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金秋】蝼蛄（小说）

混混

　                                                             　蝼蛄

　　能再见到粉儿，几乎是我一生中最匪夷所思的事。
　　
　　那天晚饭后，照例带着四岁女儿去附近公园采桂花，用来自制香水。桂花林边围了一群人，叽叽喳喳闹着，有个老爷子抓着一个小女孩的手，正愤怒地向人群控诉，说是女孩将土灌进了他孙子的衣领里，把他孙子吓坏了，已送去医院。
　　
　　女孩四五岁，比灯光更阴暗，刚从灰堆里钻出来似的，可能也受了惊吓，一声不吭。
　　
　　警察来了，看看女孩，大声问了几句，女孩就是不开口。一个高个子警察亮出手铐：“不说话就把你抓起来。”
　　
　　女孩怕了，咕哝一句：“是他个龟儿子先推我的。”
　　
　　众人哄笑，原来是个小四川啊！
　　
　　我们这里不怎么富裕，但四川贵州女子嫁过来不少，很多当地人便有了优越感，加上那些女子嫁的，大都是在当地讨不到老婆的，被众人鄙夷再正常不过。
　　
　　老爷子更加大声地表示着愤怒：“她父母肯定怕事躲起来了，真是龙生龙鸡生鸡，看他们能躲到几时，今儿不给个说法决不罢休。”
　　
　　“对，孩子瞎惹事，是大人没教养好，必须让大人赔偿损失。”
　　
　　众人正附和，就听公园栏杆外有人一路叫：“蝲蝲蛄，蝲蝲蛄，死哪儿去了？出来呀——”
　　
　　声音尖利又嘶哑，带着哭腔，听得人浑身不自在，我的心却猛然间颤抖开了。
　　
　　女孩听到叫，奋力甩手挣脱，一头扎进人堆里，眨眼从我身边掠过，飞向门口。人群大乱，都下意识地转身追。独我不知怎么昏了头，拉着女儿的手反向里进，正好撞到老爷子肩上。
　　
　　我用手指挠挠女儿掌心，女儿会意，立马干哭开。我一把抓住老爷子：“别走，你把孩子吓了！”
　　
　　老爷子懵住，一时气急说不出话来。我更是得理不饶人：“怎么，你还想跑？”
　　
　　“我——我——没跑——”
　　
　　“那你是想躲？想不认账是吧？”
　　
　　“没——没躲——”
　　
　　“小屁孩是畜生，不懂事，大人也不是人么？今儿不给个说法，绝不罢休。”
　　
　　“你——你骂人？！”
　　
　　“你还知道是骂人啊？说吧，今儿这事怎么解决？我也要报警了！”
　　
　　“我——我可认识你——你就是那个——”
　　
　　“呵呵，没错，我就是那个有名的泼妇。你说怎么办吧？”
　　
　　“这——就碰了下，又没伤着——”
　　
　　“有伤没伤难不成你说了算？警察叔叔，来给个说法。”
　　
　　看到女孩和她妈妈被簇拥过来，我笑着蹲下，一把拉住小女孩：“告诉干娘，刚才是怎么回事儿？”
　　
　　“你——你是干娘？”
　　
　　“对！有干娘在，别怕，说说刚才那个野小子是怎么欺负你的？”
　　
　　不出所料，女孩的胆量丝毫不输她妈妈。抬头看看我，大声说：“他说那些树是他的，不让我摘上面的小花，把我推在地上，我就抓了把泥巴扔到他头上。”
　　
　　“这树怎么成他的了？！果然是猪生猪狗生狗呀！看来，只有猪狗不如的，才会这么教育孩子吧！哎呀！我家干女儿肯定是摔坏了，警察叔叔，快送我的两个女儿去医院，检查，拍片，化验，全身CT，一样都不能少。谁家孩子不是心肝宝贝呀！马虎不得，赶紧走。”
　　
　　高个警察答应一声，抱起我女儿，我抱起女孩。隐约听到后面老爷子在说，真倒霉，遇上这个不讲理的！
　　
　　我心里乐得不行，回头看到身后女孩妈妈，也是我曾经的闺蜜粉儿，她茫然无措的滑稽样子，让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是的，以前总是粉儿让我懵，我终于也让她懵了一回。后来想想，这几乎是我半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件事。
　　
　　2
　　
　　警车绕了一圈，停到我家楼下，高个警察对我女儿说：“跟姑父再见。”
　　
　　女儿挤眉弄眼回了一声：“呸!”
　　
　　我冷哼：“想做孩子姑父，你觉得能过我这关么？”
　　
　　高个警察指指我和女儿：“一对小魔女，怕，怕，真怕了你了！”
　　
　　警车远去后，粉儿仍低着头掐手指，口中念念有词，对我和警察的交涉充耳不闻，眼睛不争气的就湿润了。
　　
　　“八年——八年耶！”粉儿忽地大叫。
　　
　　“什么八年？”
　　
　　“我数了好几遍，我们已经分开八年了耶！”粉儿抓起我的双手：“你也数数，看看是不是八年？”
　　
　　我们四只手开始对着比划，她独自念叨：“我们是03年秋天合租在一起的，05年我回家结婚，两年后，我们又在一起住了一年，06,07,08，对，我们是08年分开的吧？你也数数。”
　　
　　我跟着念叨：“08减去05等于3，中间我们隔了3年么？我记得是两年的呀？”
　　
　　“不对不对，我们肯定是08年分开的，那年收花生的时候，我生的宝儿。今年是17年，17减去8，你把手张开，不要动，我这里不够数了——我两只手是10个，你再伸7个——”
　　
　　就这样，我和粉儿花了半个多小时，才厘清了我们分开的时间，7年，或是8年，也有可能是9年。
　　
　　算清楚了，粉儿更是开心：“反正就是这几年，我记性好吧？”
　　
　　我竖起大拇指：“粉儿记性就是好!”
　　
　　我以为她会再次跳起，可是没有，粉儿忽然直楞楞地盯着我，盯得我心里发毛，好一会才憋出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我拼命忍住笑：“对呀，我——我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你，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这就是粉儿，总是很快乐的粉儿；没文化缺心眼的粉儿；言行不合常理的份儿；无法理喻无法正常交流的粉儿；和认识她时一样，一点都没改变的粉儿。
　　
　　后来很多人都说，我能和粉儿相安无事两年多，已经是奇迹，八年后，在离曾一起打工的城市千里之外相遇，更是奇迹中的奇迹。
　　
　　3
　　
　　当晚，我第一次知晓“蝼蛄肚”竟然也能遗传。
　　
　　整瓶的洗发水和沐浴露被粉儿和蝲蝲蛄用得精光，十平方的卫生间到处都是泡沫。起初，粉儿和蝲蝲蛄在泡沫里捉迷藏。我女儿听到喧闹，马上溜了进去，接着，我也滑了进去。
　　
　　女儿对蝲蝲蛄凸起过分的小肚子很好奇，摸捏了一次又一次，又将粉儿的“蝼蛄肚”摸了一遍又一遍。粉儿和蝲蝲蛄骄傲地凸起浑圆的肚子让她摸，女儿却摸起自己和我的小腹，我和她奋力运气，头向后仰，尽最大努力将小腹鼓起，却怎么也比不上粉儿母女。女儿最终泄了气，摇摇头，一脸的自惭形秽。
　　
　　整整两个晚上，我才从粉儿口中勉强弄明白她这些年的遭遇。遭遇其实很简单，简单到可以用一两句话概括：粉儿第一个孩子叫宝儿，三岁时丢了，然后就和老公一起出来，开着“小飞虎”，边打工或摆路边摊边寻找，四年前在东北生下了蝲蝲蛄，现已找遍大半个中国。
　　
　　这些信息都是我推测整合出来的，粉儿是不会说这些话的，她只是不停地告诉我哪里的东西好吃；哪里的人好看；哪里的房子漂亮。越说越兴奋，越说越开心。
　　
　　而那晚，粉儿夫妇在我家公园边上卖麻花，被城管撵散了，蝲蝲蛄什么时候跑进公园的，粉儿夫妇并不知道。
　　
　　我心里苦笑，一对马大哈，难怪宝儿会丢。
　　
　　奇的是，这么多年没找到孩子，粉儿夫妇却没半点失落样，依然成天又说又笑的。
　　
　　很多年后，我才发现，和粉儿在一起，并模仿她说话行事的那些日子，才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4
　　
　　“你们成天瞎逛，又没个照片，怎么找孩子呀？”
　　
　　这是第三天晚上我女儿的疑问，一本正经的疑问，我差点笑岔气，反问：“你认为应该怎么找？”
　　
　　“找警察叔叔，在电视上发寻人启事，发微信群，QQ群，朋友圈。”
　　
　　我摇摇头：“粉儿阿姨有最好的法子。”
　　
　　此时，粉儿正在试穿我的睡衣，扭摆着回：“找我家宝儿很简单耶！问菩萨就是。”
　　
　　这是粉儿独有的解决问题的法子，她说无论什么事，问菩萨准没错。
　　
　　问询过程也很独特，不烧香，不跪拜，跨进庙门，绕开正殿大菩萨，从右边开始挨个数那些小菩萨，数到和自己年龄相同的数字，便停下来仔细看，看那尊菩萨是笑还是哭，笑，说明万事大吉，哭，说明诸事不宜。
　　
　　记得粉儿第一次重回我们租住屋时，我曾经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接纳她，就避开她偷偷去问过菩萨，回去时，蹲在门口等了我一夜的粉儿已经走了，我为此愧疚了好多年。
　　
　　现在，终于可以和粉儿一起去问菩萨了，我兴奋得一夜未眠，天刚亮便载着粉儿母女去了镇上的庙宇。
　　
　　我很想弄明白，粉儿到底是怎么问菩萨的。
　　
　　说是庙宇，却并不正宗，历史不会超过五年。
　　
　　近几年间，我们这一片各种寺庙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一村一小庙，一镇一大庙，大都由当地政府投资并管理，仿佛遍地都是佛教徒似的。对此，我一向不屑一顾——实在看不惯那些见谁都要极力鼓动捐献结缘的。
　　
　　因为太早，没见到和尚和管事干部，心情便舒畅了许多。跟着粉儿大步流星直奔大殿西侧，可惜新庙初成，佛像稀少，数到第六个，已到尽头，正迷茫，粉儿毫不犹豫从大佛后面绕到东侧，口中念到九便停住了，
　　
　　“怎么会是这尊？你今年三十三岁，继续数下去啊！”
　　
　　粉儿摇摇头：“就是这个，第九个，宝儿今年九岁。”
　　
　　我暗暗做了三次深呼吸，看那尊坐着的弥勒：“他在笑！笑得很惬意耶！”
　　
　　粉儿不说话，只默默看。
　　
　　我顿感寒气袭人，因为我看到粉儿脸色阴沉，和刚才判若两人。只听她小声说：“你看，他的嘴是在笑，可眼里有泪咧。”
　　
　　我再抬头看，弥勒真是泪眼迷离的伤感模样。于是想起上一次去数佛像时的情形。那天我先是从东边数，看到一个神情凄然的佛像，不甘心，再从西边数，和我年龄数相同的佛像在笑，后又不放心，返过去重新数，结果，原先那个苦着脸的，却是一脸微笑。
　　
　　由此明白，每次看，佛像的神情都不会一样。
　　
　　这样想着，走到大殿门口，面朝里，高举右手，大声对粉儿说：“我们数错了，看，拿笔的是右手，东边才是右边，应该从东边数起才对。”
　　
　　粉儿不为所动，慢慢步到大殿前，面朝南，正对着我的脸，高举右手摇晃：“你看看，男左女右，拿筷子的是右手，右边就是西边，没错的。”
　　
　　“我家宝儿再也找不到了！”
　　
　　粉儿说这话时，正把头埋在我的床上，我笑着推她起来，准备给她加油鼓劲，却猛然呆住了，因为我看到她眼里有泪光闪动。
　　
　　我从没见粉儿哭过，这一次也是。
　　
　　5
　　
　　和上次一样，没有先兆，更没让我欢送，粉儿就离开了。
　　
　　她老公搪塞说老家有些急事要处理，我苦笑回：“萍水相逢，聚散随心，你们不必在意，我也不会在意。”
　　
　　那边，粉儿抢过电话，往日没心没肺的口气荡然无存：“姐，对不起，没招呼就走了，因为我想明白了。”
　　
　　我大奇：“你想明白什么了？”
　　
　　粉儿没有回答，就挂了电话。第二天，我带女儿去公园摘桂花，正商议怎么做成香水，粉儿的电话打来了，是他老公，声音很小：“姐，粉儿的病好像好了。”
　　
　　“是吗？”
　　
　　“姐，其实我家宝儿不是丢了，是没了。”
　　
　　“啥子意思？”
　　
　　“宝儿三岁那年秋天，粉儿带他上山去摘野果，摔没了！”
　　
　　“这——粉儿知道么？”
　　
　　“知道，这些年，她都病着。不过，这些天真的好多了！”
　　
　　我听到粉儿唱着歌走近，依旧是那首她唯一能唱全的歌。那个陪她一起发疯的男人忙住了口，我不禁跟着唱起来：“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边上，女儿看看我，小嘴一撇：“切!现在可是秋天！春天还早呢！”
　　
　　说完，忽地亮开嗓门：“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2017      11    2

欧阳梦儿

我读到了一个女子的侠骨柔情。包袱抖得漂亮。特别是粉儿最后刷的一个全身亮相。

紫玉清凉

开篇写得张弛有度，诙谐有趣，结尾却笔锋陡转，揭开粉儿得病的原因。有看点，有留白的小说。
问候混混！

王阳

真的闺蜜，也许就像文中的“我”和粉儿，多年没有音信，再次见到，却依然熟稔。

混混

非常感谢各位的回复支持。

混混

吾其还 发表于 2017-11-4 16:34
从头至尾读一遍，又从头至尾学习一遍，感受到人物命运，有些唏嘘。

谢谢来读。
互相学习。

吾其还

从头至尾读一遍，又从头至尾学习一遍，感受到人物命运，有些唏嘘。

混混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7-11-4 09:07
这是一篇关注弱势群体，弘扬人性本真大爱意境韵致俱佳的小说。情节丰满细节逼真，人物刻画形象生动。作品读 ...

评论过奖，深感惭愧。
所提意见，上面已有人提，我已说明，恕不重复。
非常感谢你的评判，还望不吝赐教。

混混

柯英 发表于 2017-11-3 15:18
这个小说的构思和内涵都挺顺溜，写得的有趣，泪中带笑，读起来轻松活泼。

小说的主要功能就是娱乐，喜欢就好，感谢留言。

混混

an安 发表于 2017-11-3 14:22
学习。有些痛有些伤，努力笑着也难相忘。

谢谢来读并留言，祝好。

混混

临沂风铃 发表于 2017-11-3 04:29
老师的小说很有读头，拜读学习，问好老师！

喜欢就好，学习不必，祝开心。

混混

梁敏才 发表于 2017-11-3 15:41
欣赏美文，支持佳作，请老师也支持我一下

非常万分谢谢你的支持。

混混

剑叩南天 发表于 2017-11-2 22:22
这篇小说很有情节，写得很生动，也很顺畅，看了使人感到对所写情景历历在目，人物也比较丰满。不过开始对付 ...

过奖了。
你提出的问题，同时也是拙作所要表达的思想，所以，在文本中已有明显说明。
谢谢，还请不吝赐教。

混混

逐鹿江南 发表于 2017-11-2 21:58
为小说加分！

谢谢你的分。

混混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17-11-2 22:04
这个小说不同以往，笔力上有了些女儿家的绵柔感，还是喜欢以前的你，那份“韧”性无人能敌。当然，此篇有 ...

这个写得有点匆忙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