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 恨 交 加 （短篇小说）

邱天

                     　　　　　　　　　　爱 恨 交 加
                           　　　　　　　　　　　　　　　     文 / 邱 天

　　　　　　　　                          一

　　炮声似乎还在很远处，飞机也似乎时不时在很远处福州那边的天空盘旋着。


　　空气昏沉沉的。


　　宁静的乡村被一种骚动搅乱了心情。


　　余邵杉摘下头上的斗笠，抬头朝天空看了一眼，一团乌黑的云朵飘来，风追随着，好像雨就在后面紧跟着。不好。他赶紧收拢才劈下的柴火，割来一根野藤，迅速将柴火捆好，扛起来就跑。


　　他快速走过田埂，走进了复兴堡里。


　　这座建于清代的土堡，座西朝东，占地面积约1776平方米，堡的墙高8.5米，墙厚1.7米，土木结构，内迴廊宽1米，绕堡一周，中轴线两侧各建有一座木构一进九开间房屋。抗战期间，1938年5月，福建省政府内迁永安。后来，中央银行福建省分行、省邮政管理局就设在这座土堡内。


　　这是1943年初冬，昏暗的天空让人觉得很压抑。


　　余邵杉跑进土堡后，将肩上的柴火卸在大门左侧的灶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雨不紧不慢地下下来了。


　　他庆幸地看看天，说：“还好，没有被淋湿。”说着，掏出了腰间的旱烟筒。他看了看邮政管理局办公室，一把铁锁锁住了门。今天是礼拜天，同事们做自己的事去了。中央银行那间也锁着。


　　一切都显得那么空，空得蹊跷，便觉得很不踏实。


　　余邵杉是邮政管理局职员。此时，他心里很不踏实。


　　雨不紧不慢地下着。又有人冲进了灶间。余邵杉警惕地看了看，是土堡内请来做饭的邻村大炼的村姑吴草莓。吴草莓也看见他了，轻轻叫一声：“阿杉哥。”余邵杉应了一声，朝旁边挪了挪那捆柴火，让出一块地给吴草莓。


　　“这雨下得。”余邵杉赶忙找话说。


　　吴草莓瞥了一眼身旁的这个男人，心里微微笑着，脸上却不敢流露出来。


　　余邵杉也偷偷看了身旁的女孩子，心里想说什么，嘴上却什么也没有说。


　　乡村里有流言呢，说余邵杉跟吴草莓是牛郎配织女，天生一对呢！可那个时候，乡下年轻人想自由恋爱，有谁敢啊？他们的爱意都深藏在了心里，不敢表达出来。


　　吴草莓看了看那捆柴火，说：“大家都去做礼拜了，你怎么还去砍柴火？”这话有关心的意思。


　“我看见灶间没有柴火了，就利用礼拜天休息的时候去砍点。”余邵杉点着了旱烟，吸了一口。


　　“可是，难道你不知道你们邮政管理局和中央银行都要搬走了吗？”吴草莓声音有些哽咽了，而后面的话渐渐小声了，像是从喉咙间漏出来的：“砍这些柴火还有什么用？我也不能在这里为大家做饭了。”


　　余邵杉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说：“是呀，这事听上司说过，我们要让出这个办公地点了。说是国民党台湾总部要从漳州搬过来，安置这里。”


　　吴草莓没有吭声，低着头。空气显得很压抑。


　　余邵杉看了看天，雨小点了，就对吴草莓说：“我先走吧。”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梭梭”的脚步声。吴草莓将食指竖在嘴唇前“嘘”了一声。他俩迅速关了灶间的门。


　　走来两个穿黄军装的兵。“应该就是这里了，进去看看。”其中一个兵说。


　　余邵杉嘀咕了一声：“是国军。”


　　　　　　　　                             二


　　迁徙，迁徙。1938年5月，福建省临时省会设在永安，许多机构也随后都搬到了永安。


　　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1943年11月18日，时任台湾党部主委的翁俊明被人下毒害死。于是，这之后，国民党台湾党部奉令从福建漳州迁到永安文龙，就设在这座建于清代的土堡内。于是复兴堡进进出出都是国军。


　　雨后的天空有了些许色彩，天边泛蓝了。而冬闲下来的村民们却将家门紧闭着，他们从土屋缝隙中窥视这些叫作国军的兵。人们对这样的兵没有好感，谁知道他们真抗日假抗日啊？日本人的飞机来轰炸的时候，他们在哪呀？人们忿忿的。然，人们却看见余邵杉朝复兴堡走去，这让大家很惊讶。


　　余邵杉的确是去复兴堡。邮政管理局搬走了，而他却接到上司命令被留了下来。这是为什么呢？他必须弄清楚。


　　复兴堡内，乱乱的。那些勤杂兵在忙着整理内勤。余邵杉不知道该找谁，他看见一个戴着大盖帽、佩带军衔像是军官的人站在一旁，就只好朝这个军官喊：“报告！”


　　“军官”转过身子，看了一眼这个没有穿国军制服却喊“报告”的年轻人，回了一个军礼，然后问：“你是谁？”


　　“报告，我叫余邵杉，是邮政管理局的职员。”


　　“余邵杉？”军官想了想，锁着的双眉舒展开了，问：“就是会使用电台、懂发报的那个余邵杉？”


　　“报告长官，是我。我学过电台。”


　　“哦，是的。你被留下来了。我们这里需要一名报务员。”


　　这下余邵山明白了，他已经由邮政职员摇身变成“国军”了。


　　就因为他在邮政管理局上班时学会了电台发报，却让国军要了去，留在了台湾党部。


　　文龙村也因为他的这个变故，人们有了议论。


　　吴草莓听到议论急了，她必须找他问问，怎么就当了国军？好男儿不当兵，难道他不知道吗？正当吴草莓要找余邵杉，余邵杉却到大炼来找她了。


　　“是谢委员让我来找你的。”余邵杉见到吴草莓就说。


　　听这话吴草莓怔了一下，她问：“谢委员是谁？他干吗找我？”


　　“哦，谢委员就是台湾党部执行委员兼宣传科科长。他们住在复兴堡，需要一个做饭的，听说你原先在那里做饭，就想请你回去。”


　　“住口！”躲在门后偷听的吴草莓父亲吴叔突然推开房门，朝着余邵杉喊：“我家阿莓不给国民党兵做饭！不去！阿杉你回去告诉那个姓谢的什么官，我们就是饿死，也不给国民党兵做饭！”


　　“吴叔。你不要生气，听我说。”余邵杉看见吴草莓的父亲出来干涉了，就想解释一下。


　　“你滚！阿杉我懂得你，你想出鬼点子来讨好我家阿莓是不是？你没安好心！阿莓就嫁乞丐，也不会嫁给你！”吴叔骂着，操起一根竹扁担赶余邵杉走。余邵杉看见吴叔气在火头上，这个时候再说什么也没用，赶紧走了。


　　走出两丈地之后，余邵杉回过身来，大声说：“吴叔，住在复兴堡里的国军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坏人，他们是来抗日的，他们是研究光复台湾、振兴中华的一班人，筹备收复台湾呢。”


　　吴草莓趴在矮墙头，看着远去的阿杉哥，眼眶中流下了两行辛酸的泪水。


　　这之后，吴草莓经常一个人偷偷地从大炼去到文龙，远远地望着复兴堡，那里有她喜欢的阿杉哥，他在做什么呢？也抗日吗？也光复台湾、振兴中华吗？


　　风雨飘渺的复兴堡，留给吴草莓太多的疑团和思念。寒风簌簌，携带着相思雨，让两颗思念的心人各一方。


　　　　　　　　   
　　　　　　　　　三


　　余邵杉说的谢委员名叫谢东闵，台湾人氏，9岁入学，接受日本人奴化教育，18岁在台湾台中第一中学毕业后只身前往上海，考入东吴大学法学院，后转入广州中山大学法学院政治系，毕业后在中山大学任日文讲师。这年台湾党部迁到永安时，他任台湾党部执行委员兼宣传科科长。民国三十三年（即1944年）初的一天，他去见蓝德先生，知道美国新闻处的监听设备已经完成，却请不到懂日语的人。蓝德邀请懂日语的谢东闵每天晚上到新闻处收听台湾的广播，说这个工作对抗日复台的目标有益，而且是夜间工作，不妨碍谢东闵在台湾党部的任务。于是谢东闵答应帮忙。从此，他白天在党部工作，夜晚到美国新闻处上班。美国新闻处当年就设在永安城郊的上东坡（现永安一中附近），距文龙村复兴堡3公里左右。谢东闵每天步行来往。

　　谢东闵奉命到永安台湾党部工作时，妻子和二个儿子还在桂林，生活起居没人照顾。他还考虑到党部一班人三餐要吃饭，应该要有个做饭的，才让余邵杉去大炼请吴草莓回复兴堡做饭。当他听余邵杉说吴叔不让女儿出来做事时，遗憾地摇了摇头。他很理解，让一个姑娘跟一班男兵在一起，那是何等的困难。

　　余邵杉想念吴草莓，便有时上班做事走神出了差错。谢东闵知道了，很替这个青年担心。而吴草莓想阿杉哥时，就老远地朝复兴堡方向眺望……

　　一天傍晚，谢东闵步行去美国新闻处时，遇上了这个姑娘。他看见了这个躲在竹丛中朝复兴堡眺望的吴草莓，故意咳嗽了一声。

　　这声咳嗽让吴草莓吓出了一声冷汗，她转身就想跑。

　　“姑娘，你叫吴草莓对不对？”谢东闵微笑着问。

　　吴草莓突然站住了，她转身看看这个穿着国军制服的男人，惊讶的目光透出一丝恐惧。

　　“孩子，别怕。我不是坏人。”

　　一声姑娘改作孩子了，这让吴草莓心中的石头落了下来。她警惕地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

　　“哦孩子，你别怕。我叫谢委员，是跟余邵杉一起工作的。我现在要去上东坡，跟大炼不是同方向的，所以不能送你了。但欢迎你到复兴堡来，你在那里做饭过，有空回去看看啊！”说完，谢东闵就朝上东坡方向走了。

　　吴草莓想起了阿杉哥说的谢委员，原来是他，想不到在国军中也有这样和蔼可亲的军官啊！


　　一日雨天，吴草莓趁父亲外出，戴着斗笠走进了复兴堡。一个年轻村姑的出现，让复兴堡中台湾党部的人很意外，更让余邵杉惊讶不已。“阿莓，你怎么来了？”他问。


　　谢东闵出现在门外，说了一声：“余邵杉，给你半天假，你陪这个姑娘在复兴堡内走走！”
　
　　余邵杉回答了一声“是”之后，却不知所措了。


　　谢东闵却“哈哈”大笑起来。


　　　　　　　　                           四


　　自从走进吴草莓走进复兴堡台湾党部后，她的胆子放大了，一有机会，她就偷偷地去找阿杉哥。后来，她隐约懂得了，在这里办公的这班人，真是抗日的，真是为收复台湾在忙碌着。她知道，他们在编辑《台湾研究季刊》。她还听说了台湾是一个宝岛，从永安往东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片海洋，渡过海峡，就可以到达台湾了。台湾很美丽，那里有很好吃的水果。她知道的这些都是跟阿杉哥在一起的时候听他讲的。阿杉哥没有吃过台湾好吃的水果。吴草莓问：“阿杉哥，你以后会到台湾吗？”阿杉哥回答：“那是当然，我们所做的工作，就是为了收复台湾做准备的。我们就是要去台湾将日寇赶出中国的领土。”


　　听了这话，吴草莓感觉阿杉哥很高大，是个男子汉。


　　但是，她又感觉到一丝丝的苦衷——阿杉哥到台湾了，我怎么办啊？


　　余邵杉想都没有想，就说：“我带着你去！”他说完这话，心里甜滋滋的。


　　在日军占领桂林前，谢东闵抽空回了一趟桂林，把夫人和两个儿子谢孟雄、谢孟杰接到了永安团聚。从此，谢东闵夫妇一家人居住在永安文龙复兴堡里，过上了一段宽裕的生活。

　　谢东闵夫妇的团聚，让吴草莓去复兴堡的行动从偷偷的变成公开的了。她和谢夫人成了好朋友，有时还帮助谢夫人将脏衣服拿到复兴堡后门的水沟洗。那是一条清澈的水沟，顺着土堡流着。水沟给了吴草莓一份快乐。

　　她想象着，自己跟阿杉哥的友谊一定会像这长流水一样长流不息。

　　但好景不长。这样的快乐没有持续多久。吴草莓经常到复兴堡的事让父亲知道了。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大逆不道啊！”吴叔差点没把肺气炸！他把女儿关了起来。

　　关得了女儿的身，关不了女儿的心。吴草莓站在窗前，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唱起了自己编的永安山歌——

　　　　乡下姑娘命真苦，
　　　　自家婚姻难做主。
　　　　并蒂莲花遭霜打，
　　　　阿哥啊，
　　　　妹的心思你可知？

　　几天不见吴草莓，余邵杉真担心起来了。经过打听，他知道吴草莓被家人关了起来的事情。他去到大炼吴草莓家理论。他质问吴叔，为什么关吴草莓，这是限制人身自由知道不？

　　吴叔操着一根扁担拦在家门口，气凶凶地说：“我的女儿要你管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穿上这身黄皮，我就会怕你！”

　　对于吴叔的无理取闹，余邵杉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想，这样的事急也急不得，等自己做出一番事业后，再让媒人来说媒，他一定得娶吴草莓为妻。

　　而这边，吴叔知道，女大当嫁了。他跟老婆商量后，找来了媒人婆，让她去给女儿找婆家。半个月后，媒人婆回话说吉山刘家愿意娶吴草莓。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吴叔与刘家商定良辰吉日，花轿来接，给女儿与刘家公子完婚。

　　吴草莓知道父母双亲将她许配吉山刘家一男青年后，想父母亲不顾自己的感受，一意孤行，便整天以泪洗面。终于有一天夜里，她趁父母亲睡着，用菜刀撬开木窗，翻窗逃走。

　　吴草莓失踪了。

　　　　　　　　                         五

　　吴草莓的失踪让吴家差点没锨了房瓦。

　　一定是那个姓余的干的！吴叔操起扁担就要去找余邵杉拼命。

　　可是，当吴叔到文龙复兴堡的时候，却被告之几天前余邵杉跟随谢东闵先生奉命赴台湾参与接受台湾活动，已经离开文龙了。到台湾后，谢东闵任高雄州接管委员会主任委员，随后出任高雄县首任县长。而余邵杉一直跟随谢县长左右，没有回大陆。这是后话。

　　吴叔听到余邵杉去了台湾的消息后，一怒之下大吼一声将手中的扁担折断：“一定是他将阿莓拐走了！一定是他将阿莓拐走了！”


　　一阵大雨突然瓢泼而来。


　　吴草莓没有去台湾。她逃出家后的确去找了余邵杉，也同样得知了余邵杉去台湾的消息。她想哭，但已经欲哭无泪了。台湾在东面，她听阿杉哥说过，从永安一直往东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片海洋，渡过一条海峡，就可以到达台湾了。台湾是个美丽的宝岛，那里有很好吃的水果，阿杉哥一定去台湾吃好吃的水果了。


　　吴草莓要去台湾，去台湾找阿杉哥，和他一起吃很好吃的台湾水果。


　　她朝东边走去，顽强地走去，泪水伴着勇气。阿杉哥，你在那里？你快回来……














[ 本帖最后由 邱天 于 2010-4-1 09:38 编辑 ]

若谷

学习欣赏邱版好文章！

邱天

原帖由 心中的秘密 于 2010-4-8 15:33 发表
真正的小说，故事性很强，把一段来自解放前的爱情故事加载在国仇家恨中娓娓道来，情节生动，人物饱满，扣人心弦！！！
欣赏学习！！！
问好邱老师！！！

谢谢您的鼓励！

邱天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0-4-8 09:55 发表
呵呵，蛮不错嘛！

谢谢刘老师！

心中的秘密

真正的小说，故事性很强，把一段来自解放前的爱情故事加载在国仇家恨中娓娓道来，情节生动，人物饱满，扣人心弦！！！
欣赏学习！！！
问好邱老师！！！

刘满园

呵呵，蛮不错嘛！

邱天

原帖由 刘居荣 于 2010-4-7 18:09 发表
向邱老师学习！

不敢，还是相互学习吧！

刘居荣

向邱老师学习！

邱天

原帖由 任意 于 2010-4-3 22:32 发表
看了邱老师的小说，很有收益，文字流畅，结构严谨，情真意切。感人。向您学习邱老师。

谢谢您的鼓励！

邱天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0-4-7 13:35 发表
提读。

谢谢！

天下为公

提读。

邱天

原帖由 远山的风 于 2010-4-7 09:58 发表
刚刚细读一次，我觉着老师还可以加工写成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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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题材是中篇的，但没有时间写啊，就这样了。

谢谢风先生！

远山的风

刚刚细读一次，我觉着老师还可以加工写成长篇。

邱天

原帖由 田一丁 于 2010-4-6 18:45 发表
再来欣赏学习邱老师的精华之作！

谢谢您多次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