我这儿开先例吧?
他看到我紧张的样子,知道我意会错了,连忙打着哈哈,笑着说,说了算、定了干,刚才说的事情绝对不会再有任何变化,你让她娘俩明天就来上班。要是不放心,……这么着,你先把这月的工资给捎回去。说着话,他抄起内线电话,吩咐准备用工合同和薪水。
我更加疑惑了。
——那还有什么事情?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眼光变得有几分挑衅,他以讥讽的口吻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我:“这是看你的面子,帮了这么大的忙,即使山穷水尽,也得有个谢礼吧?”
这是实话,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商品经济讲究的是等价交换。可我又有什么可出卖呢?上级的姓名我知道,下级的姓名我也知道,这虽然是我党的机密,但郎老板掌握的比我还要全面。上级对于我来说只是个抽象的符号,但对于他来说却是个实在的账户户头。就我所能染指的国企利益,他甚至不屑一顾。的确,在他面前我是一无所有。他对我是慷慨的施舍,而我只能来世变牛做马报此恩德。我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事后我也许后悔,但当时却难以自控,我豁出去了,人生自古谁无死,脑袋掉了不过是碗大的疤,我冲动地向前跨了一大步……直挺挺地在……郎老板面前,直直地……跪下。
我没有可交换的,我只有跪下来表示我的谢意,我为老马头,为那可怜的主人翁所能做的一切,只有下跪。为了两份工下跪,这其中没有等价不等价的问题,这纯粹是达尔文自然科学中适者生存的法则在社会科学中的体现。在那一瞬间,我丝毫没有屈辱的感觉,恰恰相反,我感到自豪,无比的自豪,我当时的心情就和董存瑞在桥型碉堡下托起炸药包点燃导火索时同样觉得自己的灵魂在升华,把一个琐微的个人生命溶入崇高的理想之中,区别只在于他是站着,我是跪着。他是为了新中国,而我只是为了新中国一个残破的家庭。如果抛弃了一个个具体的沙砾而去侈谈什么沙漠,那是痴人说梦。
我相信郎老板只是想调侃我,他没有想到我竟会如此认真。他吓坏了,手足无措,尽管在他面前已经有许多人下跪,但在他的发迹史上,毕竟难以回避我的存在,过去所残留的痕迹毕竟难以一下子抹杀,多年习惯的力量,迫使他不得不下意识地也随即跪在地下,他的确是有点懵了。他连搀带扶地把我给弄到那个大沙发上,擦着额头沁出的汗水,为自己刚才的过分不住地懊悔和道歉。
我们相识多年,尽管是井水和河水,但都是他有求于我。而我开口相求,这是第一次。他盯着地毯上的那朵花,声音低沉的:“我知道尽管你来找我,心里还是瞧不起我,只是没办法,不得不来找我就是了。”可能是我刚才的动作刺激了他,使得他突然变得失态,轮到他跳起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有一小会我认为他有可能咬我。他头上的德国发蜡和浓烈的口臭几乎使我窒息,我真不明白,那些名模外围女们怎能忍受的了。他说话的声调恢复了本来的状态,语速极快语调含糊吐字不清,听起来似乎在咆哮,似乎在嚎叫。这么多年,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在披露心灵的创伤宣泄自己压抑的情感。透过那难懂的乡音,我们听到一个麻木的故事,故去的岁月,类似的事情俯拾即是,而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想极力忘掉,未来的人不想知道。
四
这是个尘封永远不见经传的史实。郎老板家庭出身的成分是富农,娘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撇下他改嫁了,他和爹相依为命。“文革”中这种事情太平常了,他爹挨斗而且是武斗,熬不过去,用一根草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扔下了……地富的狗崽子。
郎老板两个肩膀抽搐着,泪水打湿了前襟。他最痛苦的是用一根绳子拖着破席卷着的父亲的尸体走向坟地,那些物质同样贫困但却拥有精神原子弹的红小兵,不断地用土坷拉击打这个活靶。他那时只是个才到学龄的孩子,营养不良身体瘦弱,一步一挪,父亲的鞋一只一只掉在地上,破席子和衣服,一条一条落在身后,田间小路的碎石和荆棘,挂下一块一块的血肉,他是用一根枯枝掘出了父亲的墓。
他家破草屋的山墙上,赫然大字标语:郎XX(郎老板的父亲)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惟一值得安慰的是郎老板并不认识这些字,他小学只上了几天,就被赶了出来,他只来得及会写“毛主席万岁”,甚至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他最基本的文化是在劳改农场里补习的。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郎老板烧了生产队的草垛,无情地捅死了几户积极分子的羊,随即被抓了现行,痛揍之后,就落下个瘸拐的毛病,被送去劳教,逃跑,扒窃、偷盗,再被抓,再逃跑,直到到了最低法定年龄,被判刑,终于进了监狱。
监狱是所大学校,这无论是对于蹲国民党监狱的共产党人或是在社会主义监狱服刑的罪犯而言,都是同样的。前者锻炼了一大批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甚至他们的后代也成为革命领导人,而后者,除了改造罪犯的灵魂,还使他们学习了文化和掌握了工作的技能。
两年的劳教和几年的劳改使得他具备了最基本的读、写、算的本事。而监狱里的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等,也使他在言传身教之中受益匪浅。如果抛开善恶,仅仅从胆量和本事来说,几乎每一个走进监狱的人都必须具备这两条中的一条或同时具备。监狱生活稳定而且有保障,他继续唏嘘,在劳改农场,他终于能吃饱、穿暖,有病也能吃到药了,服刑期间,从来没有下岗的后顾之忧,并且,破天荒地生平第一次拿到……自己的钱!每月五元的收入,夜班另有补助,按时发放从不拖欠也不打折扣。比起贫协(贫农、下中农协会,党领导下的群众外围组织,已取消)的群专(群众专政),管教和卫兵(俗称干部和班长)的呵斥像抒情的小夜曲,比起流浪时的广阔天地的冻馁,温暖的监舍宛如天堂。这是他一生最无忧无虑的日子,只要服从,只要听话,只要坚决响应号召不折不扣地按上级指示办,没有面包但有菜包,没有牛奶但有凉白开,大锅饭是粗砺但能果腹。刑满时不顾他的哀求,坚决把他推出铁门,无情地把他抛向社会。必须为下一个新来者提供位置。
一套新制服,几十元钱,一张释放证明,他几乎徒步走了一天,来到最近的火车站,买了张站台票混上了车。很多年以后,酒酣耳热之余,闲话当年,他跟我解释之所以要上火车,就是因为只有火车上的饭不要粮票。他不想再回到那个没有家的家乡,毫无目的逃票偷乘人民的列车,直到吃完这不用粮票的最后一分钱,然后被列车员赶下火车,我大概推算了一下时间,他几乎和我同时来到这个城市,区别就是,我带着大学的派遣证而他揣着监狱的释放证。
“文革”宣布结束了,但恐惧并没有消除,那些正人君子仍心有余悸,“七八年再来一次”的咒语仍禁锢着他们的思维,他们在观望在徘徊。但他不在乎,他什么都没有,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初级阶段是艰苦的,无论对于谁都一样。长途贩运,把农民的鸡鸭鱼肉贩到城里,把紧俏的自行车缝纫机卖到乡下,换取更多的鸡鸭鱼肉。一辆部队退役的嘎斯63是第一辆坐骑。赚钱就像捡钱一样,速度之快和数额之大,连自己也惊奇。无论是买的还是卖的,都对他心怀感激,的确他解决过去被压抑的他们的基本需求,被看作救星是当之无愧的。那时没有百元大钞,也没有点钞机,电子商务还是科幻,计算的方式是用尺子,量一量钞票的厚度。
接着,海禁开了,那么多的舶来品:双卡录音机、单门电冰箱、尼龙袜子洋布伞,尤其是小汽车,这些都是闭关锁国多年的掌权人所梦寐以求的。只有搞不进来的没有卖不出去的。那真是黄金岁月火红年代,只要有胆,就能有钱;胆子有多大,钱就有多少。
然后就是土地。这使得他的财富呈几何级快速增长。从有关部门批出一块地,抵押给银行贷出一笔款,用其中的零头略微做一下“三通一平”,然后收取建筑公司的巨额保证金把图纸上的楼花给卖掉,只要钱一到手,临时成立的公司就完成了历史使命,会以经营不善而破产,留下烂账和荒芜的土地。然后,再重头越。
投入是很低的,那辰光,“三反、五反”、“四清”、“文革”……一连串政治风波的涟漪还没有完全消退,枪毙张子善、刘青山的枪声还在回荡,官风古道淳朴。一条烟能扫开两个处,两瓶酒能炸开一个局,那辆旧嘎斯挂军牌的代价只是一盘翻录多次的毛片,可省去了养路、过桥、停车等数不清的规费。小的投入可以有大的产出,与取得的赫赫战果相比,付出的代价是微不足道。他印象较深的一次是到某银行去贷款。他送给了行长两千外汇券,费了牛大的劲才使这位抗美援朝跨过鸭绿江的大老粗明白只要按照领导的批示给他一百万的贷款(当年的一百万!那时还没有抵押、质押、担保这些繁文缛节),这些花花绿绿的票子就是他的了,感动的这位即将离休的前辈昏花的眼中流出了几滴浑浊的泪水。行长大半辈子和钱打交道,经手的钱可以用车载用船装,但那只是画了符咒的纸,真正属于自己的这么多的钱,这是第一次。老行长亲自拉着他的手在迷宫般的各个部门之间穿梭,一张贷款一百万的批示,郎老板足足用了好几十次!直到老行长荣归故里颐养天年。吃水不忘挖井人,郎老板每年过年总要打发手下去探望,顺便送点米面油肉蛋菜调料爆竹等年货,老行长无疾而终不幸仙逝,郎老板的花圈是最大的。至于贷款,郎老板从钱到手的那天起压根就没有还贷的念头,最后还是银行用备用金把这些呆坏帐给冲抵核销了。摸着石头过河总是要交学费的,但愿交了学费能学点东西。
可现在。打开窗户也飞进来苍蝇,资本主义腐朽的东西不请自来,好的传统和美德,几乎在经济浪潮中冲刷殆近,郎老板忿忿不平,曾几何时,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如今干什么都要朝钱看,都要提条件,看起来赢利很多,可架不住七送八扣,最后所剩无几。他这个企业是以大跃进的速度发展起来的,发展至今方才知道学问不够用的。他现在的感觉几乎和当年进城的行伍出身工农干部一样,大老粗、外行,而外行要领导内行是格外吃力的。现在就有人重复他的故事,心安理得拿着他的工资的同时辛勤地挖着他的墙角。他非常需要具有“宁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给老板多赚钱”无私奉献的敬岗爱业者。
他猛地扭过脖子,脱口而出:“来我这儿做总经理吧。”我不假思索下意识地摇摇头。他知道我还没到走投无路的份上,传统观念当然转变不了。
他怜悯地看着我,像巫师一样念出第二个咒语:“将来你也许要靠施舍救济才能熬过你的晚年!”
我无言相对,北边瞬息分崩离析前超级大国老大哥的今日可能就是某种昭示,寡头们的形成都是一样的。过去有句口号,叫做:老大哥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真希望这个明天不要来临。可是,像我这样的螳臂能挡住车吗?所以,当郎老板几乎以哀求的声调要我再考虑一下他刚才的提议时,我默允了。趁我还有点残值,应该考虑把它变现了。
说明:1、“派遣证”,解放后直至改革后最初几年,上大学就是党的人,毕业就是国家干部,革命的一块砖东西南北听派遣,级部辅导员的笔头一点就决定你一生的命运。唉,一声叹息,好羡慕如今的莘莘学子啊,天高任鸟飞,既可自己找婆家也可自己找工作。
2、“成分”亦称家庭成分,现在已经很陌生了,但是对于曾亲历者来说,此乃维稳最厉害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根据解放时的经济状况和社会地位以及政治态度而定,划分等级颇多,比较著名有黑五类(地富反坏右)。成分足足影响了两代人,尤其是建国后出生的第二代,他们要为他们的父辈们赎罪,他们要为他们没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