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笔

言默然

  　　

                         一支笔

         卸下梭头的老牛，梳理过发亮的秃头，悠悠弹了两个响指，扭动脖子仰脸看天。春雨洗过的天空，清澈和煦恬润静谧；几缕白云在蔚蓝的天空底下随意舒卷，轻盈飘逸，悄无声息，无碍天空的和煦也不扰天空的静谧。
         八零后县长请他喝茶，叫他老哥，拉着他的手慰留他，恳求老哥退职不退休小车不倒只管推，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哥仍须努力！隔三岔五来县府转转，原工资照发再加些津贴补助，一班人还需老哥带带呢。
         哈哈，年青人高学历，稍许修炼就炉火纯青出神入化啦！熙熙攘攘仕途路你追我赶争上游，半个世纪前的独轱辘车都文物或垃圾了，无须老牛鼻子窟眼插大葱吧？
         老牛静静地欣赏年青人的出神入化，眯眼微笑，滑出嗓子眼的话儿在嘴巴里兜了一圈又溜回肚子里。他抽回手抱拳给县长作揖，乐呵呵地说“耶是！”说本应该、也本想老骥伏枥继续革命挥洒余热，力所能及抹抹桌子扫扫地，只怕踢脚绊腿碍大伙的事儿。当然，当然些许顾虑是次要的。无奈儿媳妇程咬金打劫，非要公婆去北京带孙子不可，不榨干公婆的剩余价值不罢休，凶巴巴地翘首以待一天一个电话，催得人头昏脑胀寝食不酣喝茶都烦。
是吗？哎呀，老哥哥，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呐！不过，老哥的儿媳祈盼孝顺公婆实属聪颖贤慧，难能可贵，可亲可爱可嘉哦！县长一脸同情转而一脸羡慕，拍着老哥胳膊安慰嫉妒老哥，问老哥真要跟嫂子去北京带孙子安享天伦之乐么？
是的，县长。老牛一脸哭相，说要不这样，我教您嫂子以赵子龙为榜样单枪匹马长板坡，我留下给县长递水端茶？
不不，不可！老哥哥，勉为其难了。县长脸上堆满遗憾和失落，悻悻取出准备好的礼品捧给老牛，说，这个，是老哥应得的荣誉，我代表县政府和全县人民感谢您！
礼品盒上敷贴着精致的封页，“梨阳一支笔”熨金字儿分外亮丽，还压盖着梨阳县人民政府大印呢！哎哟，挺悉心，蛮像一回事儿。老牛接过礼品深深地给县长鞠了一躬，两绺愧疚在肚里翻跟头。一愧疚多年逢场作戏，油腔滑调耍贫嘴荒芜了一支笔。二愧疚去北京带孙子的路已被亲家夫妇严严实实封堵，说儿媳妇翘首以待不过顺手给自己脸上抹猪油。
多年来，老牛娴熟于脸上抹猪油，常把美丽的幻想殷切的祈望当既有现实描摹，自觉或不自觉地以雾里看花水中捞月的假大空推心置腹，笑眯眯调侃或瘪嘴哀叹随机转换，忽悠煽情出口成章不打腹稿，信手拈来淡定从容，心不发慌脸不红。
儿媳妇独生女，亲家夫妇捷足先登，扎桩北京带外孙不挪窝。老妻尝试几回都挤不进去，大老爷们岂好意思挤？虽朝思暮想贴近儿孙，可当兵的儿子不理家政，儿媳主事一言九鼎总觉得生身父母比公婆贴心，随意差遣好使唤颐指气使不看脸。
很多时候，老牛连自己一块忽悠，为自己编造的故事而感动而泪湿眼睑而一塌糊涂；一塌糊涂后找不到北，再拿出时间清捋出口成章的真假虚实度。惯性使然，想停都停不下来。犹如法门寺的贾桂，站惯了不想坐，坐下屁股不舒服。
回到家里，老牛没拆封县长的礼品盒，原封未动放进书柜。县长告诉过他，礼品盒里是支中档品牌的派克笔，一千多块钱，从政府机关工会经费中列支的。
他从书柜里翻出另一个盒子，从盒子里取出英雄牌钢笔。枣红塑胶笔杆，磨损刮痕斑驳陆离；合金笔帽，锈迹黄橙橙的。他找来沙纸细细地打磨，清洗三遍吸注墨水，纸上画写仍然流利。
时光荏苒，几多曾经几多浮尘？几多奋发向上几多身不由己？一幅幅画面纷至沓来，仿佛昨今。他掏手帕，擦拭眼角的湿润。
这支英雄牌钢笔，是他过十岁生日那天，父亲卖掉母亲攒了一个月的鸡蛋和家里唯一的叫鸣公鸡买来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丢下铅笔接过钢笔，他兴奋得睡不着瞌睡，睡睡又爬出被窝捉笔写“人”。一撇、一捺，一撇、一捺……“人”字写满纸，大的，小的，正的，歪的，有的丰满有的干瘪，有的伟岸挺拔有的窝蹩羞涩。
十六岁时，无产阶级占领教育阵地。他用这支笔作文《人生路长》，搜肠刮肚找搔头皮，搔出父亲教他的三字经开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改造中的黑帮老师翻开他的作文看了一眼忙闭眼，叫他重写。他投告住校贫宣队，贫宣队听他朗读说挺好嘛；黑帮老师诚惶诚恐，贴近贫宣队耳朵说三字经是毒草，贫宣队忙“呸”，质问他小子啥出身？他头一昂：贫农！
二十六岁时，大办社队企业如火如荼，小窑厂造纸厂炼油作坊遍地开花，家家户户生产烟花暴竹。他用这支笔为乡长起草《人定胜天》演讲稿。乡长在他起草的演讲稿中插入豪言壮语：憋足劲上天揽月，甩开膀下海捉鳖，争英雄当好汉，敢把烟囱杵上天！他嬉戏，悄悄在乡长的豪言壮语后边批注“牛B”又悄悄把“牛B”涂成墨蛋。乡长特喜欢墨蛋，夸他的双感叹号给力。
三十六岁时，商品经济大潮风起云涌，政府动员公职人员八小时外经商，只要不耽误工作，八小时内也可以给做生意的亲属看看摊帮帮忙。他用这支笔为镇长起草《人欢马叫》汇报稿。镇长夸他文笔不错，指出人是主角拔高点儿、马是配角压低点儿为宜。镇长说已亲自动笔调整了，叫他文印出稿。给捉笔出身的镇长捉笔一稿交差，他情不自禁想给镇长一个拥抱，矜矜持持又放弃了。
四十六岁时，开放搞活与五讲四美并茂，他为县长起草《人杰地灵》报告稿。不用笔爬格子了，改用键盘敲。敲好发县长审阅呢，县长打不开电子文本发飚。老格子捂嘴笑，咬耳朵告诉他，县长的电脑是摆设，须打印呈送纸本文稿。前两稿是必须的过场，县长基本不看打回重写，第三稿即使跟第一稿一字不差，县长也肯定你辛苦了。真的么？试试看。嘿，果然！他感谢老格子的指点，邀老格子举杯把盏猜枚划拳。
五十六岁以后，老牛同志常被巴掌拍上主席台作重要讲话。由舞文弄墨转行经营嘴皮子，他方知遣词造句跟口若悬河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职业。就像菜农与菜贩，又如做耗子药的跟卖耗子药的，似乎靠得很近，营生方式却大相径庭。
第一次给捉笔的秘书当嘴，他手捧讲话稿目不转睛，却总嗑嗑巴巴念不顺，众目睽睽下不停地掏手绢擦汗。隔行如隔山，他铁杵磨针潜心修炼，由时而脱稿发挥到偶尔瞥一眼讲稿纵横捭阖，一步步从必然王国挤进自由王国。及至达到随心所欲穿插奇闻轶事和台上谈笑风生、顺手拈来荤素段子跟台下亲密互动的境界，就常有额外的掌声送他，或热烈夸张或稀拉冰凉。
“牛掰！”有人送他雅号，甚至有人笑话他“二流子政客”。他淡然一笑，并不跟人家计较。职业的副产品，或毁或誉，都是嘴皮子换的耶。
往事如烟，苦辣酸甜咸，五味俱全。
老牛把父亲送给他的英雄牌钢笔，摆放电脑桌上敲击键盘，继续他幼少未了的遂性率真。再敲二十年没问题吧？一年十万字儿二十年就是两百万字符，没票票付梓怎么办？那就找块石头呗。他想。
“你的问题主要在于读书不多而想得太多！”老牛倏忽又想起杨绛先生的经典语录。他感觉杨绛先生的语录尖锐准确，直切他的脉搏。他还真没读几本书，连四大古典名著也就一目十行半截子撂荒。几十年晕头鸭子逮鱼捉虾，江湖谋食忙生活，不！忙生存。生活跟生存，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吧？生活应是本真状态，生存则受多种因素制约。退休了制约因素淡化了，他想回归本真状态，边读书边敲键盘，敲到八十岁歇手，再去找石头。石头可遇不可求，就那么好找么？嗯！
哎哟，又胡思乱想草长莺飞！不想了，桃红柳绿春光明媚，太阳底下甩甩胳膊撂撂腿，继续欣赏蓝天白云去。他关闭电脑，收起父亲送他的笔装入盒子放进书柜，愣怔了会儿又打开盒子取出笔，挤出墨水清洗擦净，重新放进盒子藏进书柜。
他想在孙子十岁生日时，把父亲送他的笔当生日礼物送给孙子。
2018-4-7 08:10

太和五中张奇

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爷爷功不可没，家长里短的生活琐事能拿来成文，值得学习，生活处处皆文章。

碣石清风

十二万买个起跑线。万般感慨无限心酸。家长理短言谈话语间，反映世相触及灵魂。诙谐犀利，好文。

戈眉

哦，我接过信笺，参照胡校长的样稿表述：我想让孙女赢在起跑线，为孙女申请双语实验小学学籍，志愿捐赠十二万人民币。

如今需要这样选校了？唉

言默然

微风轻拂 发表于 2018-2-8 05:27
等到中国成为世界超一流强国，就不需要学外语了，汉语变成英语。

上茶，微风先生您请，谢过关注勉励，问好，远握

言默然

文字闪耀生活 发表于 2018-2-7 10:58
十二万，为自己绝对不舍得，反正不花也后悔。我也如此，一年中给孙子花了这个数多点。也心疼，又期盼。现在 ...

上茶，五零后您请，我辈都是一样滴，或许大同小异差不离

言默然

an安 发表于 2018-2-7 06:56
默然老师这是能拿出12万，尚能幽默风趣地表达无奈，多少家庭拿不出12万，起跑线上先退避三舍，只能靠孩子猛 ...

上茶，安安老师您请，谢过关注留墨，问好

言默然

MLMC 发表于 2018-2-7 00:26
问好！默然文有，真是厉害！真舍得花钱！
１２万。还不知道，究竟能够起到多大的作用？现在的起跑线，真是 ...

谢过先生留墨赐评勉励，远握

言默然

MLMC 发表于 2018-2-6 23:58
欣赏大作！问好！

拜谢先生关注，问好

言默然

MLMC 发表于 2018-2-6 22:45
问好！很给力！赞一个～

上茶，满仓先生您请

言默然

夜莺 发表于 2018-2-5 19:38
好像标题的家长里短，是这个里不是你那个理哈?

谢过夜莺老师细心，就家长理短吧，以为可用

言默然

夜莺 发表于 2018-2-5 19:37
看先生文章真过瘾，无论语言还是思想都是杠杠的！大赞一个！

上茶，夜莺您请

微风轻拂

等到中国成为世界超一流强国，就不需要学外语了，汉语变成英语。

文字闪耀生活

十二万，为自己绝对不舍得，反正不花也后悔。我也如此，一年中给孙子花了这个数多点。也心疼，又期盼。现在的老人能为隔代花点都是衣食无忧的，宁自己省，绝对要关注起跑线。无奈并快乐，现实无情。

an安

默然老师这是能拿出12万，尚能幽默风趣地表达无奈，多少家庭拿不出12万，起跑线上先退避三舍，只能靠孩子猛冲了。国情如此，家长只能掏钱找门路，孩子只能在跑道上角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