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即便你记得滚瓜烂熟，也不一定知道它的含义。《十三经注疏》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孟子·离娄上》）的注解称：“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仕禄，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嗣，三不孝也。”第一和第三不孝易于理解，让父母陷于不仁不义境地和断子绝孙着实不孝，即使今天仍然有效，但第二个不孝我就一直不得其解。
“家贫亲老，不为仕禄”——父母贫穷且又年迈，你却不努力升官发财，这怎么也列入三不孝之一呢？如此若为不孝，那天下应该也没几个孝子了，升官发财者毕竟凤毛麟角，哪那么容易！“家贫”挣点钱就完了，“亲老”守在他们身边伺候就行了，为什么非要当官？
纵观孔子论孝，似乎也并无此意。孔子谓之孝，曰“无违”——于礼无违，且不违背父母的意志；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继承父母的遗志，不辜负父母的期望；曰“父母唯其疾是忧”——不让父母为自己的行为担惊受怕；曰“今之孝者，是为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孝以敬为前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要亲自侍奉父母；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爱惜自己也是孝。其中并无劝“仕禄”之言词。相反，孔子认为：“‘’‘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以孝为本，对兄弟有爱，反而会影响政治。孝就是政治，还有什么必要再搞政治呢？孝比为“仕”重要得多。想想也是，一旦为仕，将来弄得忠孝不能两全，咋办？难道《十三经注疏》是胡说八道吗？
我的原则是，不能轻易否定古人古语，弄不明白，应该是自己学识、见识短浅。如果站在那个时代想问题，好像也能说通。古人重仕轻商，靠经商赚钱，总觉得不干净，那么要想养活贫穷的父母，只能靠进仕求禄了。但父母年事已高，清心寡欲，养老并不需要花多少钱。莫非古代的老人口味重，越老越想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总觉得有点牵强。
疑问一直压在心里。直到有一天参加朋友父亲的葬礼，亲身亲历，方得顿悟。朋友内退了，老爸生病期间，他推掉了一切社会活动，悉心照料，不可谓不孝。但葬礼是不能含糊的，风风光光地送老人最后一程，在中国是何等的重要！无奈前来吊唁者寥寥无几，朋友只能给自认为亲切者打电话，请求帮忙，依旧冷冷清清，连拉花圈的车也只能自掏200块钱雇。幸亏朋友的兄弟姐妹的孩子们都还在社会上有头有脸，勉强让老人浅享世间最后的铅华。
我不禁感叹世间冷暖。8年前，朋友的母亲去世时，他还是单位的处长。母以子贵，尚在病榻中的母亲被络绎不绝的人群膜拜，各种滋补品甭说是吃，看也看不过来。待他母亲呼出最后一口气时，朋友还没来得及一声长嚎，前来吊唁和帮忙的人就像苍蝇闻到了臭味，赶也赶不走了。代东的、自愿当招待的、安排车辆的、搭灵棚的、买东西的……亲戚朋友都是贵宾，插不上手，饭店、酒店早有人安排好了。朋友及其家人的任务只有一个：哭。没有得到任务的人，比自己的妈死了还难受，而得到任务的人就像中了大奖一样，脸上洋溢着不易察觉的自豪。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不知道的人以为市长死了呢。
这样一对比，我脑子里就闪现出那几个字：“家贫亲老，不为仕禄，二不孝也。”家贫”不是关键词，关键词是“亲老”，禄不是关键词，关键词是“仕”，亲老而不仕，果然不孝！老人活到最后，最大的期望就是轰轰烈烈地踏进天堂，你不当官，又怎能满足父母最后的愿望呢？“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你不当官，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又怎能做到葬之以礼呢？你不当官，不但令你自己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还让父母孤独终老，在与姹紫嫣红的人间世界做最后的道别时羞愧难当，是为大不孝。没想到两千年前的话，在今天的事实中得以印证和诠释，信矣！
今天的事情有所变通，有钱也行。有钱也能把事情办得排排场场，花圈可以堆积如山，灵棚可以花钱搭成皇宫，随葬的纸扎可以遍及人间器物，纸钱买几万亿，可劲烧。没人气咋办？可以花钱雇啊！戏班子整夜唱，再雇一些嚎丧的队伍，哭得比亲儿子还亲。不知道阴间的父母是否满意，但阳间的人是不太满意的，因为涉嫌造假。阳间的人终归是羡慕真正人气旺的，若要让人内心佩服，还非当官不可，一方面官子官孙成群结队，另一方面当了官不愁没有钱。古人懂升官发财，今人更懂。还是当官来钱快，除了红禄，还有灰禄、黑禄。就算你不为自己的荣华富贵着想，你为了尽一份孝，也得努力当官。别听那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瞎说，他们自己尽不了孝，也想把你拉下水呢！为了年迈的父母的荣光，为了做一个真正的孝子，你必须奋斗！与古代不同的是，那时可以公开说“升官发财”而不害臊，现在需要遮遮掩掩了，倒不是有羞耻心，怕功亏一篑罢了。
《孝经·开宗明义章》也有证明：“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看看，多坦率！升官发财，让父母显赫荣耀，这才是孝的终极目标。我朋友的教训是深刻的，这足以警示我们，要在父母健在的时候奋斗、再奋斗，绝不能让父母在告别人世时蒙羞。而且，天下的父母有哪一个不是望子成龙？那么，努力奋斗，勇为仕禄，也算“无违”，这也是我们奋斗的目的。现在可以恬不知耻地说了：我为仕禄，是为了尽孝啊！
有点可惜的是，现在人的寿命越来越长，而60岁退休依然没变，比较尴尬。你退休了，父母依然健步如飞，这可咋办呢？总不能在退休前，像冯小刚的电影《非诚勿扰2》那样，提前给活人办个葬礼吧？
更可惜的是世态炎凉。势利的人心让人不得不奋斗，否则，难以尽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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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16 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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