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敏敏（4） - 中财论坛

　　两个月过去了。这天早晨，秦敏敏感觉有些轻飘飘地爬起来，她全部脱光，站到体重秤上称了下净重，75公斤。她已经由快200斤减到150斤了。她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是一个有些颓丧的女胖子——毕竟她的身高只有一米六啊！但她已经由一个巨型大胖子变成一个中型胖子了。

　　敏敏穿好衣服，拍了一张自拍。她看着照片，发现自己脸上不但是眼袋，连腮帮的肉都往下掉坠了。原来胶原蛋白丰富的超弹感也没有了，一片委顿的黄之上，似雀斑又似老年斑的东西恬不知耻地跳跃着。敏敏没有用美颜，这是最真实的她自己。她闭上眼睛，心里一阵酸楚，眼泪滔滔而下。即便老丑，也是自恋无敌啊，怎么办呢？敏敏又摁了下手机，使用了某个P图软件的美化功能，不一会儿，刚拍的那张75公斤的照片就变样了。依然是一个中型女胖子，但脸白了，眼亮了，忽然就气质起来。敏敏再将这张照片和200斤的对比了一下，心里一喜，想都没想就发了朋友圈。造假如此令人愉悦，是盲目自恋的另一不堪款式。

　　封频点赞。嘉年点赞。连那个曾捧着她的双乳连呼玉环玉环的中学语文教员也点赞了。可敏敏却又很快把这条微信删了。男人们的赞愈加提醒明白一切真相的自己，他们喜欢假的。我可以为了愉悦自己而造假，却不为他们，任谁也不为。看似温和的敏敏仿佛忽然听到了另一个自己对这个自己的教导。

　　现在敏敏接受了凉白开和柠檬水，而摒弃了奶茶、咖啡等一切稠厚香甜的饮品。那些曾经令人欲罢不能的种种美食的诱惑也没那么大了。每一顿都是定量的，一小盘或一小碗，极少的油盐，蔬果不限。每一口都变得珍贵而有意义起来。现在敏敏每次进食前，都会在心里涌起一种神圣而庄严的感觉，原来，克制也是一种美。

　　又过了些日子。有一天敏敏在跑步，那是晚上七点半的样子。跑着跑着，天空中飘起了蒙蒙细雨。说是故乡却似异乡的街头，一切人和物都陌生着。敏敏踏踏实实地跑在细雨里，既不躲避，也不加速。跑着跑着，浑身就湿透了。额头的汗水，身上的汗水，和细雨混在一起，她的样子像极了落汤鸡。但就是在这种情境下，敏敏的心里生出宁静和欢喜。继续，继续，继续。每一步都毫不犹豫。每一步都毫不费力。每一步都毫不后悔。

　　到家了。敏敏还没来得及擦擦自己满头脸的汗水和雨水，她掏出手机来照照自己的样子。脸核真的尖了。眼袋和腮帮往下坠得更厉害了，因为肉少了。脸色黄着。脸上有许多斑点和痘痘。再仔细地往灯下瞧瞧，敏敏在自己的眉毛里发现了三根白毛。她是真的老了。减肥又使她加速地变丑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敏敏继续仔细地端详自己——这么不好看的自己，而自己的嘴角边却荡漾着笑意，眉毛和额发上湿漉漉的汗珠和水珠，每一滴都是实打实在的经历。

　　敏敏笑着举起手机又拍下了此刻的自己。不再用任何美颜，也不再和之前的任何照片对比，她把照片在朋友圈发了出去，配的文字是“我就是我。”

　　这一回，男人们都沉默了。嘉年没有赞，中学语文教研员没有赞。封频也没有赞。夜晚十点钟了，敏敏和母亲道了晚安睡下去，关机的时候看到微信有回复，封频说，“你就是你。”然后又问“该回来了吧？”

　　敏敏向封频道了谢。封频有些拘谨地说，“谢我什么呀？”敏敏就粲然一笑，就像封频当初对她笑的那样。她知道，她这样笑着，眼角已经有了细碎的皱纹。这皱纹看起来很丑，但换一个角度看，又很美。

　　又下雨了。雨水将奔跑的他们淋成了一对落汤鸡。她一步也没有停下。他也一步都没停下。他们一直跑到雨停，已经跑到了一条小河边。湿漉漉的她看着湿漉漉的他，分不清汗水和雨水。她主动伸出手去抚摸一下他的下巴，因为这一程，那里那么清晰地长出了青茬。他将湿漉漉的她拥入怀里，替她理一理鬓角的湿发。他的手不易察觉地愣了一下，她就明白，他看见了她鬓角藏不住的白发。他有些用力地拥紧她，像小鹿一样纯真的目光看着她，“何必要那么在意人存在于这个世上的皮相呢？你知道，从遇见你开始，我就不在意这些。”敏敏笑了，她的手继续逗留在他下巴的青茬上，她慢言细语地回答，“有什么在意的呢？只不过，你此刻拥抱的和我抚摸的，都是这人间的皮相。”停顿片刻，她又悠然续上“而已”二字。

　　三年过去了。敏敏四十三岁了。每天早晨吃一片降压药，每天吃四到五种蔬菜和水果，每天跑一万步以上。她现在的体重是57.5公斤。现在很容易就能看到她的白头发了，但她从来没染过。她每半年会做一次全面体检。她有时依然在意那零星几个忽高忽低的箭头，有时又禅意一笑。她现在的职位是某广告公司设计总监。她每年至少出门旅游两次，祖国的大江南北，以及境外。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会带上母亲。她再也没有过男朋友。嘉年从三年前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封频在朋友圈发了他的结婚照。敏敏看见英俊逼人的封频边上是一位穿着曳地洁白婚纱的美人，可这美人的脸在她眼里是模糊的——他的皮相要和另一个女性的皮相结合了，而已。那穿婚纱的女子是谁都不重要，只要他身边有了这么一个穿着婚纱的皮相。

　　敏敏想起她和封频度过的那一晚。她皮肉松弛的肉体被他年轻健硕的肉体拥抱着。他只是不断地吻她，吻她生了皱纹的脸和额头，吻她鬓边的白发，吻她失去润泽的嘴唇，却不动她。她摸到了他勃起的身体，笑着说，你不动才是真心。封频脸红了一下，继而释怀说，“它是它，我是我。”那一晚，他们就这么睡着。他时时吻她，她时时伸手握着他的身体，它有时候平静，有时候勃起。后来他们都明白了，这种有时候，就是内心的平静和真实。

　　封频的结婚请柬真的寄来了。敏敏戴着眼镜左看右看，觉得请柬上的字虽然写得有那么大，但怎么看起来有点花呢？敏敏将那请柬往远处递了递，眯着眼看了看，还是看不太清楚。她自嘲地笑笑，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幅眼镜换上，字迹就清楚了“送呈秦敏敏台启，封频和xxx谨订于xxx年xxx月xxx日于xxx酒店举行婚宴，恭请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