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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曾经沧海
一
马老师调来老牛坳村小学时正是秋天，十几个娃子不知道用什么来为老师接风。就跑去问村长，村长说，你们认为用什么好就用什么，这是你们的事。
原来的老师调走了,马老师就来了。
老牛坳村斗折蛇行就一条拖拉机道，是村民用锄头挖出来的，通到山脚下是一条小河，河上没有桥亦没有轮渡，拖拉机还要沿河而下至响水湾村才有轮渡过河，过了河再跑四公里方可到达镇政府。当然你要走近路，山脚的河上有人摆渡，这样到镇上可以少走七八里路。马老师是村长用拖拉机从镇政府接上山的。
村长四十多岁，没读多少书，说话不会拐弯抹角，说马老师你年纪轻轻肯来这么偏僻的地方教书，太委屈你了，你什么时候想走就走，这老牛坳村小学办一天算一天，迟早是要垮的。不过你现在请跟我走。
马老师笑笑，说既来之则安之，他会耐着性子教下去的。村长就乐了，手颤颤地摸出一根烟递了过去，马老师摆摆手，示意不会抽。村长自我解嘲地笑了，这烟你也没办法抽呀，三块钱一包的侗乡牌烟，只有我们这些泥脚杆子才抽这号烟，我们这一代是没戏了，就靠下一代了！
村长在学校里打扫了一间空房，说晚上就住这儿，先吃轮家饭，等村上派泥工砌好灶再自行开伙。
来了位大学生老师，一村人都乐了，自然吃饭问题暂且不用愁，乡里人好客，这家请那家请，马老师还忙不过来。
十一个娃子麻了脑壳，有人说买水果，也有人说买只鸡杀了来招待新来乍到的老师。班长小雪一口否定了，买东西大人不给钱是讲空话，再说要买也得跑山路到镇上去，不如我们自己找礼物招待马。其实小雪也在讲空话，不花钱哪来的礼物？突然小胖子眼睛一亮，他说他有一次跟随爸爸去牛角冲放牛，在那儿看到几棵野生的桔子树，结了满树的橙黄桔子，也不知好不好吃，城里人吃好东西吃腻了，山里的野果子换换胃口也好。大家一致说这个主意好，于是一拨人就嘻嘻哈哈往牛角窜跳。
晚上，十一个娃子都涌到马老师的房间里，马老师给每个孩子倒了一杯开水，从箱子里掏出几捧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孩子边吃糖果边自报家门，说了自己的姓名，父母姓名，住址。
老牛坳村小学就一个四年级班，十一个娃子，六个男生，五个女生。
吃了老师的糖，接下来娃子们就拿出自己的礼物。四个娃子从门外抬出了一袋子桔子。他们刚才故意把桔子放在暗处，想适时给马老师一个惊喜。
马老师慢慢地解开紧锁的袋口，勾头一看，哇！实实垒垒一袋子桔子，马老师好不喜欢。马老师把一个桔子剥去皮，轻轻掰开一瓣塞进嘴里，嘴里立马发出咝咝地抽风声。
好吃吗？娃子们笑盈盈地问。
马老师打个激灵，定了定神，脸上堆上笑容，连声说好吃好吃，大家都来尝尝吧？当孩子一窝蜂涌上前各抢了一个准备剥皮吃时，马老师突然又说，慢慢慢，手下留情，这礼物我可舍不得让你们吃哟，大家都放下吧！几个学生慢慢放下，有两个嘴谗的迟迟不愿放下，小雪大声说，放下！
马老师重新把袋口锁牢，如释重负般地吁了口气。这袋桔子就让我慢慢受用吧，马老师乐呵呵地说。
二
送走了孩子，马老师闩上房门准备睡觉。
山里的夜清朗而静寂，夏虫在不知疲倦地吵吵闹闹，也许古往今来不停地叫嚷已衍成一种习惯，初开乍到的马老师，可怎么也习惯不起来。
学校筑在一个山峁上，前面是连绵的群山，逶迤而苍茫；左边是一棵老樟树，前年遭到雷击，主杆被斜斜地劈断，留下一个豁大的疤痕；右边是几幢民宅，闪烁着诡谲的灯光；后面是几排坟墓，显得阴森和恐怖。
孩子们走了，消失了小鸟般的聒噪声和火爆爆的笑声。
马老师心里有几分激动有几分凄惶。
招待客人，吃的东西其实只是一种摆设，只是释放一种情义，孩子们能亲手把自己采摘的桔子送给他，他好激动好高兴呀；让他难过的是，孩子们不知道，那桔子是多么的酸呀！酸得他脸部都痉挛不止，一个简单的道理，如果牛角冲的野桔子香甜可口，别人早就采摘光了，还能留到今天等着他们去采摘吗？为了不让孩子们失望，他只得一个劲地说好吃好吃。
现在马老师好想给远在县城的彩云打个电话，掏出手机，突然想起这里没有手机信号，他叹了口气。村长告诉他，万一有急事要打电话，可以爬到山顶上去打，但雨天不行，信号会时断时续。
马老师和彩云同时考上大学，他学的师范，彩云学的金融。彩云毕业后一路顺风，在金融部门当领导的老爸几经筹划就把她安排进了县农业银行。而他则在家呆了一年业，后来碰上了省里特招教师才进了教育部门。彩云说，是否花点钱，通过老爸的关系通融一下安排在城里或者城边学校，分到乡下去短时间是很难调进城来，因为“特招老师”至少要在农村工作五年以上才可以调动。马老师就摇头，说他一没钱，二不擅长此道，气得彩云挑起两道柳叶眉，讥讽地说，你行，你逞能，乡下有好酒好肉等着你，我不拦阻你，你高兴地去吧！
真的马老师就来了老牛坳村小学。
马老师没有想到的是，来老牛坳的第一个晚上就这么难熬。
马老师白天一心囚在课堂，到晚上心常在彩云那儿，他们的联络的方式还是采用传统打法写信，两颗心在山水间飞来飞去。有时按抑不住思念跑到山顶用手机通话，从学校走向山顶本来是没有路的，遍山的灌木丛夹杂着茅草和刺蓬把去路堵得严严实实，爬到山顶，常是脸额被划出血口子，衣服被棘刺扎破，好好的一套衣服变成脱毛的鸡。而信号老是不稳定，正当两人情意绵绵在诉说离愁之苦，信号嘎然中断，任你千呼万唤也没有回音。有时两人意见不合，就在电话里大声地吵嚷，吵得两人都面红耳赤。此后干脆不用手机通话。
时间好快哟！马老师在老牛坳村小学一晃就快一年了。
又到了翌年秋天，小雪和同学们商量，九月十六日是马老师的生日，大家给马老师做生日——那天马老师给彩云打电话，没想到小雪就在身边。
娃子说买东买西，都被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卡了壳，没钱。
突然小雪眼睛一亮，说摘袋桔子拿去镇上去卖，肯定会卖个好价钱，他们认为马老师喜欢吃的东西就是好东西。明天正好是星期天，大家乐得雀跃。
三
村长租了拖拉机要去一趟镇上，他也想到了马老师的生日，想去镇上买点菜为马老师热闹一回。小胖子和小雪抬了一袋子桔子通地扔进了车厢。
你们去哪儿？村长虎着脸问。
保密！小雪一脸的神秘，与小胖子屁股一翘翻上了车厢。
坐稳，别乱动！村长朝小雪和小胖子吼一句，也就不再说什么。
拖拉机颠簸两个多钟头，终于到达镇上，村长朝小雪小胖子说，别乱跑呀，回去仍坐拖拉机，不然你们就练脚劲自己走回去，说毕就自顾买菜去了。
小雪把桔子放到集市边的地上，解开紧锁的袋口，露出圆溜金黄的桔子。
卖桔子呢，又甜又香的桔子，六毛钱一斤！小胖子嗓门大，胆子也大，他把嗓子吊得老高。
好吃么？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蹲下，伸手拿了个桔子出来。自言自语道，样子倒是耐看，圆溜饱满。
好吃好吃哩！桔子有点酸，呵，马老师都说好吃呢！小雪一迭声地说。
马老师是谁？难道马老师说好就是好东西吗？妇女摇摇头，走了。
又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走了过来，弯腰拿出一个桔子，用手捏了捏。可不可以尝尝？
好吃哩，有点酸，马老师都说好吃，真的不骗你，你吃了还想吃，不用试。小胖子跟着在说话，说着就把袋子提了提。如果你真心买，整袋不过三十斤，放价五毛一斤。
油嘴滑舌，说得比桔子甜多了！老头笑笑，离去。
小雪和小胖子好失望，就茫然四顾搜索着买桔子的人。其时一天一趟往返于县城的班车回到镇上，乘客稀稀拉拉下了车，一位身着连衣黑色裙，脚穿一双锃亮高跟鞋的姑娘走下车来。
姑娘四处张望一回，走到小雪小胖子跟前就放缓了步子。
阿姨，你想买桔子吗？小雪抢先说话，很有礼貌地看着姑娘说。
姑娘不吭气，就拿出一个桔子在手里拈了拈。我晕车，想买几个醒醒脑。
好吃好吃！小胖子接上话茬，一连从袋里拿出好几个。你看，橙黄圆溜，马老师都说好吃呢！
马老师？姑娘愣住了，拿眼睛在小雪小胖子脸上扫来扫去。你们是老牛坳村小学的学生？
是……是呀……你认识马老师？
不……不认识，随便问问。姑娘迟疑了一下，说，好吧，这袋我全买了。
小雪小胖子心中一阵窃喜，终于找到买家了，这个人可不能轻易放走哟。小雪说，不用过称了，就算30斤，放价每斤五角。
姑娘递过来一张50元钞票，两个孩子就傻眼了，他们没有零钱找。小胖子摸了摸后脑勺说，我去找零钱给你，说着就持着那张50元钞票跑了。
姑娘愣了一下神，说，快去快回呀，我还要赶路呢。
等了一锅烟功夫，还不见小胖子踅回，姑娘就有点着急，不停地看表。小雪说，我去找小胖子，阿姨别担心，我们不会骗你的。
小雪也一阵风刮走了。
又捱过了二十多分钟，仍不见两个孩子露面，姑娘真的急了。抬腕看看手表，已是下午三点多了，嘴里嘟哝一句，就问过往行人有什么时候的班车可到达老牛坳村。别人告诉她，哪有什么班车去老牛坳村，屁股宽的马路连拖拉机也少有跑。
姑娘就倒抽了一口凉气，急得轻轻地跺脚。
其时村长手里拎了一小袋花生米，一刀肉，一只鸡，一网兜蘑菇急急火火地走了过来，大声叫：小雪——小胖子——他是来叫小雪小胖子乘车一同回去。
喊了几声，没人应，心想这两个小家伙肯定是乘船过了河抄近路返回村了，就自顾回村。姑娘把村长拦住，问是否有便车去老牛坳村。村长打个激灵，打量了几眼姑娘。你到老牛坳村有什么事？姑娘说是去看一个亲戚。村长笑了，算你运气好，有拖拉机，只是一路颠簸可要跳着舞上山哟！快上车吧。
拖拉机如甲虫一般突突突炸着响屁，终于爬上了老牛坳村。村长姑娘的亲戚是哪家，我送你去。姑娘只得说了真话，说是来看马老师。
村长就帮着姑娘扛着那袋桔子，扯个粗嗓子嚷，马老师，来客人了！
彩云，是你——马老师一阵风刮出校门，惊喜地朝姑娘迎了过去。为什么不打电话通知我？
你不打给我，我打你的电话打得通吗？
马老师突然想起这儿没有信号，于是就一脸的愧疚，做了个欢迎的手势。
为什么骗我，你说这儿有商店，有小吃店，有油路，每天有一趟班车。如果今天我没有遇到村长，我不知去哪里过夜……彩云委屈得涌出泪水。
快进屋吧，是我不好！马老师脸有愧色，垂着眼睑陪着彩云进了校门。
村民听说马老师的女朋友从县城赶来给他做生日，就纷纷涌进了学校。跟着就送酒送菜忙开了。于是村长做主在学校开了三四桌酒席，几十个村民围住马老师和彩云饱食了一顿，一个个开怀畅饮，吃得很尽兴。
村民散去，马老师和彩云也感觉累了，两人挨着坐在床沿上，彼此好久不吭声。
突然马老师像是想起了什么，就问：村长帮着扛来的那一袋子沉甸甸的是什么东西？
是我从你学生手上买来的生日礼物，尝尝吧，肯定是好吃的东西。彩云略带讽刺意味地说。我是花了贵价钱用50块钱才买到的便宜货。
马老师一脸的狐疑，慢慢地解开了紧锁的袋口。他拿出一个桔子，剥去皮掰成两半，一半递给彩云，一半拿在手上。彩云，尝尝山里野桔子吧，也许别有一番风味。
彩云把桔子塞进嘴里，只咀嚼了两下，就被酸得呲牙咧嘴，连声吼妈。
太夸张了，别叫得那么恐怖吧？马老师笑了，连忙递过去一杯水让她漱漱口。
彩云没好气地说：那你吃，我看着你吃！如果你皱了一下眉头就不是男人！彩云就说了她在买酸桔子是怎样被两个孩子骗了50块钱的事。这就是你手下的弟子，你的得意门生做的好事！都说山里的孩子老实本分，想不到这么狡猾这么……
先别骂孩子，你听我说，别生气别激动好吗？
我不听，你知道你会搜尽世上所有好听的话来安慰我，我只要你回答我一句话，你明天愿不愿意跟我下山进城？教书工作丢了，我爸他说还有办法找到更适合你的工作，在乡下一呆就是五年，人生有几个五年呀？彩云说得铁硬，不容马老师打折扣。
你听我说……
我不听，长话短说，就一句话，明天肯不肯随我一同下山？你不答应我，我今晚就不睡了，坐到天亮我马上走！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唱寡人戏！
马老师哑了。
学校的灯光就一直这么亮着，捱过了零点，灯光终于熄灭了……
四
天刚麻麻亮，马老师和彩云就打点行装，也不惊动任何人，他们悄悄地打开了房门准备离去。门一打开，猝见门边有一束鲜艳的花儿，静静地卧在那儿。
他们怔住了。
马老师把花抱在怀里，用鼻子闻闻，一股淡淡的清香潜潜地弥漫开来。突然，彩云发现花丛里有一张字条，这字条是小雪写的，两人就屏息敛声地看起来：
敬爱的马老师：我和小胖子昨天骗了彩云阿姨的五十块钱，买了这束鲜花送给您做生日礼物，我相信，只要我们有了文化，将来就会挣好多好多的钱，到时我们会加倍地把钱还给彩云阿姨。昨天我和小胖子悄悄过河抄小路回家了，我们不敢见父母，不敢回家吃晚饭，也不敢见马老师，我们做了亏心事，心里害怕得不得了。我们多想，每年的九月十五日都给你做生日，可是你和彩云阿姨就要走了。昨天晚上，我们十一个孩子，就躲在屋檐下，听你们说悄悄话，听你们争吵，听彩云阿姨伤心的哭泣，听你无奈地叹气，直到你们熄灭了灯光，我们才悄悄地离去……
马老师哭了，彩云也热泪盈盈，但他们还是毅然决然地往山下走去。
来到巫水河边，渡船像条大鱼静静地泊在岸边，彩云和马老师走上船头。正准备起锚朝对岸划去，这时，身后传来突突突的拖拉机声音，隐隐约约只见车厢里满满地塞了一车人，村长高声喊：马老师，你等等，别急着走，我们送送你。
不知什么时候村民发现他们要“逃离”老牛坳，就搭乘拖拉机开足马力追来了。
村民呼啦啦一窝蜂涌向河边，送鸡送鸭的，送干蘑菇送酸碱菜的，也有的送一只竹篮抑或一张小凳板的。村长说，你们迟早要走，我早就预料到了，都怪我们这里太穷，太偏僻，留不住你们也是没办法的事呀！只是你们要走也要跟我们说一声呀，我们虽然穷，但是也不能让你们这样干干净净地走呀！
有几个妇人把彩云围住，拉住彩云的手，感叹地说，好俊俏的姑娘呀，与马老师硬是般配，你大老远跑到老牛坳村来，吃的睡的哪里比得上城里呀，姑娘委屈你了，按我们乡下的俗规，你千万不要嫌弃呀！新客上门是一定要打发红包的，说着就每个人拿出一个红包，死劲往彩云的荷包里塞，红包里也不过封着二十、三十元钱，但多多少少也是一点心意。彩云一双手哪里抵挡得住，就只好撒手让她们折腾。
马老师彩云感动说不出话来，一时不知所措。村长说，还是走吧，不耽搁你们了，过了河我帮你们挑着行礼，只走三四里山路就到了镇上，送你们上了班车我就放心了，本来班车是早上八点发车，我给司机打电话了，他答应等你们，不见你们不发车。村长走上船去，又掉过头来说：乡亲们，放心吧，我会把马老师送到车上，大家回去吧！
乡亲们呆呆站在河边，一个也不愿意离去，他们一定要目睹马老师他们过了河才放心。
村长就准备起锚开船，突然发现不见了船桨和船篙，勾头一默神，心中有所悟，就大声嚷起来：我就知道是你们几个臭崽子干的好事，快把船篙船桨拿出来！
不一会儿，就从岸边的茅草丛中冒出了一个个葫芦般的脑壳，十一个娃子苦着脸走了出来。
原来，他们昨晚知道了马老师要走，今天天不亮就跑到河边把船桨船篙藏了起来。他们想用这种办法把马老师留住。
村长感慨地说，马老师能在老牛坳村这鬼地方呆上一年不容易呀！孩子们，别的不要想了，回去告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老牛坳小学垮了，这个学期准备去乡中心小学插班！
渡船向河心悠悠地划去，十一个娃子自觉地站成两排，把右手举过头顶，像每周星期一早晨马老师带着他们升国旗行注目礼一样，目送着马老师离他们渐渐远去。
突然，小雪哭起来：马老师，你不要走，我长大了做你的新娘！
其他四个女娃也跟着喊起来：马老师你不要走，我们长大了做你的新娘——
河中心，那只渡船在打着旋转……
（字数6303）
2010、3、12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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