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四棵杨》与《白鹿原》的文字风格
读一部小说,我首先感受的是它的语言文字。如果文字引不起我的阅读兴趣,再新颖的题材、再深刻的主题、再奇妙的手法也勾不起我的欲望。
有人喜欢文风的简约,有人喜欢语言的繁复。就我而言,倒不一定囿于一例。简约有简约之美,繁复有繁复之奇。只要它的文字有足够的张力,我都喜欢。寒川子的《四棵杨》和陈忠实的《白鹿原》就是简约和繁复的典型代表。它们都是文坛的一个大树,前者如秋天的疏朗,后者似夏日的繁复。可以说是各擅胜场。
寒川子的《四棵杨》,大都用短句,语言简约到几乎篇无赘语,语无赘字。就连每个章节的小标题也不肯浪费一个字。通篇都是三个字语做标题,既干脆简洁,又通俗新颖,还深含寓意,极其凝练地概括了全章的内容,这在长篇小说创作中也是一个独特的创举。小说第一章《天雨雪》开头有一段景物描写,极其简练灵动:“山里的雪说下就下。三天朔风过后,空中先是砸下小米粒大小的雪珠子,落在地上乱蹦,接着是雪花,初时就跟春天的柳絮一样,飘飘袅袅,纷纷扬扬,扑脸迷眼。迎黑时,风住了,雪花大起来,四棵杨村连同周围的旷野渐渐罩上一层白袍。”一幅山村动态雪景图写得空灵婉约,极富诗意。像“迎黒时,风住了,雪花大起来”这样的句子只几个字,就把河南山村的地域色彩表现了出来。“迎黒时”显然是山村里的口语,城里人不会用。“风住了,雪花大起来”中,一个“住”、一个“大”就把风和雪的情态刻画得十分传神,又给人巨大的想象空间。这样凝练的句子简直是诗的语言,要想再删掉一个字也不能。小说中这样的句子俯拾即是。
陈忠实的《白鹿原》恰恰相反,它没有标题,却绝非简约到无,而是繁复至极,让整部小说显得浑重一体,让人无处切开。再看小说的正文,开篇的第一句就很繁复:“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这一句把白嘉轩刚强、传统、封建、坎坷……等独特个性和人生经历做个暗示,内涵极其丰富,只此一句便定下了全书厚重的基调。煌煌五十万言,通篇迭用长句,文势浩荡,大气磅礴。后面的叙事、状物、议论多采用博喻技巧,排比手法,勾连转折,回环往复,壮文势,广文义,如龙搅大海,尽显波澜壮阔的雄奇之美。有人嫌《白鹿原》的语言笨重得有时叫人喘不过气来,就试着抽取了一段文字进行删削,但奇怪的是,删削以后的文字的确简约凝练了,但是“白鹿原”浑重的气势陡然就没了,倒显出几分江南山村的风味来了,当然,那也就不是“白鹿原”了。
《四棵杨》和《白鹿原》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作者都选择的方言入书,使全书充满浓郁的地域色彩,读来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如临其境。
寒川子笔下人物,满口村言俚语,却经过精挑细选,字字传神,每句话,每个字都必定符合每个人物的身份、性格,因而《四棵杨》中虽然涉及了近百号人物,却各有个性,绝不雷同。随便挑出一句看看:“青龙吐出一口烟,将烟灰磕在旁边一块石头上,‘万支书,啥叫好日子?对咱庄稼人来说,有吃有喝就叫好日子。庄稼种一季了,又是上粪,又是深翻,又是剔苗,又是除草,社员们累死累活,为的就是这几天,咱咋能扔下不管哩?’”青龙是书中一位愣头青。一个“吐”字、一个“磕”字,将青龙的冲劲儿通过这两个细微的动作传神地刻画了出来。“啥叫好日子”、“上粪”、“深翻”、“剔苗”、“累死累活”、“咋能”等等,都是山村老百姓说惯的俚语,设问自答,语句短促,口气强硬,把青龙敢说敢做的性格展露无疑。
陈忠实的笔下,几乎没有经过精心加工地将原生态的关中土语直接嫁接,虽然显得粗俗,却把关中平原的风土人情原汁原味地呈现在读者的眼前。信手捡来一句:“鹿子霖双手捧着她的脸说:‘记得我说的话吗,白嘉轩把你的尻蛋子当作我的脸蛋子打哩刷哩!你说这仇咋报?’小娥知道他其实已经谋划好了,就静静地听着不语。鹿子霖说:‘你得想法子把他那个大公子的裤子抹下来。那样嘛,就等于你尿到族长脸上了!’”句中“尻蛋子”“脸蛋子”“打哩刷哩”“抹”“尿”等等语言虽然粗俗不堪,却极富地域色彩,且把人物处心积虑谋算对方的卑劣手段刻画得入木三分。
每位作家写作时都会选择自己认为最恰当的语言风格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寒川子和陈忠实选择了与他们笔下那一段乡村历史生活内容最相称的语言,各自形成了富有个性的文字风格。
《四棵杨》读来,如山涧奔流,毫无阻滞,时而浪花翻卷,夺人心魄,圈圈涟漪,余波不绝。令人倍觉亲近平和,通俗自然,余味隽永。就像一幅简约的工笔长卷,随处点染,留下意蕴无限的想象空间,让读者去揣摩,去体味,去感悟。在叙事上,寒川子采用纯白描的手法,很少有心理描写和评论性文字,而是让读者从人物的动作、表情、对话中去捉摸人物的心理活动。有个叫鱼战楚的这样评价《四棵杨》:“……每一字每一句都写得平实而自然,朴实得像农民精耕细作的庄稼地。小说中的语言也是原汁原味的乡村语言,那种土气,仿佛带着泥土的芬芳。这些在开始阅读时并没有感觉,只有进入到小说的角色中,越往前读,越理解这种语言的妙处,让你感觉到它是最好的表达,最过瘾的表达。脱离了这个语境,似乎难以回到故事中,也难以进入各个角色的内心深处。”这样的评论是恰如其分的。
《白鹿原》给人的感觉,就如大海狂涛,波澜壮阔。又如黑云压城,风雨骤至。一读之下,似沧桑老人,冷峻严肃,厚重压抑,深沉蕴藉。《白鹿原》采用的是纯叙述手法。很少有人物之间直接的对话。用作者的话说,是“把人物间必不可少的对话,纳入情节发展过程中的行为叙述,把直接的描写调换一个角度,成为以作者为主体的叙述。”“叙述语言的致命之处,不能留下任何干巴巴的交代性文字的痕迹,每一句都要实现具体生动的形象化,把纯属语言的趣味渗透其中,才能展示叙述语言独有的内在张力,引发读者读下去直至读完的诱惑力。”可见,陈忠实采用这样的语言是精心试验的。
行文至此,我又信手拿起《四棵杨》和《白鹿原》,看看书上的作者像,审视一下这两位我景仰的大作家。忽然有一个奇怪的发现:《四棵杨》勒口上只寥寥几笔勾勒着寒川子文弱清癯的面容,不知那鼻梁上架着的两个圆圈后面是怎样一双敏锐而温和的眼睛,让你尽情遐想。而《白鹿原》的扉页上,陈忠实满脸皱纹如纵横交错的沟壑,沉重地展示在我的眼前,让我顿悟什么叫古老、什么叫沧桑。从二人的作者像上,你自然就会读懂什么是简约之美,什么是繁复之奇——这二者在他们身上都达到一种极致。
如果硬要挑剔的话,《四棵杨》的语言有些像奶油小生,过于白净,若让腮边少许泛些青,会更增阳刚之气。而《白鹿原》的语言若打磨掉些许儿毛糙的胡茬子,硬扎扎、齐刷刷的会更显雄壮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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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霜刃无锋 于 2011-11-1 09:52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