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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女人花 [打印本页]

作者: 随玉    时间: 2017-10-11 19:27
标题: 女人花
                                                                                                 女人花

                                                                                               作者:随玉

  一

  太阳落下山了,天空渐渐变成蛋青色,林子里暗了下来,外出寻食的鸟儿也飞了回来,在窝里叽叽喳喳地闹。初冬萧索的风窜进林子,卷起一些细碎的枯叶,刷啦啦地滑过地面,地上的枯草也随着籁籁地摇。

  那两个老人又开始在林子里捡枯枝了。两人都默不作声,踩着嚓嚓响的落叶,在草丛里扒拉着,捡起几根枯枝儿夹在掖下,再弯下腰去捡,偶尔遇到树上不高的枯枝,就惦起脚尖一手掰断,“咔咔”的声音在渐渐静下来的林子里格外刺耳。她们的动作都不快,不慌不忙地弯腰低头,你起我伏的,像两只缓慢飞舞的苍老蝴蝶。

  这两个老人每天傍晚都在林子里捡枯枝。其中一个年纪很大了,看起来得有九十岁上下,长得消瘦干瘪,头上包着白毛巾,穿着老式灰布对襟扣子衣服,宽大的衣服下摆随着身体的晃动,扑扑地甩来甩去,下身是一条灰布宽档裤子,许是侧边的绑绳断掉的缘故,用一条撕得窄窄的红布条绑着裤头,长出来的布条在衣服下若隐若现。另一个老人要年轻许多,圆润丰腴的脸还没有被皱纹占满,细长的眼睛里也没有老年人通常有的混浊,依然清亮着,隐隐保留着年轻时不俗的容貌。她上身穿一件藏青色的棉布衬衫,下身一条黑色裤子,系着围裙,从背后看去,俨然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

  “这是一对姐妹。”姥姥顺着我的视线看去,忽然开口道。

  “姐妹?”我疑惑地看向她。

  “是啊,姐妹,不是亲的。她们嫁给了同一个男人,就是你的韦居礼阿公。”她叹了一口气,脸上一副同情又赞赏的表情。

  “怎么还有娶两个老婆的人呢?居礼阿公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仙?”我觉得很不可思议。虽然以前的地主娶三妻四妾的并不鲜见,但在这贫穷落后的小山村,这个现象是几乎没有的,至少我从来没听说过。况且,我知道姥姥家才是村里唯一略有点资产的“地主老爷”(虽然早就没落了),其余的人家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在那年代能娶上一房媳妇已经很不容易了。

  “什么神仙?不过是个混蛋子强盗土匪!”姥姥愤愤地说。“看到那个年老的没有?她是原配妻子,叫杨秀秀,今年九十岁了。年轻的叫龚雪梅,比她小了整整二十岁。龚雪梅年轻的时候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细嫩嫩的脸皮儿,水汪汪的细眯杏眼,身段窈窕,模样十分的风流俊俏,迷倒了不少大小伙子。从十三岁起,就有不少人上她家求亲,门槛都要给踏破了,她谁也看不上。她是个有主意的人,外人猜不透她的心思,就这样挑肥捡瘦,一直到十八岁也没订下亲来,谁曾想最后落到一个瘪三手里头!真是好白菜被猪给拱了!”

  “姥姥,既然她有那么好的条件,怎么肯嫁给居礼阿公这样的人,而且还是做小?”

  “你以为她真心愿意嫁?她是被你居礼阿公抢来的!”姥姥的鼻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两手不停地揪着围裙,激动得哆嗦。过了这么多年,她竟然还对龚雪梅被抢这事怀着极大的愤慨。

  “1946年的时候,全国还没有解放,人们生活在一片水深火热之中,中国的土地上除了日本人在大肆烧杀掳掠之外,不少农民许是穷疯了,许是本来就安着坏心眼,竟然丢下农具,自备了土枪菜刀,趁乱当起了土匪。你居礼阿公也伙同一小帮人干起土匪的勾当,到处欺男霸女,抢夺穷人家里那点可怜的救命粮食和老人的金银首饰。有一天,这伙土匪游荡到烟辽村的时候,韦居礼见龚雪梅长得俊,竟然还把她给抢了回来。龚雪梅的爹拼命地拖着居礼的裤子,哭喊着求他放过雪梅,你居礼阿公硬是拖着龚雪梅瘦小的爹在路上走了三公里,最后不耐烦,一枪拖砸在他脑袋上,龚雪梅的爹当场晕了过去,韦居礼自顾自地走了。后来这伙土匪见龚雪梅姿色美丽,都争抢着要她当媳妇。那时你居礼阿公虽然已经成了亲,但他对俊俏的龚雪梅馋涎欲滴,仗着他那股狠劲,力排众议,硬把雪梅抢回了家。”

  “龚雪梅婆婆也愿意吗?”

  “怎么会愿意?寻死觅活的,性子烈得很。”

  “那她……”

  “你听我慢慢讲。我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野马一样难以驯服,却又心肠极好,就是在后来,你居礼阿公去世后,她依然奉养了居礼的原配妻子杨秀秀,即使这女人曾经和居礼设计陷害过她。”姥姥迷离着眼,追着两个老人的身影走到一座泥房前。

  她们已经捡好了一捆柴火,背在背上回了家。她们的家就在姥姥家不远处的一个下坡地,一座单门独院的泥瓦房,院子四周围着一圈矮矮的石墙,几只鸡在窗下“咕咕”地踱着步,一头猪从栏里一跃而起,撞得简陋的木门咚咚响。

  龚雪梅把背上的那捆柴火放下,转回来托着杨秀秀背后的柴,帮助她慢慢卸下来。我发现,龚雪梅的那捆柴要比杨秀秀的大得多。

  “杨姐,累了你先歇歇。”龚雪梅略显低沉的声音透过薄幕传来,接着响起水瓢舀水的刷刷声,猪吃食的叭叭声。杨秀秀到底年纪大了,虽然嘴里强说着不累,还是倚着墙坐在了锄把子上。

  “姥姥,看来龚雪梅对杨秀秀很是照顾呢,杨秀秀到底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我的儿,天黑了,外面凉,咱到屋里慢慢说。”姥姥抓住我的手,扶着我站起来,她那拱着的背像一座桥一样。小时候,我曾在这座桥上度过了我的婴儿时期。如今我已经十八岁,她还是把我当成孩子。

  二

  回到里屋,姥姥把木板抵住窗口,拉下布帘,接着铺开棉被盖住我的腿,掖掖被角,这才坐上床沿,给我讲龚雪梅的故事——

  龚雪梅被韦居礼带回了家。

  其实她是被一把刀顶回去的。韦居礼押着她走到他的那座破烂泥瓦房前,抬起脚就哐哐踹门,嘴里还不停地喊:“快开门!你死在里面了吗?”

  屋里一阵东西倒地的哐啷声,接着有个怯弱的声音慌慌地传来:“来啦来啦!”随着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龚雪梅发现一个瘦弱的中年女人手里端着油灯,一脸惊慌地站在门边,从身后钻进来的风把油灯吹得一晃一晃。女人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越发瘦小,五官都缩成一团,透着小心翼翼和一脸惊惧。她只扫了一眼龚雪梅,张了张嘴,就又低下头去,藏住眼里的疑惑。

  “快去弄点饭吃,饿死了!”韦居礼目不斜视地说着,拿刀顶了顶龚雪梅,示意她走进屋里。进门是一弄天井,天井里异常湿滑。龚雪梅想,干脆一脚滑倒,插在那把刀上,说不定就能一了百了了!想是这样想,到底没甘心就这么死去。

  饭桌上,韦居礼一面吃着饭,一面防备着龚雪梅,那把磨得发亮的尖刀就摆在他右手边。女人把一碗堆得满满的米饭摆到龚雪梅面前。

  龚雪梅不想吃。她吃不下,不知道阿爹和阿娘怎样了?想起爹娘哭得凄惨的模样,龚雪梅心里就恨,她瞪着韦居礼,看着那个土匪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咸菜干饭,忽然就想把刀抢过来,一刀捅在他心口上。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龚雪梅就觉得一股热血直往脑门上涌,毫不犹豫地起身往刀扑去。韦居礼以极快的速度握住刀把抽了起来,龚雪梅扑了个空,身子全压在桌子上,把碗筷叮铃当啷碰落一地。

  “我早防着你呢!哼,想跟我玩阴的,你还嫩着点!”韦居礼恶狠狠地说着,捉住她的手往背后一扭,眼里竟然闪着一抹玩味的笑。“看来你是不饿,那你先去房里等着。等我吃饱后,非得好好治治你不可!”

  “放开我!你这个土匪!强盗!你不得好死,叫天雷劈死你,鬣狗咬死你!”龚雪梅拼命地挣扎怒骂。

  中年女人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背着光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韦居礼扭着龚雪梅,转头对着女人说:“去,把西厢房收拾一下,里面不能有硬的东西,桌子凳子啥的,全都搬出来,留一张床就行。你可看好了!从今儿起,这女人就是我小老婆,你得侍候好她,不能让她逃跑,也不能让她自杀,她要有点闪失,我饶不过你!”

  女人看了一眼龚雪梅,默不作声地走进里屋。

  龚雪梅被关在了屋里。阴暗潮湿的房里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月光从木栏窗缝里洒进来,模模糊糊地印在地上。她摇了摇窗子上的木栏,纹丝不动,嵌得很结实,门也被从外面锁住了。看来,除了变成一只小鸟,她是飞不走了的。

  怎么办?韦居礼那个土匪高大结实,论武力,她是打不过的!龚雪梅坐在床沿,两手紧张地绞扭在一起,心思飞快地转着。跟他讲道理?土匪有什么道理好讲!会讲道理就不是土匪了!找点什么东西,和他拼了!她想着,连忙站起身,摸黑在房里搜索。家徒四壁!除了几面破墙和一张木板床,还真就什么都没有。龚雪梅颓然倒在床边,从愤怒转而成恐惧,两行泪终于憋不住掉下来。难道真要做土匪的婆娘吗?不要说爹娘不愿意,就是人们的唾沫也会把她淹死!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绝不做这种辱没祖宗的事!“实在没辙了,我就咬舌自尽!”龚雪梅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外面的韦居礼像是已经吃完了饭,正在天井里打水冲凉,一阵哗哗的水声传进龚雪梅耳朵里,让她越发恐惧,心也砰砰乱跳。终于,锁眼在动了,伴随着“吱呀”一声响,门被推开,韦居礼拿着油灯走进来,立马又转身把门关上,插上门栓。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举着油灯走过来了!随风晃动的火苗,把一些阴影晃过他的脸,显得有些狰狞,他的影子投射在身后的墙上,巨大的影子占据了整面墙壁,把龚雪梅压迫得越发窒息。韦居礼对着雪梅呲了一下牙,似乎想表示出一点善意,然而这个动作在雪梅看来却更加恐怖。他把油灯放在窗台上,转身看着雪梅,一言不发。雪梅护着自己的胸前,恨恨地瞪着他,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良久,韦居礼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不是很恨我?”

  “恨不得杀了你!”雪梅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

  韦居礼静了一下,坐下来装了一袋烟,噗噗地抽起来。雪梅赶忙站起来,走到远远的墙角边。

  “其实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坏。”韦居礼的话从烟雾里飘出来。“我从没杀过人。”

  “你没杀人,你抢人!你这个强盗!”龚雪梅愤怒地说。

  又静了一阵。韦居礼的脸在烟雾里若隐若现。“我跟婆娘结婚十几年了,她一直怀不上娃。韦家除了我,全都死绝了。我是个孤儿,我只想有个后。”韦居礼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悲。

  龚雪梅愣了一下,她以为是她的错觉。然而她很快又惊醒过来,恨恨地说:“活该!做土匪的都不会有好下场,断子绝孙!”

  这句话似乎激怒了韦居礼,他一下把烟袋扔在地上,几大步走过来,把龚雪梅拦腰扛起,往床边走去。龚雪梅哇哇地叫起来,不停地捶着他的胸,嘴里大骂不休。

  韦居礼把娇小的龚雪梅丢在床上,猛地压了下来。龚雪梅一点儿也动弹不得了。她没有喊救命,她知道喊救命是没用的。从刚才那个情形来看,那个女人是不会来救她的,至于村里的人,更是不用说了,谁敢来招惹土匪?

  韦居礼捉住她的两只手摁在头顶,一只手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龚雪梅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闭了一下眼,猛地把舌头一伸,用力咬了下去,一股腥甜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来。她不知道咬舌究竟能不能死人,但似乎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伏在韦居礼的身下不动,一股粘乎乎的血从嘴角流了下来。

  韦居礼闻到了血的味道,他撑起身子,目瞪口呆地看着雪梅,猛地醒悟过来,立即来掰她的嘴。他有力的手捏住龚雪梅的两颊,强迫她张开。不大一会儿,龚雪梅就觉得嘴角酸麻得厉害,忍不住张开嘴。粉嫩的舌头已经被咬出一条血痕,饶是韦居礼反应快,不然龚雪梅再这么狠使一下劲,说不定舌头就断掉了!

  龚雪梅感觉不到痛,满嘴的血腥味让她有种报复的快感。她看到韦居礼的眼里闪过一抹惊惧。

  韦居礼从她身上爬起来,两手还捏着她的两颊不放:“你真的不怕死?”

  龚雪梅看着他不说话。她的决心在眼里写得明明白白。

  “好,我不强迫你,你别死。”韦居礼说着,慢慢放轻了力道。“我放手了,你别再咬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离开了雪梅的脸,龚雪梅没有再动。他松了一口气,离开了房间。

  三

  “姥姥,韦居礼放过龚雪梅了?”我问。

  “要是放过,这会她就不在这里了!从被抢的那天起,龚雪梅对韦居礼是严防死守,见到他就像只豪猪一样竖起满身的刺,但她没想到的是,她千防万防,到最后却发现防错了对象。”姥姥叹了一口气。

  那一夜,龚雪梅静静地躺在床上,她没有起来处理伤口,也没有再想逃走的事。韦居礼走后不久,那个女人进来了,带来一盆冷水,一把捣碎的雷公根草。她一言不发地把龚雪梅扶起来,擦掉她脸上的血,让她漱了口,把草药含在嘴里。

  一直默不作声的女人说话了,她说:“你怎么这样想不开?差点白白丢了小命!疼吗?”

  龚雪梅看着女人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一丝恶意的嘲笑,眼里满是心疼和悲哀。

  “姐姐,你放了我吧。”看着女人的神情,龚雪梅陡然升起一丝希望,猛地抓住她的手,含糊地说。

  女人转头看了一下门,摇摇头:“我不敢。”

  龚雪梅眼里的光暗了,颓然放开她的手。从进门到现在,龚雪梅看到女人在韦居礼面前一直是唯唯诺诺的,像个低声下气的丫环,想必,她是不敢自做主张把雪梅给放了的。

  “爹和娘会想办法来救我吗?”雪梅心里暗暗思忖,她既盼着爹娘来,又怕他们来。爹和娘为了家里的几个孩子,拼命劳作,但凡弄到点好吃的,全都给了孩子,两人都瘦得皮包骨头,他们怎么斗得过土匪?况且,现在是乱事之秋,就算爹娘去求村民帮忙,恐怕也没人敢出头。是啊,人人都自顾不暇,谁能管得了谁呢?

  雪梅想到这里,心头一股酸涩涌上来,坐在床上默黙垂泪,那张梨花带雨的脸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女人看到雪梅凄凄的模样,长叹一口气,挨着她坐下来,低低地说:“妹子,不是我不想帮你,我也是没法,他看得紧。要搁以前他还会听我几句话,现在他鬼迷了心窍一般,任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唉——”

  “姐姐,求求你想个办法帮帮我,我给你磕头!”雪梅听出女人话里的犹豫,忙爬在床上,咚咚地磕起头来。

  “妹子,快起来,快起来!”女人忙搀住雪梅,思忖了一阵,低下头咬着她的耳朵道:“妹子,要走也得找个好时机。你别慌,等着,过几天他看得松点了,我想办法把你送走。”

  “你真的肯放我走?”龚雪梅一阵激动。

  “傻妹子,他娶了小,对我有什么好处?现在他已经那么不待见我了,再有一个好看的小媳妇,你想我的日子能好过吗?”女人看着龚雪梅娇俏的小脸,掏心掏肺地说。

  “谢谢姐姐,如果我能逃出去,将来一定作牛作马报答你!”雪梅激动得满脸通红,紧紧抓着女人的手不放。

  “妹子,别说这种傻话!他造的孽,我来还也是应当的,说到底他是我男人。只求大家往后安安稳稳地生活就好。妹子,我叫杨秀秀,今后就叫我杨姐吧。”

  “谢谢杨姐。”龚雪梅用力点着头。

  自从杨秀秀给龚雪梅交了心后,龚雪梅对她多了几分信任,不再时刻防备着她了。只是对韦居礼,她依然充满敌意,他但凡到房里转一转,龚雪梅就摆出一副拼命或者要自尽的架势,韦居礼也拿她没奈何。每天杨姐出门后,龚雪梅都赶着把门栓插上,晚上也多半不敢闭眼,稍有点响动就惊醒过来,戒备地看着那道门。不知道她爹娘是没来救她,还是来了又被韦居礼那帮人赶了出去,总之那几天她一直被关在房里,没见到什么人。

  每一次杨秀秀来送饭,龚雪梅都会满含期待地看着她。杨秀秀总是摇摇头,无声地朝门外努努嘴。隔着那道木门,龚雪梅听到韦居礼沉重的脚步声在门口踱来踱去。

  一天傍晚,龚雪梅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涌进厅堂,接着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声音很大,也很粗鲁。过一阵子,厅房里响起吆五喝六的划拳声,声音一直持续到深夜。

  龚雪梅睁着大眼,死死地盯着门,她生怕这伙土匪强行闯进来。下半夜,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杨秀秀在外面叫道:“妹子,你睡了吗?”

  龚雪梅一骨碌爬起来,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

  “妹子,我给你送点吃的来。”杨秀秀的声音在门外叫。

  龚雪梅拔下门栓,把门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缝。门外只有杨秀秀一人,其余的人在厅堂上喝得正欢。

  杨秀秀端着一碗饭,一碗肉菜,闪身进到房里。“有几个人喝醉了,在我房里挺尸呢,我来跟你挤一夜,好在天也快亮了。”杨秀秀笑眯眯地说。

  这几天来,杨秀秀对龚雪梅照顾得无微不至,龚雪梅早就把她当成了心底人,她说要来睡一晚,自然是没问题的。杨秀秀一面劝龚雪梅吃菜,一面和她唠些家常,不知不觉月亮都偏西了。吃饱喝足了,就开始犯困,龚雪梅靠着墙,眼皮打起架来,刚迷糊了一会儿,又猛地惊醒过来,警惕地望着那道木门。厅堂上的声音还在响,一个个都大着舌头说话,想必快喝醉了。从那一片蹧杂声中,龚雪梅并没有听到韦居礼的声音。难道,他也喝醉了?

  躺在身边的杨姐打着呵欠说:“妹子,困了就歇会吧。你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龚雪梅这几天神经绷得紧紧的,一直没能好好睡上一觉,这会有杨姐在身边,又想到韦居礼指不定已经喝醉去睡觉了,心里安了一些,渐渐熬不住,身子一歪躺倒在床上。

  龚雪梅是被一阵锥心刺骨的痛给弄醒的,身体像被锥子钻开一个口子,活生生往肉里撕裂。她痛得“啊”一声大叫,猛地睁开眼。韦居礼正伏在她身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发泄兽欲,他身上只有一股淡淡的酒味,看来并没有喝醉。身边的杨秀秀早已不见踪影。

  龚雪梅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心里绝望地喊:“完了!这辈子完了!”她眼角的泪汩汩而下,凄厉地大叫一声,握紧拳头,使劲捶打着韦居礼的胸。

  韦居礼不管不顾,捉住她的手,把她牢牢压在身下,继续着他的动作,良久才舒一口长气,翻身下了床,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了。

  龚雪梅躺在床上,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天亮了很久,她才慢慢坐起身,看着床上那道红印号陶大哭。

  四

  “姥姥,龚雪梅身边的杨秀秀怎么变成了韦居礼?她不是不想让韦居礼娶二房吗?”想起龚雪梅无依无靠的样子,我心里忽然好难过。

  “她这么做也有她的苦衷,只是这方法太过狠毒。她这一步走错了啊!”姥姥叹一口长气,一阵嘘唏。

  “难道一开始,她对龚雪梅的好都是假的?”

  “正是呢。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直到后来,龚雪梅才知道那都是杨秀秀的主意,表面给她示好,暗地里给韦居礼铺路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就为了取得她的信任。韦居礼原本没想逼那么紧的,但是杨秀秀不断怂恿他,说女人嘛,也不是多难驯服,你破了她的身子,她自然就死心塌地跟着你了!所以龚雪梅才吃了亏,等她明白过来,一切都晚了。所以说,切不可随意相信别人,防着点总是好的。但龚雪梅那时也是走投无路了,心慌意乱的,听了杨秀秀几句好话就把她当成救命恩人看待。人哪,走到绝境的时候,就连一根稻草也紧抓住不放,也不管这稻草有没有用。”

  “难道龚雪梅就这么认命了?”

  “不认命又能咋的?一个女人失去了贞操,本身就是一种灾难。那年代的人们计较这个。可以说,她的一生都因此毁了。”

  韦居礼出去后,龚雪梅一直伏在床上痛哭,直哭得喉咙沙哑。杨秀秀一直等到龚雪梅的哭声小下来,才敢探头探脑地出现,端了一碗滚烫的鸡蛋粥放在床前,小心翼翼地说:“妹子,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吃碗粥吧?”

  龚雪梅目光呆滞,一言不发。

  杨秀秀坐下来,默默地低着头陪她垂泪,良久才道:“妹子,姐知道错了,姐不该帮着他害你。要杀要剐,姐都随你,只求你不要做傻事!”

  龚雪梅低着头不吭声,眼泪籁籁地掉,把一双眼睛都哭肿了。

  杨秀秀看了看她,叹着气说:“我知道你心里恨我,但我这么做也是有苦衷的。我跟他结婚十几年,一直没怀上个娃,心里有愧,总觉得是我让韦家绝了后,所以不管他怎么对我,我都不会怪他。话说回来,这男人还没真正坏到骨子里,身世也很可怜。他从小就没了爹娘,也没什么亲人,靠东家一餐西家一顿地维持着生命,有时候不想给乡亲们添麻烦,就去山上采野菜、挖草根吃,有一次吃了有毒的野果,差点把小命给弄没了,亏得他命大,又从阎王爷那里逃了出来。乡亲们见他可怜,各家轮着给他送饭吃。那时候粮食多稀罕啊!都是人们从嘴里抠出来的,他也感念乡亲们的恩,很舍得花力气帮别人干活,也算个有情有义的汉子。

  到他长大后,他一个远房亲戚见他人品好,就寻思着帮他寻门亲,巧的是这人的媳妇是我本家的一个姐儿,就找到我们家,跟我爹娘说了他的情况,意思帮我俩牵个线。原先我爹娘也是不同意,嫌他没有亲人,将来受人欺负也没个依靠,但禁不住她的磨缠,同意和他见个面。那天,他穿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衣,端端地坐在我家堂屋里。我在里屋张到他的容貌,一个身材挺壮实的汉子,老实憨厚,浓眉大眼的,我看着欢喜,心里打鼓似地砰砰直跳。我怕爹娘嫌弃他穷,但我爹娘见了他的人品,心里已经同意了几分,再问他一些话,他都答得有模有样,既明白又真诚。爹娘便准了这门亲事,也没要他的彩礼,就让我跟他过了。

  那天他一个人来接的亲。身上还是那套旧衣(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仅有的一套衣服),肩上担着借乡亲们的一些米面,过来我家煮了顿饭吃,我就这么跟他走了。在他那座爹娘留给他的破烂泥瓦房里,我俩拜了堂。等乡亲们都走后,他突然跪在我面前,扑在我怀里呜呜痛哭,嘴里不停地说着:‘我有家了!我有媳妇了!’他抱我抱得那么紧,生怕我飞了一样。晚上入洞房的时候,他一面哭着,一面进入我的身体,一大滴一大滴的泪叭叭掉在我脸上。从那刻起,我就下决心好好疼这个男人,永远守着他,让他有个安安稳稳的家。

  我俩婚后,他对我很好,粗活重活都没舍得让我干,心心念念要我帮韦家生个后。我也满怀期待着能生个儿子,让韦家的血脉能够延续。头一年,我的肚子一直没动静,我心里有些发慌,但他还一直安慰我说缘份没到。第二年,我还是没有怀上,他也急了,四处找郎中开药,每天亲自熬好了端给我喝。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我俩的积蓄都花在了看病上。渐渐的,他绝望了,不再去看郎中,也不再提生娃的事,脾气越来越坏,后来不知道受了谁的鼓动,竟然当上了土匪,和一帮人胡作非为。我曾经劝过他,说这样下去迟早出事,但我一说他就要发火,叫我别管他的事,有一次他流着泪说,他也不想这么做,但心里憋得慌……是我害的他呀!他有今天,都是我害的!妹子,请你救救他,你给他生个娃他就会收手了!到时你如果还想走,我拼了这条命也要把你救出去,你的孩子我也会当成亲生的来养。如果你留下,我会把你当姐姐一样侍候着,绝不让你受半点委屈。”杨秀秀说着,掩面呜呜哭起来。

  龚雪梅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杨秀秀,她没想到韦居礼的身世这么可怜,杨秀秀也这么可怜!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韦居礼从门外慢慢挪进来,依着门站定。龚雪梅看着他,他也看着龚雪梅,眼里湿漉漉的。

  五

  “杨秀秀也真是自私!龚雪梅如果真给韦家生了孩子,她还能上哪去呢?还会有人要她吗?”我愤愤地说。

  “就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杨秀秀虽说为了韦家也隐忍了很多,但她压根也没为龚雪梅想想。一个黄花大闺女,原本可以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好男人过一生的,现在都毁了!”

  “后来呢?雪梅就这么跟他过了?”

  “自从那一夜后,杨秀秀对龚雪梅照顾得越发小心翼翼,有点好吃的,都紧着龚雪梅吃,时常在她面前说韦居礼的好,企图拉近她和韦居礼的距离。有时候龚雪梅心情好点了,杨秀秀还会故意把韦居礼叫到房间,当着龚雪梅的面让他干这干那,其实不过是想让龚雪梅对这男人多些了解。被杨秀秀软硬兼施地磨缠了两、三个月,龚雪梅心里也有些活动了。再说,韦居礼自从龚雪梅来后,性情也变了很多,说话不再大声大气了,成日闷着头干活,跟那些土匪同伙似乎来往也少了些,再没把那些人带到家里。说到底,韦居礼也不算孬,人长得高大英俊,一表人才,要不是因为家里穷,想和他结亲的也不少,当上土匪也真是被生活所逼。唉,那年代穷啊!但再穷,人们心里还是有一杆称,知道什么该什么不该。当土匪虽然能活命,那也是丧尽天良的事,将来总会有报应。所以,龚雪梅借着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龚雪梅被抢三个月后的一个黑漆漆的夜晚,天气异常闷热,山脚下的树木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站着,池塘边不时传来青蛙“呱呱”的叫声,眼看一场暴雨就要来了!

  杨秀秀和龚雪梅吃完饭,在床上对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尽管手上的扇子不停地摇着,两人还是大汗淋漓,一身衣服都要湿透了。

  就在吃晚饭的时候,有两个人来找韦居礼,神色慌张,一进门就直奔里屋,把门锁得牢牢的,鬼鬼祟祟地在里面也不知说些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安的骚动。不久后,三个人从里间走出来。韦居礼背后背了个麻袋,走到龚雪梅屋前敲敲门,一脸严肃地说:“我要出去一下,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今晚你们就把门插好睡吧,记住,不管外面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开门,懂吗?”

  “你哪去?”看到韦居礼脸上凝重的神色,杨秀秀慌了,噌一下站起来。

  “没去哪,转转就回。记住我的话了吗?”韦居礼脸对着杨秀秀,眼睛却转过来看着龚雪梅,眼里有着浓浓的关心和不舍。龚雪梅低下头不语。等她再抬起头来,韦居礼已经走了出去,大门被咯咯关上,几人杂乱的脚步声越走越远。

  随着一阵由远而近的隆隆声,闪电也擦啦一下照亮黑漆漆的夜空,在山头蛇一样扭曲翻滚。狂风刮了过来,卷起地上漂浮的杂物,啪啪地打在瓦顶上,树木在摇,房子也在摇,院子里不知道什么东西被风吹掉了下来,哐当哐当地响。

  杨秀秀听着这雨的动静,有些害怕,挪过来紧挨着龚雪梅,两人紧张地看着屋顶,就怕这破烂的泥瓦房被一阵狂风给掀走了!不知过了多久,大雨终于落了下来,一粒粒粗大的雨点当当砸在瓦上,密集得有如千军万马齐奔。夏季的闷热也随着雨点的落下缓解了一些。

  雨越下越稳,风反倒小了,让人胆颤心惊的狂风呼号声渐渐远去。杨秀秀从床上挪下来,举着油灯四处查看,拿盆盆碗碗接住屋顶露下来的水。龚雪梅也从屋里出来,在厅堂转悠,透透气。两人都不敢去睡,坐在堂屋里防备着,就怕屋子突然倒塌。

  龚雪梅坐在厅堂上,心里翻腾不休。这么久以来,杨秀秀和韦居礼怕她逃走,日夜防备着,如今韦居礼不在家,杨秀秀未必能拦住她,这是个逃走的好机会啊!龚雪梅脸上阴晴不定,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心跳越来越快。“外面下大雨,他们追不上的,我一定能逃走!”龚雪梅一遍一遍地和自己说,但不知怎了,她看着杨秀秀一脸紧张害怕的模样,硬是迈不开腿。

  杨秀秀举着油灯,在堂屋里忙乱地转来转去,过一会就去门后张看一下,不停地念叨着韦居礼,说这么大雨,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龚雪梅被她的情绪感染,心里也有些担心,但她依然不动声色。

  突然,门背后的杨秀秀大声尖叫起来,一屁股往后坐倒,手里的油灯也叮当掉在地上,火一下子灭了。

  龚雪梅摸黑奔过去,扶起她问:“咋了?什么事?”

  杨秀秀浑身发着抖,指着大门颤声道:“门外有鬼!门外有鬼!”

  “尽瞎说,这世上哪有鬼?”

  “真的有鬼!我刚把门打开一条缝,看到门外两只骨碌碌的眼睛,一张满是血的脸,好吓人啊!”

  龚雪梅听着她颤悠悠的声音,心里着实有些害怕,但为了给自己壮胆,硬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她捡起油灯,扶着杨秀秀回到堂屋坐好,再把油灯点着,拧到最亮,举着走到大门前。她把耳朵贴在门后,静静地听着。雨点啪啪地打在屋顶上,声音很嘈杂,别的什么也听不见。

  龚雪梅回头看了看杨秀秀,悄声说要出去看看,杨秀秀吓得脸煞白,拼命摆着手说不要去。龚雪梅咬了咬牙,拔掉门后的木杠,一下把门拉开,雨水哗啦啦地倒灌进来,迷了龚雪梅的眼,她忙举起袖子,把脸擦擦。

  借着一闪而过的闪电,龚雪梅瞧见门边有个人,倚着墙一动不动,脸上的血水和雨水刷刷往下流,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

  六

  姥姥说到这里,屋后山脚下猛然传来乌鸦几声“呱呱”的叫声,吓得我一把抓住姥姥的手,颤声说:“姥姥,真的有鬼啊?”

  “呵呵,傻丫头,这世上哪有鬼?那不过是一个小战士,他当时中了枪,可能看到屋里有灯光,摸到门口求救,正好被杨秀秀看了个正着,就吓住了。龚雪梅年轻胆大,她不信邪,就开门看个究竟。”

  龚雪梅当时也吓了一跳,她定了定神,才发现坐在门外的是一个小战士,身上穿着一套旧军装,上衣很多处已经撕成一片片,肩头的布都被血水染红了。

  龚雪梅走上前叫了几声:“同志!同志!”

  那人躺着不应,眼皮动了动。

  “杨姐,杨姐,快来!”龚雪梅忙对屋里的杨秀秀喊道。

  杨秀秀看到龚雪梅焦急的模样,一下子不知道害怕了,忙跑了过来。两人合力把门外的人抬进屋里。

  龚雪梅找来毛巾,把那人的脸擦擦。两人这才发现,这是一个年轻的小战士,年纪在十七、八岁上下,脸上还透着稚气。他额头边被子弹擦过,揭掉一块皮肉,血流得满脸都是。可能失血过多,小战士这会光嚅动着嘴唇,话也说不出来。

  龚雪梅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血,觉得头晕目眩,但她很快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撕开小战士的衣服,检查他身上的伤。一颗子弹打进小战士的左肩,留下一个血洞,除此外,不见别的伤口。

  杨秀秀看着小战士的伤,整个人都吓蒙了,在那呆站着不动,两手直哆嗦。“杨姐,快去弄点粥来,煮稀些!”龚雪梅朝呆立着的杨秀秀大吼。杨秀秀如梦初醒,“哦”了一声急忙窜进厨房忙活去了。

  龚雪梅忍着害怕,小心翼翼地擦干净小战士身上的血迹,把他的伤口用布条粗粗扎了一下,然后淋着雨去到屋后窗根底下,拔了一大堆雷公根叶子,一面拔一面放嘴里嚼烂,掺杂着沙土和落叶的雷公根把牙齿硌得难受,她依然不理,回来把草药敷在小战士伤口上。她平日从窗口看出去,能看到屋后的风景,窗根那里因为潮湿,长了很多雷公根。在家的时节,爹不小心刮伤了就用这个止血。

  杨秀秀煮好了稀饭,往里面放了鸡蛋和红糖,端着来到床前。

  过了好大一阵,小战士缓了过来,睁开眼睛看着床前的两个女人。

  龚雪梅把粥吹凉,一口一口地喂小战士吃。小战士吃得很艰难,但他依然努力咽了下去,吃吃停停,一个多时辰才把粥吃完。两人把小战士放平,让他休息,然后守在床边看着他。

  “妹子,咱该拿他怎么办?他会不会死啊?”杨秀秀不安地看着龚雪梅,她这会还没平静下来。

  龚雪梅想了想,毅然说:“他这么重的伤,得找个大夫看才行,再拖下去就没命了!”

  “咱两个女人,又深更半夜的,雨下那么大,上哪找啊?”

  “我猜这小战士一定是和韦居礼那帮土匪起了冲突,被子弹打伤的,他留在这里,被他们发现也是死路一条,咱把他送出去再说!”龚雪梅说着,就要把小战士扶起来,这时,大门哐地响了,一阵急促的脚步闯进堂屋。

  杨秀秀慌慌张张地跑到门前,想把里屋门掩上,来人却一把推开,说:“是我!怎么连大门也不关?”

  龚雪梅一听是韦居礼的声音,心头一阵紧张,心说糟糕!怕是刚才着急忘关门了!她急忙站起来,护住身后的小战士。

  韦居礼浑身透湿,头发凌乱,两只眼睛血红血红的,脸上手上一条条的血痕,他走到龚雪梅面前,看了看她身后,又看看床边小战士脱下来的衣服,顿时都明白了,立时脸上一阵扭曲,推开龚雪梅,伸手朝床上的小战士抓去。龚雪梅立即站到他面前,大声说:“不要伤害他!”

  韦居礼愤怒地吼道:“他们杀了我三个弟兄!”

  龚雪梅伸开双手拦住在床前,抬起下巴直直地瞪着韦居礼,势要为小战士拼命的样子。

  “他是你什么人?你这么护着他?”韦居礼愤怒的声音里带着醋意。

  “韦居礼,你造的孽还不够吗?他还这么年轻,你也忍心杀了他!他没了,你叫他的爹娘咋活?你们的命是命,他的命就不是命吗?你也太狠心了!你把我抢来,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见过爹娘,他们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他们没有我的消息,不定哭成什么样,担心成什么样,你想过他们的痛苦吗?”龚雪梅说着,脸上籁籁地掉下泪来。

  韦居礼哼了一声,转过头不看她的脸,但他也没有强行过来揪小战士的意思。

  过了一会,龚雪梅见韦居礼脸上渐渐平静了下来,似乎有些愧意,沉了沉说道:“我的命该这样,我认了!现在我只求你一件事,如果你能答应我,我愿意留下来和你一起过。”

  “你要我放了他?”韦居礼转过头。

  “我要你把他送走,送到他部队里去。并且从此后要走正道,与那些土匪一刀两断!”龚雪梅义正词严地看着韦居礼说。

  “那些是我的生死弟兄,我不能背叛他们!”韦居礼一口回绝。

  “如果你继续当土匪,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我会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让你们韦家绝后!”龚雪梅直直地看着韦居礼,眼里隐隐透着一股决绝。

  韦居礼诧异地看着龚雪梅,继而一阵狂喜,嘴唇哆嗦着:“你说什么?肚子里的孩子?”

  “是,我怀上了你的孩子。但我不会让他有一个当土匪的爹!”

  杨秀秀一听到龚雪梅这话,几步窜到她面前,紧紧抓着她的手说:“妹子,你真的怀上了?你没生过娃,你怎么晓得……”

  “没生过娃,难道我没见过怀娃的?”

  韦居礼的嘴角抽搐着,猛地转身朝门外跪下,大喊一声:“爹,娘!我们韦家有后了!”

  龚雪梅走到韦居礼面前说:“你只说,你要怎么选?”

  韦居礼犹豫了一下,喃喃地道:“我走了,你真能守在韦家?”

  “我既然已经说出这话,就一定做得到!如有半句假话,叫天雷劈死我!”龚雪梅指天发誓。

  韦居礼看着她的眼睛,毅然道:“好,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要我去死也成,只求你好好保护肚子里的孩子,让他平安生下来。从今以后,我决不再跟那帮人来往,还会把这小兄弟平安送到他的部队,只是我走后,希望你们守住这个家,别让它散了,我一定会回来!秀秀,雪梅和孩子就交给你了!帮我好好照顾她们,我永远感念你的恩!”韦居礼说着,对着杨秀秀磕了个头。

  杨秀秀慌忙走上前,蹲在他面前说:“老夫老妻的,说这些没意思!从嫁进韦家那天起,我生是韦家的人,死是韦家的鬼!但凡我有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雪梅妹子,放心吧!”

  韦居礼点点头,站起身把小战士背在背上,走到大门前,回过头深深看了一眼雪梅,冲进茫茫雨雾里……

  七

  夜已经深了,我却越来越清醒,缠着姥姥说:“姥姥,龚雪梅是真的怀孕,还是为了骗韦居礼编出的这个借口?韦居礼走了,她是不是就可以逃了?”

  姥姥因为年纪大了,不太能熬夜,这会子眼皮都聋拉了下来,被我一摇就又睁开,抖擞起精神,带着浓浓的鼻音说:“龚雪梅呀,是个重情重意的人,她说了守住韦家,就一定不会逃走。唉,这么固执,也不知道是幸呀还是不幸。”

  韦居礼走了,并且一走就没了消息。一个月,两个月……村里人开始传来各种闲言闲语,有说韦居礼不顾兄弟道义藏起来的,有说他已被解放军打死的,也有土匪同伙说他加入解放军部队,成了彻头彻尾的叛徒……为这,还有一两个逃过剿捕的土匪上门逼问,要杨秀秀说出韦居礼的去处。

  不管人们如何议论,也不管土匪们如何逼供,龚雪梅和杨秀秀始终没有透露韦居礼的下落,只是两人越发注重起自己的言行举止,天大亮了才开门,天一黑就关门上栓,从不出去招摇,也不回应人们的猜测,默默地、平静地生活着。

  这期间,杨秀秀曾经试探了一下龚雪梅,问她想不想回家?龚雪梅毅然道:“现在回去,爹娘可能就不再让我回来了!我曾经答应过他,要生下孩子,延续韦家的血脉,等孩子生下来后,我再回家一趟,给爹娘报平安。”

  杨秀秀听了龚雪梅的话,看着她年轻却透着坚毅的脸,眼泪刷一下流了下来,心里既感动又心酸,暗自发誓,一定要好好守护龚雪梅,守住韦家的命根子。

  其实韦居礼一走,她们的日子就已经非常艰难。韦居礼做土匪的时候得罪了不少人,乡亲们对他恨之入骨,同样也对韦居礼的女人恨之入骨,平日里没有一个人来家串门不说,见了她们还要重重啐一口。这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粮食的短缺。韦居礼在家的时候,靠着抢夺别人的粮食,家里不缺吃的,他一走家里的日子就艰难起来,两人只好收拾出山脚下几亩满是石头疙瘩的土地,弄点少得可怜的粮食糊口,但一个家没有了男劳力,生计谈何容易?眼看龚雪梅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杨秀秀既要顾到她的安全,又要顾着活计,整个人忙得天昏地暗,像头老黄牛一样拼命在地里劳作。她每顿饭都先紧着龚雪梅吃,完了自己吃些稀饭野菜,有时候连野菜都没能吃个饱足,过不多久,就瘦成了骨头架子,眼窝都陷了下去。杨秀秀虽然瘦,眼里却闪着一股狂热的光,身上像有使不完的劲儿,看着令人害怕又心疼。

  龚雪梅也心疼她,次次都流着泪劝她多吃些,杨秀秀却拒绝了,总说留着给龚雪梅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吃。

  日子虽然艰难,但终究还是一天一天过了下来,龚雪梅生产的日子也渐渐临近。杨秀秀既紧张又兴奋,她老早就在盼着这一天了!只要孩子生下来,韦家有了后,生活就有希望,就有依靠了!将来韦居礼回来,她也算有了交待。

  一天傍黑,龚雪梅在天井里打水冲凉,一个不小心仰面摔倒了!肚子立时一阵闷痛,滚烫的液体从下身汩汩流出。她丝丝地吸着气,忍着巨痛坐起身,抚着肚子大喊:“杨姐!杨姐!”

  在屋后不远处捡拾柴禾的杨秀秀,听到龚雪梅变声变调的喊声,忙扔下柴火,嗖一下往屋里冲,看到龚雪梅坐在天井里,一张小脸痛得扭曲,立时都蒙了,哇一声哭起来,连声责骂自己没照顾好雪梅,说这孩子要出了事,她也不活了!

  “杨姐,先别急着哭,扶我到床上去。”龚雪梅苍白着脸,吃力地说。

  杨秀秀忙把她扶起来,一步一顿地回到里屋,扒下她已经洇湿的裤子。龚雪梅痛得在床上不停呻吟,豆大的汗从头上泠泠落下。

  即使没有生娃的经验,杨秀秀也知道龚雪梅羊水破了,只怕孩子就要生,眼看天就黑了,这可怎么办?隔壁村有个接生婆张氏,老早已经跟她打过招呼了的,但到隔壁村要翻一座山,这黑灯瞎火的,来回非得一个多时辰不可,龚雪梅一个人在家哪行?

  杨秀秀急得团团转,找人也不是,烧水也不是,把手指捻来捻去,最后决定去找村里生过几个娃的妇女刘氏。这刘氏说起来跟韦家也算沾点亲,往上数几代还是共一个祖宗的,虽然她没有接生婆强,想来养了几个娃,经验到底也丰富些。一想到这,杨秀秀不敢耽搁,立马转身往门外冲。

  外面天已经黑了,不知什么时候竟下起淋淋漓漓的小雨,那一座座破烂的泥瓦房里透着微弱的灯光,想必人们都还没睡。

  杨秀秀跑到刘氏门前,大声地捶着门喊:“妹子,妹子!你睡了吗?咱家雪梅要生了,求你帮帮忙!”杨秀秀满心盼着刘氏快些出来,但她没想到,随着她的这一声喊,屋里原本亮着的灯却“噗”一下灭了,久久也没人应答。不仅如此,周边人家屋里的灯也一盏盏地灭掉,村子立时陷入一片黑暗。

  杨秀秀顿时明白了,这是故意的啊!没想到韦居礼竟然这么招人恨,以至于连乡邻都见死不救!

  杨秀秀的眼泪刷一下流了下来,“这是报应,报应!”她在门外哭着指天大骂:“他造的孽,要报应到我身上我认了!但雪梅和孩子是无辜的,这两条人命得罪了谁?你们这么绝情,小心天打五雷轰!”

  不管她怎么骂,屋里还是没有动静。杨秀秀绝望了,刚想转身离去,这时,隔壁一座低矮泥房的门“吱呀”一下打开,韦光祖大叔举着油灯站在门口,关切地问:“秀秀妹子,咋了?”

  “雪梅要生了!我来找人帮忙,谁知这些天杀的一个个都假装听不见!唉,报应啊!呜呜……”杨秀秀见了光祖大叔,放声哭起来。

  “别急,你要不嫌弃老汉肚里这些粗糙的技能,我愿跟你看看去,只怕还有点用。”韦光祖老汉道。光祖老汉是村里的兽医,平日哪家的猪啊牛的,生个病或是娩头小牛,都是光祖老汉帮着接生,他今年已经七十好几了,孤零零的一个老头儿,待人接物极和气,平日也就他还和秀秀雪梅说说话了。

  杨秀秀犹豫了一下,想到雪梅正在生死关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忙带着光祖大叔往家里赶。

  龚雪梅还在床上呻吟着,身下的被褥都湿了,脸色越来越苍白,只是意识还很清醒。

  韦光祖老汉等在门口,不好直接进来。秀秀走到床前说:“妹子,姐无能,找不到人帮忙!光祖大叔说他来给你接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他虽是个兽医,毕竟见多识广,有他在你会没事的。”

  龚雪梅咬着牙说:“杨姐,光祖大叔人虽极好,但他到底是个男人,女人身上的这三两肉,还要被别的男人看去不成?再说,让一个男人来接生,今后人们的唾液更要淹死人了!你来!”

  “我来?我……我啥也不懂啊!”杨秀秀着急道:“都这时候了,你还在乎这个?”

  “听我的,别怕!你要不懂,让光祖大叔在门口教你!”龚雪梅的肚子翻腾得越来越厉害,说话也越来越吃力了,看得出来她已经快痛得支持不住。女人生孩子,那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啊!

  光祖大叔在门口听到两人的对话,忙隔着门答道:“雪梅这孩子说得对!秀秀妹子,你仔细听我说,先去烧锅热水,准备柴灰、油灯、剪刀、针线和孩子衣服。雪梅妹子,你先别急着用力,先深吸一口气,等肚子痛了,再往下使劲,就跟拉大便一样。孩子,不着急,你一定行的!”

  屋里的雪梅和秀秀听到老人有条不紊的安排,立时有了主心骨,分别照着做去了。

  经过三个时辰的折腾,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雪梅的孩子生下来了!秀秀抱着浑身还沾着胎便的孩子冲出来,激动地说:“大叔,孩子生了!孩子生了!是个男娃,母子平安!”

  “好,好啊!”光祖老汉看着胖乎乎的娃儿,也激动地抹着泪,帮忙把厨房里的火烧旺,就着火光给孩子洗了人生第一次澡。

  八

  说着话,窗外不觉天都快亮了。姥姥再也支持不住,话越说越低,最后歪在枕头上睡着了,轻轻的鼾声立马响起来。我却死活睡不着。故事的后续像爪子一样在我心里挠啊挠,真想把姥姥摇起来,再给我讲讲韦居礼和两个女人的命运。韦居礼真的死了吗?他送走小战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村里人面对那个七老八十的兽医韦光祖和那个孩子的时候,心里会不会有愧?他们要怎么破除彼此之间结下的这份仇?尤其是龚雪梅,她那么年轻、那么俊俏、那么聪慧的一个女子,难道真会守在韦家,等着一个不可知的未来?虽然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但她和韦居礼的那一夜不过是被强迫的,有什么恩可言,凭什么要为一个伤害自己的土匪强盗守着呢?

  我越想越觉得难解,但看着姥姥疲惫的样子,实在不忍心把她吵醒,只好按捺着,静静等她醒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竟然也睡着了。

  等我一觉睡醒,已是中午了,太阳高挂空中。姥姥在厨房里烧中饭,燃烧的枫木香味混合着米饭的香气,格外吸引人。

  我伸伸懒腰,走到门外,偷偷张望着龚雪梅的家。她们家此时也是炊烟凫凫,院里架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屋里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秀秀满脸喜气,不停地在厨房和堂屋串来串去。难道是她们的儿子回来了?

  我没顾上洗脸就钻进厨房,坐到姥姥身边揪着她的胳膊说:“姥姥,你还没给我讲讲,韦居礼到底是死是活呢?”

  “呵呵,这孩子,这么大了还这么好听故事!好吧,我就给你讲讲,免得你老惦记。”

  ——那一夜,韦居礼把小战士送到他的部队后,才发现外面的世界竟然和他想象的大有不同。部队经过的地方,人们都像迎接亲人一样迎接这些解放军战士,四处充斥着暖暖的家的感觉。韦居礼感受到了民主、自由的快乐,也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兄弟之间的情谊,他深深被这种氛围感动,回想起自己在老家时对乡亲们的所作所为,心里非常惭愧。他找到部队首长,要求参加解放军,和弟兄们一起打鬼子,剿土匪,解放全中国,让人们都过上安宁的、丰衣足食的日子,后来,他随着部队辗转各地,所到之处土匪组织纷纷瓦解溃败,小日本也被一步一步地逼退。一九四九年,全中国解放了!

  韦居礼非常激动,他和全国人们一起欢呼,他想把这个喜讯带给在深山里的两个女人,于是时隔三年后,他终于回来了!

  家还是那个家,打扫得非常干净,院里没有一丝杂草,厨房外面的柴堆码得整整齐齐。正是午饭时间,屋顶上升着袅袅炊烟,风里飘来一阵阵饭菜的香味。院里,有一老一少在嬉戏。

  老的,韦居礼认识,是从小一直照顾他的韦光祖大叔,而那孩子,大概两三岁的模样,长得眉清目秀,五官隐隐有他的影子。

  “这是我的孩子!”韦居礼看着那孩子,激动得流下了男儿泪。

  雪梅和秀秀从厨房出来的时候,看到韦居礼穿着军装,英姿飒爽地站在院落外,整个人比起以前,真是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听到韦居礼这些年的遭遇,两人激动得抱头呜呜痛哭,觉得这些年的苦都值了!秀秀还坚持找出家里过年剩下的鞭炮,噼哩叭啦放了一阵,乡亲们听到动静纷纷赶来,围着韦居礼问这问那,一些陈年旧怨也悄无声息地随之瓦解了。

  韦居礼在家呆了一段时间。这期间,秀秀和龚雪梅免不了推来让去,韦居礼夹在中间哭笑不得。因为部队事务繁忙,韦居礼没敢多呆,过不多久又回去了。秀秀让龚雪梅送送韦居礼。雪梅送了一程又一程,两人难分难舍,千言万语化为一个眼神,痴痴缠绕。韦居礼看着龚雪梅依然娇俏的脸,猛然用力抱住她,在她耳边说:“等我回来!”然后转身离去。

  龚雪梅站在高坡上,一直望着他转过树林,走过田野,消失在一座山后面。“我会等你回来的!”龚雪梅轻轻地说。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一等,就等了一辈子。

  韦居礼回到部队的第二年,朝鲜战争爆发,他随着部队奔赴前线,从此再没有音信……

  姥姥说着,垂下眼睑,看着灶膛里的火发呆。

  “他死了?”我问。

  姥姥摇摇头,深深地叹口气。

  “龚雪梅从此后,就一直守在韦家没有改嫁?”

  姥姥点点头,眼里闪过一阵婉惜。

  “等等!姥姥,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说了这么多,我才猛然想起,姥姥知道得未免太多了些!

  “呵呵,我当然知道,因为我是龚雪梅的堂妹。”姥姥轻描淡写地说。

  这句话落在我耳朵里,却不亚于一枚重磅炸弹!“您说什么?”我惊得跳起来。

  姥姥一面往灶膛里塞柴火一面说:“龚雪梅那么俊俏的女人,就算生过一个娃,喜欢她的人也不在少数。你姥爷就是那帮人中最积极的一个。韦居礼走后,他经常帮助龚雪梅干些粗活,几年后韦居礼一直没有音信,他就试探龚雪梅,说如果韦居礼不再回来,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过?龚雪梅拒绝了,说她生是韦家的人,死是韦家的鬼,这辈子不再出嫁,好好守着这个孩子,把他抚养成人,其他的都不再惦记了。后来,她见你姥爷人品实在不错,又知书达理的,就介绍我俩认识。唉,想不到,这都过了大半辈子啰。那孩子长大后也有出息,在两个娘的照顾下,长得壮壮实实的,还念上了大学,毕业后进了国家单位,还是个官家干部呢!他多次提出要把雪梅和大娘接到城里住,但杨秀秀不愿意去,龚雪梅也不愿意,甚至拒绝了孩子给修新房的要求,就一直守在这座破房里。”

  “龚雪梅真是让人猜不透啊!她那么年轻漂亮,花一样的女人,为什么单单对韦居礼死心塌地?算起来两人在一起生活也就短短的一段日子,难道仅仅是为了一个承诺吗?”

  姥姥意味深长地说:“我的儿,你还小,有些事你将来会明白的!”她把目光转到客厅墙上。那上面挂着一个大相框,相框里的姥姥和姥爷并排坐在长椅上,两人对着镜头笑得很甜蜜。姥姥看着看着,嘴角翘起来,眯眯地笑,眼神愈加温柔。


作者: 九月盛菊    时间: 2017-10-11 19:29
看题目就温馨,坐沙发上慢慢品。
作者: 枫叶飘飘    时间: 2017-10-11 19:30
这烟火微的文字,我喜欢,随玉老师辛苦了,感谢赐稿。
作者: 临沂风铃    时间: 2017-10-12 05:29
来读随玉老师美文,问好老师。
作者: 临沂风铃    时间: 2017-10-12 05:33
雪梅是个说到做到的女汉子。通篇文章与其说是写韦居礼,莫若说写他的两个女人。为着一个承诺,在动荡不安的社会努力的生存下去。是两朵美丽的女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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