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草舍煮字 于 2017-11-14 17:21 编辑
老赵之死 文/草舍煮字
(一)
阳光穿过墙上唯一的一个小窗,照射在对面的灰墙上。小窗靠近房顶、安着粗钢筋护栏。房间里只有一张用铁链和铰链固定在墙上的窄床,和一个孤零零地坐在床上的老头儿。他名叫赵凡,此时正呆望着灰墙上那一方带着格子的阳光。那刺眼的光斑每天以时针一样的蜗速转过去,已经是第十次了。今天这光斑一消失,他就能离开这该死的号子了。
窗外偶尔传来汽车经过的声音,巡查看守带着脚步声,在铁门上的小窗外露个脸,打破死一样的寂静和清冷,让老赵知道这里是阳间。觉是睡够了,也想了很多事情,不像刚来的那两天心里满是火气,咒骂这个操蛋的世道,坏人满世界享受,好人关进来蹲号子。当然,他没敢放声大骂,不像在网上时那么正义凛然,口若悬河。
老赵在一家库区倒班看场子兼做保洁。他自诩为人耿直,与同班的保安合不来,还经常与食堂师傅、发工资的出纳发生口角,实际上他在单位接触的也就是这些人。进看守所的原因,他认为是自己疾恶如仇,看不惯社会上的道德沦丧。
(二)
半个月前,他连着几天用单位的电脑在网上与人争吵,都是些今昔厚薄的琐碎事情,因为言语过激、敏感被禁言了。连续废寝忘食,情绪激动,他突然感到头晕目眩,视野恍惚,肠胃也跟着翻滚凑热闹。因为身体一直很好,也没钱参加社保的他有点嘀咕了,就打着吴妈熟人的旗号,去医院找当医生的吴妈女儿看病。
其实他和吴妈只是在跳广场舞时认识的。去年的一个夏夜,周围的一些居民指责广场舞迷们扰民,双方发生了争吵。老赵冲在前面代表舞民和他们理论,要不是有人拉着,他就动手了。他的侠义行为很让吴妈另眼相看。
寡居多年的老赵倾意于当过老师的吴妈,但几次言语暗示,还给她的小孙女送了礼物,吴妈都不动声色,虽然她老伴犯几种脑病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
老赵到医院时,吴妈女儿正要下夜班,随便把他介绍给了实习医生,这让老赵省下8块钱挂号费的想法落空了。几项化验费34.44元,治疗费5元,材料费1.8元,看病的时间除去排队和上下楼,总共也就十分钟不到,一个药片儿都没见到,半张红钞票没了。这可是他大半天的工资啊!看病的结果更气人:睡眠、饮食不当,情绪波动导致焦虑综合症状,医生简单解释说,他身上根本就没病。
他心里那个气啊,路过住院部楼下,一怒之下把一个手推车的脏被褥给掀翻了。
(三)
不过那天他也没吃亏,从医院出来时气还没消,看什么都不顺眼。经过街边的垃圾桶,有几只野猫为了抢食在打架。这要是在过去节俭的风气下,哪有那么丰盛的剩饭剩菜给不劳而获的野猫吃?更不会有那么多人养宠物又丢掉它们。他怒不可遏,飞起一脚踢向滚到面前的一只猫,没想到那小畜生灵活地躲开了。老赵用力过猛一脚踢空,一个趔趄倒退着歪歪斜斜走向街心。恰在这时一辆悍马吉普开过来一个急刹车,老赵一屁股坐到了凸出的前保险杠上,又跌坐到了地上。
从驾驶座上下来了一个大长腿的女人,左手举着手机在打电话,右手用兰花指拈着几张红钞票的角。
“……你俩漂亮脸蛋都白长了,这单生意上千万呢!你先稳住那个曼尼先生,我这就到了……”她翕动的大红嘴唇十分耀眼,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小小的金丝圆墨镜,眼角浅浅的鱼尾纹都没有遮住。身上是绣着金花的白衬衣,多层荷叶边的低领口酥胸半露,挂着玉佛,外套一件紧绷的黑色皮坎肩,下身是包臀的黑色皮热裤,在这阳春三月天过早地穿上了性感的夏装。
“……对面米其林餐厅已经订桌了,你们先带他去那里……”她走到老赵面前还在打着电话,居高临下地把钱递给老赵。
老赵坐在地上,看见一双雪白的秀腿蹬着大红的高跟鞋走向自己,都看愣了。顺着笔直的长腿抬起目光,几张红钞票垂到了他脸上,挡住视线。他下意识地双手接过钱,扭动身子滚爬到一边。瞬时,那巨大癞蛤蟆一样的吉普轰然一声,绝尘而去。他数清那是五百元大钞时,路人都还没围拢过来。
(四)
第二天吃完午饭,老赵出门去单位接班时,心里美滋滋的感觉都还没完全消退,只是天空阴阴的,绷着老脸不配合他的心情,仿佛今天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随身带的老旧塑料皮革包从来没有擦洗过,里面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一个旧手机,三四百块钱。带的钱不多,他喜欢在网上赌博,所以也没什么积蓄。不过,包里还是有一个不寻常的东西,一根短铁管,铁管一端缠着棉线绳当把手。单位不给他们这些临时工保安配警械,他就偷偷做了一个。
在楼下碰见吴妈领着孙女出去买零食,他凑过去搭话。自夸了一番自己昨天去医院体检,身体特别健康之后,他又骂了几句医院挣钱太黑,但没提他收那个美女司机钱的事。
“你这病就是气迷心,呵呵。医术可比药值钱,人家挣的是知识的钱。”慈眉善目的吴妈耐心开导他。
“去他妈的知识吧!拿知识剥削劳动人民,这要在过去他们就是臭老九,排在婊子的后面……”老赵脱口而出。
吴妈惊恐地白了他一眼,抱起孙女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直到上了公交车,老赵才领悟到为什么吴妈态度陡变,她一家人都是老赵骂的知识分子老九。这下,估计吴妈就是老伴死了,也不会和他相好了。臭毛病,老赵心想,这要是在过去,你上赶着,我还看不上呢!老九不可能和工农大老粗一条心。
阴了一上午的天,车窗外下起了小雨,满街上下很快就湿漉漉的了。车上不算拥挤,但座位都已经占满。前面还有十几站地,老赵站在那里抓着椅背的扶手,身体随车晃动。面前坐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她初中生的女儿坐在她腿上,叽叽喳喳地给妈妈讲着她做班干部的自豪和烦恼。
这对儿母女勾起了老赵的回忆,他想起了自己曾经有过一个老婆和女儿。
(五)
那年,城里的红卫兵战斗队二十几个人,在队长葛明的带领下,身背着冲击部队抢来的两条枪,进驻赵凡家住的小镇。他们鼓动赵凡的爸爸,让他揭发镇里公私合营的小工厂主魏富仁,解放前剥削压迫工人的罪行,和魏家的海外关系。但那愚昧的老头却不愿意昧心说老东家的不好。后来血气方刚的赵凡在葛明大哥的启发帮助下,学也不上了,自己做主代他父亲写了魏老板的揭发材料。然后,那个资本家罪有应得,被批斗和抄了家。
不久,葛大哥查出魏老板的哥哥在解放那年,因为做生意滞留在香港,后来他侄子又跑到台湾当了兵,准备反攻大陆。这样,魏老板就顺理成章地是敌人的内应无疑了。
一个大风雪的冬夜,葛明派赵凡领着战斗队抓住了自称去上告,实际是要外逃出境的魏老板。已经是革委会主任的葛大哥简单宣判了万恶的资本家魏富仁,是潜伏的敌特分子之后,拉到山里执行处决。为了节省革命子弹,他们用的是石头。
处决魏老板那天,赵凡那落后又胆小的爸妈双双跪在儿子面前,死拉活拽着不让他出门。当初他们给赵凡起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他做个平平凡凡的人,过平平安安的日子。嘁!他们哪懂得时势造英雄的道理?老赵心想,赵凡赵凡,我现在都成赵烦了!
那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魏老板的女儿魏玉翠变得恍恍惚惚,丢了魂儿一样。葛大哥为了挽救这个资产阶级出身的小姐,劝她嫁给工农子弟。只有和工农相结合,人生才会有出路。最后,他做主撮合了玉翠和赵凡的婚姻。婚后,他们搬进了魏老板在城里的房子,有了一个女儿,起名叫赵永红。
拨乱反正后,葛明因为曾组织打砸抢和有血债在身被镇压。法院判决说葛明当年抄了魏家后,强奸了玉翠,魏老板逃出去告状。葛明派战斗队把魏老板抓回,诬陷他是台湾特务,残忍地杀害了他。一直郁郁寡欢的玉翠死在葛明被枪决那年的年底。
老赵也被法院判了刑,缓期执行,失去了全民企业的工作。不久,台办的人带着玉翠的堂兄来,接走了老赵的女儿赵永红,至今杳无音信。唉,这孩子不孝啊!老赵心中戚然。一想起这些,他就骂玉翠娘家人是还乡团。
对于葛明的判决书,老赵将信将疑,政府的事从来都是弄不清楚的。但葛大哥给过他风光露脸的进步机会,还有女人、家庭,他永远忘不了。有一点他总是坚信,葛大哥要是活到现在,那一定是个反对贪腐的英雄,带领战斗队八面威风,抓贪官、抄浮财、砸四旧,贪官污吏有一个杀一个,砍瓜切菜一样,咔!咔!
(六)
公交车一晃,打断了老赵的回忆。他发现眼前的椅子上原来坐着的母女,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二十岁上下的丫头片子,扶着一个很高的大提琴箱子在打盹。
“小丫头,”他心里升起无名的火气,虎着脸推了推女孩肩膀说,“你不讲文明尊老,也该有个先来后到吧?”
“我……我很难受……”瘦弱的女孩抬头,怯怯地说。
“你难受?你难受什么?年轻力壮占着老年人的座位,还知道要脸吗……”老赵大声嚷起来,要让全车的人都看见,要发动大家来批斗这个知错不改的小女子,这对其他年轻人也是一个教育。
这时,坐在后排的一个小伙子喊他:“大爷,坐这里吧,我身边有空位。”
“你以为我是为自己吗?主动给老弱妇孺让座是过去的优良传统,天经地义。我要让大家看看,现在的年轻人道德沦丧到了什么程度!”老赵牢牢把握道德的制高点,义正辞严,对那小伙子怒吼起来,“你替她开脱罪责,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下流想法吗?!”
“你……你有空位不坐,就是刁难人。”那姑娘流着眼泪尖叫起来,“这位子就不给你让!”
“没有家教的东西!没有家教的东西!我……我要替你家长教训教训你……”老赵怒不可遏,伸手到随身的包里。
谁也没有料到,他从包里拿出的是一根铁管,砸在姑娘的左额上,鲜血流了下来。乘客们一片惊呼,有人拉住老赵,有人夺他手里的凶器,有人打电话报警。
司机这时已经把车停在路边,挤过来大叫:“她……这姑娘是残疾人,她每天都是拄着拐上来的……”
正说着,那姑娘倒向老赵,乐器箱子随着压在她身上,露出了靠在窗边的一个拐杖……
(七)
铁门一阵开锁的声音,年轻的看守民警推门进来,正色说:“赵凡,到前面拿你的个人物品,你可以走了。”
老赵站起来,瞥了一眼脸上还带着一点稚气的民警,心想,神气个啥?老子当年带人砸烂公检法的时候,你还在你爹的腿肚子里转筋呢!
走在夕阳斜照的大街上,看着灯红酒绿,车水马龙,闻着空气里飘来的,混杂着汽车尾气的餐馆油烟味,老赵肚子咕咕叫起来,他使劲咽了一下口水,妈的,今天这顿晚饭被他们克扣了。刚进去的那天,他还向看守要麻辣香锅呢,人家说他认错态度不端正,以为自己是下馆子啊。谁想到第二天,单位就通知他被解雇了。
打开轻飘飘的塑料皮包,凶器已经被没收,里面只有两块多钱。家里的所有钱,都赔给被他打伤的那姑娘治伤还不够。号子里的饭食差,但还能吃饱,现在自由了,反倒没饭吃了。英雄落难啊!他愤愤地想,虎落平阳被犬欺。满大街的洗浴按摩、美容洗脚,美女豪车,这不是臭气熏天的资本主义糜烂生活是什么?他想起了那天开着大吉普,随手给他五百大钞的那个美女司机。富人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吗?他决定反抗。富人博钱,穷人博命,看谁博得过谁!
走到路口,天色暗下来了,他知道这一段路的车刚刚起步,速度不快。绿灯一亮,他看准了一辆又宽又扁,涂着张扬的亮黄色漆面的轿车率先轰鸣而来,一咬牙跑几步躺倒在街心。那辆豪车十分灵活,往左一扭,躲开了他,稀里哗啦撞开了一片隔离护栏。紧跟它后面的是一辆悍马吉普,司机来不及反应,几乎没有刹车,右前轮直接从老赵的前胸压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从车下拖出来,拼命想睁开眼。迷梦中,穿白衣白帽的人在他眼前晃。弥留之际,他听见了女司机和警察的对话。
“这么大的车,你开车几年了?”
“警察先生,这是我第二次撞到这个人了,我怀疑他是故意讹钱的。你们这里的投资环境有问题啊!”
“路口的视频监控会说明一切的。您是投资商?本地话学得很地道嘛!这驾照上的赵永红,是您的名字吗?”
“是我,警察先生。开发区有我的电动机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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