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无鱼,人察无徒
——汉班固
河道治理了,水清了。
两岸游园有了形形色色的游人,减肥的、遛狗的、跳广场舞的、还有钓鱼的。
岸边悄然修起一个小吃棚,四根木头撑起一张帆布,外加一个白帽白裙的安师傅。
安师傅是河边村人,职业是乡村厨师,会做当地有名的酒席十大碗。近来年青人结婚流行欧式,摆酒席都到城里大饭店去了。安师傅挣不到钱,就搭棚子支起一张吃汤的饭桌。
冲着安师傅的名气,三三两两的食客要登门的,他们都吃过安师傅十大碗。每当在游园走累了,就会进来点一碗各自喜欢吃的汤品。“棚子”是自己搭的,要钱的部门也少了。安师傅的价就比城里低了两三块钱,碗也比饭店大一圈。这些实惠自然不可抗拒。这不,今天路灯还没亮呢,太阳尚在云层上,就有三个大老爷们进来了。他们占据了桌子,要了一盘菜谱上没有的辣白菜,其中一人从裤口袋掏出一瓶“晋泉酒”。
来者不是安师傅的熟人,从说话的口音上看,两个是本地人,话语间充满着豪气。一个来自邻县,坐在椅子上不直腰。
这些爷们没点他的“汆汤”和“肠子汤”,也没要“猪头肉夹火烧”下酒。安师傅多少有点失望。
白菜便宜,正是成熟的季节,安师傅就去自家屋后铲了一棵,洗干净了,用红椒炒了,满满当当盛来一盘子。
桌子中间摆了一个酒盅,他们要了两个空碗,轮流坐庄猜色子,谁输了罚谁喝酒。
安师傅摇摇头,搬了一个小凳子,出去看坝上人钓鱼。这些人是来喝酒的,没有两三个时辰结束不了。
等到太阳下了西山,安师傅回来,见酒没了,菜也光盘了,只剩下几枚花椒粒。按常规该结账了。现在是晚饭时刻,是一天之中最来钱的钟点。安师傅就拿起抹布去擦桌子,这些不花钱的主儿也该走了。
坐上首的胖子不理安师傅的动作,他连腿都没挪一步,拿着一根牙签剔牙缝,对邻县那个瘦子说,喂,你还欠三盅酒没喝呢。
安师傅差点笑出来,心说又没点肉菜,剔的什么牙?
被“喂”的瘦子坐在下首,他已不胜酒力,鼻尖汗珠在节能灯下闪闪发光。说,我进不去了。
安师傅挨个人旁边擦桌子,心说,两个人收拾你一个,你不多谁多?
胖子晃晃瓶子,说,还有最后一点,你喝了,我结账。
打横坐的人对安师傅说,放心,我们不赊欠。这个人黑皮鞋白袜子,头发梳得油光,美中不足是脸上有麻子。
安师傅差点用鼻子说出,就一盘清炒辣白菜,好意思说赊账。嘴上说,是,那是。心想,快走吧,一会儿有人进来没地方坐呀。
瘦子喝不进去,对一脸横肉的胖子说,哥,是你叫我过来耍的。
一直晃皮鞋的麻子说,你们县穷,酒量也不行,就只知道出来混吃混喝。
瘦子一听,不是滋味,对胖子说,哥你是老大,你看他说的是啥话?胖子继续剔牙缝,下巴翘得老高,挂上酒瓶子也掉不下来。
晃皮鞋的麻子见状,往上提裤管,蹦着袜子上的灰尘。嘴角一斜,咱班当年就你一个瘦猴考上了大学,还是什么财经管理学院,咋样,今儿你这个学财经的,就把账给结了?
这时手拉手进来一对儿恋人,男青年头发朝天梳,显得“高大上”。女孩子穿一条崭新的牛仔裤,中间部分有缝,露出膝盖上几条白肉,她背着一个外国品牌的包包,这叫“白富美”。安师傅最欢迎这样的客人,带女孩子出来吃饭的最慷慨,基本不拿钱当回事。对他这种小吃摊来说,结账的男人肯定都不要找零的。
女孩把一根食指堵在嘴唇上,刚跨进门的小白鞋又退了出去。屋里味道,实在不怎么样。
安师傅追出去,说你们稍等等,他们马上就走。男孩把女孩的包包背上,说下次我们再来吧。俩人互相搂着,蹦蹦跳跳走出了视线。
疼的安师傅直嘬牙缝子,完了,一笔大单呀,没了。他回到棚子里,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眼睛盯着他们看谁结账。
三个男人纹丝不动,坐功都很好。
瘦子站了起来,他得回去了,班车不等人。坐上首的胖子马上就来一句:看看多少钱,有人结账了。
安师傅用围裙擦擦手,酒是你们自己带来的,一盘白菜要不了几个钱,给块把钱吧。
瘦子没掏钱,一屁股坐下去,摇头说,没意思,真没意思。
胖子见瘦子坐下了,提高嗓门说,我觉得有意思啊,这才有意思哪。你不想结账是吧?那你把酒喝了,你“大”我结账。
“大”,在本地是“爹”的意思。
麻子也不管瘦子是不是生气了,说,那你结账啊,输了的三盅酒也免了。
一瞬间,空气凝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瘦子,等着他掏腰包,或者,把瓶子里那点儿酒喝下去。
节能灯下,瘦子的汗珠子一滴一滴往下掉。他虽然还坐在椅子上,头已经弯到桌子底下去了。
麻子一乐,伸开双手,一滴一滴接瘦子的汗珠子。说正好洗洗手。
胖子鄙夷道:财经大学的人会算账,应该知道炒白菜几块钱。说完,他向麻子递个眼色。麻子附和,说,我们都没考上大学,但都比他有钱。胖子把嘴上的牙签转移到指甲缝,然后把那些黑东西弹到瘦子脊背上,说,上了大学管个屁用。
安师傅放下围裙去拿扫地的家伙。心想,这些鸟人,下次不来也罢。
胖子继续给瘦子上劲儿,咋样?想好没。
瘦子光出汗,不抬头。
胖子继续道,要么就把酒喝掉?说完把酒瓶塞进瘦子手里。
瘦子接过酒瓶,愤愤然说道,今儿真没意思,早知道就不来了。他刚把酒瓶对准嘴巴,浓烈的酒气呛得他咳嗽起来。再喝一口,他肯定得呕吐起来。于是他把酒瓶又放下了。
胖子看到眼里,一笑,按理说你远道而来,哥我带着钱呢,原本就没打算让你结账,但你不够意思,输了三盅酒没喝。
麻子在一旁鼓动,不喝没关系,结账就成,那三盅酒我替他喝了。
瘦子狠狠地瞪了一眼麻子,用舌头舔着上嘴唇。
这时,门口有人在说话,又进来几个食客,看到桌子上有人,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安师傅拿着扫把哆嗦几下,干瞪眼,没办法。
麻子说,不急,要不咱也尝尝这儿的猪头肉夹火烧。
安师傅刚要发火的脾气就压下了,心想,挣几个算几个吧。
对于麻子来说,今天怎么也轮不上他买单,况且这里的猪头肉夹火烧确实不错。胖子是今天酒局的发起人,应该他买单,可他现在逮着理由了,他要逼瘦子掏钱。眼见那瘦子不愿掏这盘白菜钱,心想再吃猪头肉就更难办了。胖子就摆手,不上了。什么也不要了。
麻子有点不甘心,指着瘦子说,他没见识过,赏他一口尝尝吧。胖子说屁,喝酒就是喝酒,吃什么饭?说完,白了一眼麻子,意思是,某非你想结账吗?
瘦子远道而来,肚子早就空空如也,他提起声音说,你们这是啥意思?咱同学一场,你们这样做,也太没意思了吧?!
胖子“吆”了一声,来劲儿了?,有意思,我觉得现在更有意思了。说着话,胖子站起来,把酒瓶拎在手中,要砸人脑袋那种。
瘦子又把脑袋藏在桌子下,小声说,到底是啥意思嘛,真没意思。
胖子一只脚踩在椅子上,说,黑社会的人我都认识,愣巴儿、老猫、老三……
安师傅一看,怎么着,这是要上演武戏呀,别钱没挣到,棚子给砸了。赶忙陪起笑脸,白菜是自家种的,我也不要钱了。你们哥仨别伤和气。
胖子说,什么话,我带着钱多着呢,现在的问题是,剩下这三盅酒谁来喝?胖子一句一顿。
瘦子见胖子一再逼他,又说一句,真没意思。
安师傅说,看样子他实在喝不下去了,这样,我替他把酒喝了吧?安师傅心说,赶紧走人吧三位。
胖子说,你喝了不算。
麻子说,喝了也白喝。
瘦子咚地站起,大声说道,啥意思?
胖子又拎酒瓶,说你没意思。
门帘一响,一个女学生走进来,安爷爷,多少钱?
安师傅心说,哎吆我的妈哎,今儿总算要开张了。他麻利地报出一溜价格:水白肉六块、肠子汤七块、核桃肉八块,闺女你喝啥?
女学生交给安师傅十块钱,说,我都听见了,给这几个叔叔结账。别让他们打起来。
胖子抱起胳膊,多管闲事,好像咱爷们没钱似的。
麻子伸伸懒腰,吆,又一个考大学的。
瘦子把脑袋从桌子下拿出来,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没意思。
外面有人嚷嚷,快来看啊,钓起鳖啦。
棚子里的三个爷们就势往外走。只见那些游人,减肥的、遛狗的、跳广场舞的,都向堤上奔过去。钓鱼人笑着说,奇了怪了,之前我钓上的都是鱼,现在河清了,居然有鳖了。
果然,他的鱼竿上高高挂着一只土鳖,那样子虽丑陋,但却吃得肥肥胖胖的。
2017年9月29日二稿
全文3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