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时光之外看时光之内系列》第42、43首发

笨小暖

《站在时光之外看时光之内系列》第42、43首发

舒伯特：流淌，流淌（上）

——（降G大调即兴曲）　　

　　我几乎不敢，不敢，不敢太快地浸入他的名字：舒伯特。他带给我的伤感实在太多，那些好人的生命，他们脆弱与无华，飞一样冲入天空，又随即苍促地消逝，有多少眷恋，就有多少忧伤。依旧重复历史给他的最简短的几个字：生前受歧视，死后倍受怀念。这几乎是许多优秀天才共同遭遇的命运。或许上天垂顾他们生存中的困境，就以死亡的方式令其脱离一场贫苦与疾病之中，但除了死亡的方式还能有更好的吗？这个答案，直到今天，也没有在我的人生中出现。想起他，是在某一个清晨，因为要背一节舒伯特作品赏析课，更由于很久没有听他的作品了，所以起得早一些，一边打开CD，一边穿衣，洗脸，在房间里没有目的地焦虑和不安。

　　并且，我在这样的早上，很容易闻到儿时的家乡、父母家早晨的气息。比如，和老兄争卫生间，趴到窗口看父亲在后园子里整理自己的菜地，还养着一群小鸡、小鸭，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园子里吸烟斗，直到我们的母亲在厨房烧好早餐，我才大声唤他回来。而这个时候，老兄早已经用脚踹开那个古老的录音机，一股颤微微的声音流淌而出。我一直坚信，那些声音是颤微微的声音，以至于许多年过去，这个印象没有更改过。那时，我们两个最喜欢听的，不仅是音乐欣赏课上的曲目，还有私下里一直喜欢的钢琴曲、声乐曲。舒伯特的作品，更是我们播放在早餐前后的重要作品之一。时间长了，你会发现，选择一些对生命与思考有重要影响的声音，也是一门绝对的艺术。比如我在少年曾热爱极了亨德尔，第一次知道庄严这两个字，正是听他的《广板》启蒙的。

　　舒伯特的音乐作品，无论是器乐还是声乐，都格外突出了伴奏的织体。毫无怀疑地说：是他创造了即兴曲的形式，并在这个基础上，还创造了更加丰富的织体。在他众多作品中，你会听到饱满与丰厚的织体流动在主题之中，几乎每一个小小的高潮，都似乎是在力度与织体的加重与奔涌中现出的。在这些声音里，总会有一个声音对自己说：流动，流动……继尔，你会感到灵魂被那样美好的声音击得粉碎，每一片碎片，都与音乐融和为一体，成为一股奔放的泉水，流淌，毫无阻挡地流淌。一个人，在生命中，能感到自己完全流淌起来的感受不是很多，但，仅一次，你就是富足的了。我还相信，在聆听舒伯特的所有时光内，我的人生几乎没有太多平静。

　　乐曲的主题，在左手分解织体的伴奏下，或强或弱地展开。但，你听，那所有的低声部，它们那样奔放，那样激烈，不带有任何尖利的穿透感，依然是我深深喜欢的半透明，它们在流淌的过程中，丝毫不具有功利的思想，在尽全力伸展着每一句想要表达的热切内容，告诉你艺术正在燃烧，正在流淌，正在狂热奔向心灵。他的创作风格中，许多低音的强调显示出了厚重的交响效果，并且那些旋律的主题，就展示在一种隐忍的骚乱后的平和叙述之上。这样的风格，几乎陪伴着作曲家那充满困境的春秋，也影响着所有热爱他的艺术家，与这些声音一起起伏在四季，不肯停息。

　　听着，沉浸着，你的心，我的心，那一道道封闭之门也会毫不迟疑大开，迎接灵魂的破碎，以及破碎之后的融化。记得有一年，那颗受过强烈刺激的心，在悲伤之后的岁月里，我拼命听他的音乐，然后不顾冰天雪地而游走在大街之上，漫无目的，就仿佛外面有个声音在一直呼唤自己的名字一样，倔强的劲头足以令记忆窒息。然而，我还是在他的声音里，渐渐得以平息，迎来理智与坚强。我曾那样期待早死，像他一样的早死，甚至多活一天也是奢侈。可我就是这样，流淌在降G大调即兴曲的汹涌之中，我告诉自己：活着，像所有人一样的活着，这没什么难的。

　　舒伯特的作品被排列在瓦格纳前的浪漫主义音乐时期，也是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交接时期。我也一度喜欢聆听他的部分交响乐作品，但大多数在他的器乐与艺术歌曲中感受那较为强烈的交响风格；这令我深深叹服他的思想宽度，以及慎密、大气的构思、和声运用等；如果说到抒情，他那深情的一面更是前所未有的，甚至绝无伦比的，充满诗意，深情和委婉；更令自己沉迷的还是他的室内乐作品，那是真正有着舒伯特印记的作品，越身于巴洛克之外，又穿透于浪漫主义时期的所有时光；有时我会在聆听《鳟鱼五重奏》中陷入莫名的快乐，觉得身边暖阳无限温和地遍洒开来，春天的气息渐渐靠近，温和与轻灵，似乎忘记尘世间的一切。而舒伯特的艺术歌曲更让人留连忘返，《冬之旅》的套曲，那深情的声音，曾指引我穿越在人潮奔涌的冬天，那个令人迷离和痛楚的最寒冷的冬天。记起舒曼对舒伯特的《Ｃ大调交响曲》的评论：“这种音乐把我们引入一种境地，使我们忘却了以前曾有过的东西。”——就是这样，我在他的声音里，渐渐走到一个别样的春天，我的生命从此被引度，天空一片澄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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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伯特：流淌，流淌（下）

　　舒伯特死了，可许多人依靠他而活了——我的思维里，始终贯穿这样一句话。这让我徒增伤感。大概他的生命一开始就要与贫困和疾病遭遇，并长时间饱受它们的磨砺，于是上帝的视线才肯眷顾他、怜悯他，在他死后，一切都是精彩的了。这个晨光微至的早上，我格外想起了这位遭遇遗弃的先人，想起他，会想起与他有关的一切声音的艺术。我想起他的早死，他的摇篮曲手稿，他的一盘子土豆；我还想起他的小夜曲，奏鸣曲，以及交响乐、四重奏等等，不知道这些生动的作品能否为他换来一些吃的，能否为他的贫寒带来一丝温和，但除他以外有太多的人依据他的作品而有土豆吃，有牛奶，也有面包。此刻，我不停重复自己07年曾经对他写下的话：“……我展开所有的想象：《摇蓝曲》换一份土豆，《小夜曲》是不是可以换一些水果？奏鸣曲可不可以换一些点心？四重奏可不可换一些面包？六百多首歌曲可不可以够他喝三十年的牛奶？可他却在三十一岁的时刻死亡。贫穷与疾病，还有那部该死的歌剧间奏，使人群与他远离。他所留下来的作品够许多后人有土豆吃，有水果吃，有点心，有面包，有牛奶，甚至活命一生。”

　　记得写这段话的时候，我哭过了，像个几岁的孩子那样哭过了。我懂得自己哭的意义，那是在补偿少年时就隐忍住的情绪。那时，身边许多同学，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在脆弱中哭泣，就把泪水咽了回去。而许多年后，我再次提笔写到他时，那些泪水终于可解脱一切束缚，与他的声音一起流淌。在他与人群远离的瞬间，在他倍受歧视的时刻，他的内心仿佛被冰凝固，在《冬之旅》的声音里，你听，你听，那所有的低语，无一不热烈，无一不深情，孤绝造就人与群体的脱离，却永远无法泯灭与艺术亲密相随的信仰和意志。或许会有更强大的力量促使一个人由脆弱走向坚强，但，那绝对不是某一个人的力量，而是艺术带来的。在他的两部即兴曲中，那些以歌曲的表达方式，如歌唱一般，更宛如一场叙述；而他的三部钢琴曲，是他生命的尽头。有许多次，都可以把他的作品与交响乐相连，是的，与贝多芬相比，他没有过多的磅礴壮观；与莫扎特相比，也少于浓重的宫廷气息，但他的大量声乐曲已经远远超越了古典的模式，旋律的侧重感、戏剧性，以及丰富饱满的伴奏织体，为艺术的新时期带来厚重的影响和绝对生动的痕迹。

　　这个怀念他的早上，是我最为忧伤却也最为深情的早上。我格外想起他的生命与他消逝之后的所有时光，也几次在想象中，滋生了翅膀向时光那一端飞去。这个过程，我曾那样向往过，也曾那样痛苦过。在某个深冬，我曾把这些声音揣在怀里，放在耳边，它们陪我漫无目的地穿行在人流汹涌的街上。时而我在惊慌中把自己的小尼帽檐压得低低的，我不想打量身边没有表情却急急行走的人群，但我又不希望因为不想打量他们而禁锢了自己行走的权利。于是，我常常会陷入到一种与人群若即若离的状态之中，长久沉浸着，无可解脱。遥远的街灯亮了起来，暗红色的光芒收留了我所有的不安与慌张，在寒风与人群中，我尽量表现得一点也不害怕，平静着从他们中间穿过。我告诉自己：我与他们一样，要多陌生有多陌生，这是他们的街道，也是我的街道，总有一天，我会一天一天变得复杂，变得学会判断，变得理智与冷静；如果那一天会为我来临，请让我不要像许多世故的人一样世故；我宁愿拥有他们的冷酷，也不愿拥有世故中的智慧。从出生到现在，从少年到成年，我一直单纯地活着，单纯得太久，所以，大概以后，也无可更改。这个深情的早上，我想过了许多，我的人生在舒伯特的音乐中得以深情的触摸，这就足够了。以后，再以后，我要一直深情下去。

　　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写道：“从一切美得来的享受，艺术所提供的安慰，使艺术家忘怀人生劳苦的那种激情——使天才不同于别人的这一优点，对于天才随意识明了的程度而相应加强了的痛苦，对于他在一个异己的世代中遭遇到寂寞——孤独，是唯一的补偿。”

　　是的，对于舒伯特来讲，世界也是他的表象，而他的那个世界也就几乎毫无价值，如此才加重他的困境，让他一直陷入贫穷，陷入疾病，而他自己身在其中的时候，以不余遗力的信仰投身艺术，在意识到一切悲苦的同时也从不亵渎和放弃，那些困境都是属于意志中形而上学的概念，舒伯特，就是把这一切所谓悲苦的名词扔给了那个没有价值的世界，他超越了。他超越了并不等于他切身感受到了什么，而是后来的所有人在此时此刻、彼时彼刻、以及未来都感受到了什么——那几乎是舒伯特所有心血凝聚成的一切。

　　备注：弗朗茨•舒伯特（Franz Seraphicus Peter Schubert ，1797.1.31－1828.11.19）奥地利作曲家。舒伯特活在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交接时期。他的交响性风格继承的是古典主义的传统，但他的艺术歌曲和钢琴作品却完全是浪漫主义的。他绝妙的抒情性使李斯特称他为“前所未有的最富诗意的音乐家”。

　　完毕。

　　暖。09年12月2号。面对并记录。



[ 本帖最后由 笨小暖 于 2010-1-16 08:02 编辑 ]

柯英

一边听音乐一边欣赏笨小暖优美的文字，真是一种享受！

笨小暖

原帖由 李二兔 于 2010-1-21 22:36 发表
感情细腻、文字优雅而舒缓、思想深刻，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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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您的点评！周末愉快！：）：）

笨小暖

原帖由 洪水河畔 于 2010-1-21 15:58 发表
学习，受益，问好笨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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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笨;P

李二兔

感情细腻、文字优雅而舒缓、思想深刻，欣赏！

洪水河畔

学习，受益，问好笨笨！

笨小暖

原帖由 嘎玛丹增 于 2010-1-19 21:00 发表
当兵的时候，读过一片小文，大概就是曲谱换土豆的故事，记忆很深。

一兵老乡的点评已经相当精彩了。

专来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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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嘎玛哥点评，暖很感动，问候冬安，多保重

笨小暖

原帖由 万里山水 于 2010-1-19 14:42 发表
喜欢和了解舒伯特，离不开《小夜曲》《鳟鱼》及能够收听到的简单的几个作品，但是每每沉浸其中，为用语言难以表白的感受所吸引和钟爱。仿佛被一种情怀所包容和浸润。音乐神童，天妒其才，如此年轻离开了人世，所以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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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万里老师悉心点评！问好，冬安！

嘎玛丹增

当兵的时候，读过一片小文，大概就是曲谱换土豆的故事，记忆很深。

一兵老乡的点评已经相当精彩了。

专来问候：））

万里山水

喜欢和了解舒伯特，离不开《小夜曲》《鳟鱼》及能够收听到的简单的几个作品，但是每每沉浸其中，为用语言难以表白的感受所吸引和钟爱。仿佛被一种情怀所包容和浸润。音乐神童，天妒其才，如此年轻离开了人世，所以在了解的人们心中，除了喜欢之外，还有更多的情感的融入。喜欢如此贴近的文字，既有个人的真切感受，又有音乐家的经历和才华的融会，以及相关的感悟和思考。对喜欢音乐的人们来说，是一种难得的音乐教化和教义。欣赏，问好：）

[ 本帖最后由 万里山水 于 2010-1-19 14:47 编辑 ]

笨小暖

原帖由 季大相 于 2010-1-18 09:12 发表
系列文章，别有风格。读来长见识，真的很佩服。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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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季老师的亲临点评，暖要向您学习的优点实在太多，来日方长，暖多多学习！

笨小暖

原帖由 清浅居 于 2010-1-17 21:01 发表
暖，对于你的这个系列，我真的很佩服的，不但精准的诠释了音乐的内涵，也翔实的介绍了作曲家创作时的真实背景。
对于我这个音乐盲来说，很多曲子是不理解的，但在暖的字里，我读到了很多，更多......
再次感谢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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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抱亲爱的清，寒冷的冬天，暖的内心却充满温情和阳光！

笨小暖

原帖由 何也 于 2010-1-17 16:47 发表
这篇格外感人。在舒伯特之外，读到了另一个现代人的思虑和感悟。
问好小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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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何老师点评，暖很感动！问好！

季大相

系列文章，别有风格。读来长见识，真的很佩服。学习

清浅居

暖，对于你的这个系列，我真的很佩服的，不但精准的诠释了音乐的内涵，也翔实的介绍了作曲家创作时的真实背景。
对于我这个音乐盲来说，很多曲子是不理解的，但在暖的字里，我读到了很多，更多......
再次感谢暖，带给我们的这一切！
来暖抱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